父親王覺

2024-10-04 07:39:37 作者: 王海闊、夏祖生編

  王離離

  又是一年的國慶節了,記得每年的國慶節都來得匆忙,去得快。然而今年的國慶節卻那麼不同凡響,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慶典、國慶大閱兵、群眾聯歡晚會,一幕幕情景在我腦海里,如同一部影片,反覆播放,揮之不去。而更讓我揮之不去的是一個人,這個人便是我的父親,我一直以為父親是一位革命者,他15歲參加革命,歷經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新中國成立、新中國建設。他一輩子勤勤懇懇,忠於革命、忠於黨。此刻,在共和國成立60周年舉國歡慶的日子裡,讓我更想緬懷的卻是作為一名共產黨人的父親。

  父親離開我們18年了,這18年間,不管在什麼場所,只要遇到與父親相識的人,無論是同代人,或是隔代人,都會聽到對父親或長或短的評價。這18年間,每時每刻都有人提及父親,並且不是一兩個人提及,總的一句話就是,父親是一個好人。聽多了,我就要思考,好人總不至於是老好人吧。我所理解的好人:應該是追求真理的人、熱愛事業的人、善良的人、心胸寬闊的人、能夠明辨是非的人、在他人有困難時可以把手伸向他人的人,同時是一個可以用行為來做表率的人。

  一

  1921年8月14日,父親出生在重慶巴縣一個富裕的家庭里,祖父王岳生年輕時做官,當過道台。後來祖父追隨孫中山先生,加入同盟會參加了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後,祖父曾任國民黨四川省財政廳廳長,後因反蔣而棄官經商,擔任過重慶商會會長。那時,在白市驛鄉下擁有田地,城裡(現領事巷)有房產。三十年代初,重慶允豐正黃酒名氣很大,祖父曾任這家酒廠董事長。以後,他又與社會名流胡汝航、劉子如等人合夥開辦了「三才」「三多」兩家磚瓦廠,專聘技師精製中西各式磚瓦,是重慶地區最早開辦的機制磚瓦廠。父親的童年應該是幸福的,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裡有用人,有小轎車,有網球場。

  祖父是讀書人,知書達禮,為人謙和,即便他當官時還鄉,離王家大院老遠就要下轎,徒步走過田坎進入家門,他極不願意在農人面前顯擺。由於祖父的激進情結,那時熊克武、但懋辛、劉伯承都是王家的常客,就連李大釗都是王家的座上賓。可以說,父親在很小的時候便受到了革命思想的薰陶,以至他在陶行知辦的育才中學讀書時,就熟讀了《共產黨宣言》《資本論》。1936年暑假,他加入了重慶救國會秘密小組,是活躍分子。抗日戰爭初期,重建重慶地下黨,他被吸收入黨,成為了共產黨在國民黨統治區工作的一名地下戰士。

  

  四十年代初,父親在育才學校教書,著名表演藝術家王曉棠曾是他的學生,父親用進步思想影響他的學生,致使一些青年學生走上了革命道路。這期間,父親在全國文協工作,發表了許多文學評論。1944年,父親賣掉了祖父遺留的田地,出資在重慶臨江門一小巷內創辦了新地出版社,積極為進步文藝事業作貢獻,同時出版了沙汀的書籍《還鄉記》。同年他協助何其芳編輯《抗戰文藝、七月、希望、萌芽聯合特刊》,因此與何其芳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文化大革命」後,父親常去北京開會,每次都會專程去看望何其芳。1973年我高中畢業,暑假與大哥一道去北京姑媽家玩,那時恰逢父親在北京開會,他特意抽空帶我和大哥去見何其芳伯伯。我們在何家吃了午飯,兩家的孩子聚在一塊玩,度過了難忘的一天。至今我都清晰地記得何其芳伯伯家的書,所有的書籍都裝在幾十口黑漆木箱裡,這些箱子編上號,碼在他家的過道上。

  解放戰爭後期,由於叛徒破壞了重慶地下黨組織,父親奉命撤到華北解放區,與川東、川西地下黨的同志匯集在天津,參加第四野戰軍南下幹部的入城學習,他任軍管會文藝處秘書。以後隨四野南下,在中南局組織部錢瑛部長的帶領下,乘一列悶罐車去武漢,火車上,父親熱心為大家服務,打開水、買食物,照顧一些體弱的女同志,受到眾人的稱讚。

  在武漢,父親去中南軍政委員會的文管會學習接管經驗,並任軍管會文藝處處長。他負責電影審查,一天要跑好幾家電影院,因為他在天津也做過電影審查工作,因此對政治反動、淫穢黃色的影片嚴格把關,很有經驗。那時父親與川東地下黨同志黃友凡(後任重慶市委宣傳部部長)常在一起暢談理想、展望未來,他們一致認為:為革命,犧牲了那麼多的好同志,作為倖存者,將來一定要為黨努力工作。後來,父親和李思源又奉錢瑛大姐秘密之命,專程入川,傳達黨中央關於四川地下黨如何迎接解放的指示。再一次深入敵占區,這是一項既艱巨又危險的任務,然而父親與李思源卻不顧個人安危,為革命鋌而走險。此後父親向我們講述得最多的就是,他和李思源伯伯如何喬裝打扮,機智勇敢地與國民黨特務周旋的故事。

  1949年9月,父親到了南京,在二野參加學習,準備進軍西南。在南京期間,當時二野的鄧小平接見了川東、川西的地下黨黨員,大家備受鼓舞。緊接著,父親隨部隊急行軍經武漢、長沙,到達常德待命。在常德期間,組織上布置收集有關重慶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資料,父親對重慶情況熟悉,積極提供了許多資料。隨後他同戰友們乘坐一輛大型軍車,經湘西山區,川東的酉秀黔彭,於12月4日抵達剛解放的重慶。到達重慶後,父親作為第一批軍管會的軍代表,接管了重慶的文教系統。

  二

  解放初期,父親在重慶市委宣傳部文藝處任處長,第一屆文代會的工作報告,便是由他執筆、起草、修改的。文藝界各項政治思想運動,以及各項文學藝術活動他都要參與並領導。這期間,他多次下鄉,扶植區鄉文化,組織開展群眾文藝,並親自審查修改川劇、歌劇、話劇劇本。他尤其關心重慶地方劇種川戲,1961年,時任重慶市委書記的任白戈親自掛帥,組織重慶市川劇院進京演出,並決定選送《繡襦記》《金釵記》《荷珠配》《紅梅記》四部傳統古裝大戲。排練期間,父親負責指導審查工作,他幾乎每天都去排練場,對劇本、表演、服裝、舞美、燈光嚴格要求,細緻得每個環節都不肯放過。當時著名川劇表演藝術家袁玉堃、李文韻、許倩雲、劉卯釗都參加了這次演出。此次演出轟動了京城,並受中央領導朱德、陳毅特邀進中南海懷仁堂專場演出。

  此後,為長篇小說《紅岩》早期的寫作,四川省文聯主席沙汀和父親做了大量的組織工作,同時也做了細緻的指導工作。當時重慶方面的工作由父親負責,時任省委宣傳部部長的馬識途也給予了極大的關心和幫助,並將《紅岩》三位作者羅廣斌、楊益言、劉德彬調進了文聯。

  60年代初,中國作協重慶分會移去成都,父親又調到重慶市文聯任秘書長、協助鄧均吾工作。重慶第三次文代會後,父親任文聯黨組書記兼副主席。那時父親給我們的印象是白天忙碌的身影,晚上夜以繼日地在燈下讀書、寫文章、審查各類劇本、修改各種報告。父親從不以當官人自居,我們家的大門隨時都是敞開著的,談工作的、談創作的、匯報思想的,甚至有冤案告狀的,都可以在我家吃飯、在我家留宿。我們家兄弟姐妹幾個,經常是在睡得舒舒服服的熱被窩裡,半夜被父母叫醒,把床讓給客人,我們卻在地板上打地鋪睡。

  1964年,由西南局書記李井泉親自批示,安排重慶組織慰問團慰問革命老區大巴山知青。重慶當即組成文化工作隊,由父親率隊,帶領市歌舞團演出隊,及劇本、音樂創作者楊世元、李康生、沙子銓前往大巴山南江林場慰問演出。由於大巴山山高路遠,嚮導帶領一隊人翻山越嶺,極為艱辛。但他們到達目的地後,受到了當地知青和山民的熱烈歡迎。此後他們回重慶作了匯報演出,並創作出了話劇《新家嶺》,這部由父親手手抓的話劇因為「文革」爆發,而未能公演。

  三

  1976年「文革」結束,各項工作開始全面復甦,父親迴文聯官復原職。那時他正值壯年,熱情高漲,終日為重慶文藝工作四處奔走,文聯下屬八個協會的活動他都要參與。第一屆全國單列城市文聯工作會在重慶召開,他囑辦公室起草一篇紀要,總共不到兩千字的文稿,父親字斟句酌地費了大半宿工夫修改。父親的認真,我們家人深有感觸,他為審閱什麼、修改什麼,或者與人商討什麼,經常廢寢忘食,為了工作他從不顧惜身體。他為人、辦事、作文是那樣認真,但工作作風卻十分簡樸。有一年,他與羅良德、凌承緯去哈爾濱開會,途經北京已是深夜,為找住宿他和大家從東長安街步行到西長安街,一輛輛計程車擦身而過,他就是不開口叫車,直到午夜一點才坐上了一輛沒有遮攔的平板車。當天晚上,他們住在北京市文化局下屬單位的招待所,睡在木板床上,枕著黝黑髮亮的糠殼枕頭,父親卻一點不在乎。當時,父親出差按規定是可以享受乘坐飛機或火車軟臥的,但他經常是放棄乘飛機,而坐火車硬臥,為機關節省經費,他的品格就是從來不把待遇放在第一位。

  身為文聯領導的父親同是《紅岩》文學雜誌社的主編,《紅岩》每期的稿件他都要親自過目,重要的文章他要親自與作者交換意見,並親自修改、親自寫評論文章。重慶一些在全國有影響的文學作品問世,都離不開他的關心和幫助,他為之付出了許多心血。1979年發表在《紅岩》上的長篇小說《一雙繡花鞋》,父親就費心不少。父親與作者況浩文是非常好的朋友,為打磨小說的細節,他們經常在一起切磋長談。「文化大革命」前,這部小說由長春電影製片廠改編成電影劇本《在茫茫的夜色後面》(因「文革」而停拍,「文革」後拍成電影,更名為《霧都茫茫》),劇本在父親手上輾轉往返了許多次,每次父親都是通宵達旦地閱讀和修改。上海知青作家葉辛的長篇小說《風凜冽》在《紅岩》上發表前,父親也經手修改過,為這部小說,葉辛與父親的通信,父親存留了許多年。父親為周克芹的長篇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後來獲首屆茅盾文學獎)能夠在《紅岩》上發表,專程去四川簡陽與周克芹商討,並把周克芹請到文聯住下修改。小說發表後,父親寫了長達近萬字的評論文章,發表在《紅岩》雜誌上,同時經過刪節又發表在《重慶日報》上。

  改革開放初期,重慶文藝相當繁榮,父親對文藝界工作的參與和支持是多方面的,他重視地方劇川劇的發展,對歌舞、話劇、曲藝等劇目的創作和演出都十分關心。市歌舞團自創編導,反映自衛反擊戰的舞蹈《生命不息衝鋒不止》進京參賽前,經過反覆排練,父親有空就去排練場觀看,並給演員鼓勁。後來這個舞蹈在全國獲了獎,回渝匯報演出,受到普遍好評。

  80年代初,為重慶綦江農民版畫進京展出,父親與四川美協主席牛文多次去綦江精選參展作品,此後展出的許多作品都是他和牛文共同拍板通過的。四川美術學院歷屆畫展都要邀請父親觀摩,美院幾屆老領導都與父親是朋友。父親對重慶少兒美術、書法、兒歌朗誦比賽活動也很重視,每次少年宮邀請他,他都不會缺席。

  1986年由夏祖生、陳飛、白路平創作的話劇《陪都新聞》,是在父親的啟發、提議和關心下產生的,當時討論劇本和排練期間都有非常大的爭議,但在父親的鼎力支持下,市話劇團著名導演趙鏘成功地將該劇搬上了舞台。這部反映國共合作時期周恩來實事求是對待「李少石事件」的重頭劇,在重慶「霧季藝術節」首演,得到了原重慶市委書記任白戈的肯定,並受到了著名戲劇作家曹禺的讚揚,該劇的前身《李少石事件》曾也得到過原文化部副部長陳荒煤的肯定。1987年,話劇《陪都新聞》在市委宣傳部的支持下,改編為三集同名電視劇,由上海電影製片著名導演黃祖模執導。在電視劇拍攝期間父親與黃祖模促膝交談,對拍攝工作予以了許多幫助。電視劇拍成後,他出席了在大坪紅樓舉行的首映式,並連夜親自主持召開了座談會。隨後《重慶日報》用整版篇幅報導了這部優秀劇作。當年五月一日,中央電視台一套節目連續播放了該劇。為此,導演黃祖模非常感激父親,特意精心製作了一本劇照集送給父親作紀念。

  峨眉電影製片廠青年編劇王冀邢每次創作了小說、劇本,都會送給父親看,父親非常欣賞他的才氣,許多場合都會提起他。他的電視劇《布爾什維克兄弟》在重慶攝製,主要場景選在文聯,王冀邢提出要借用我家作拍攝現場(那時父親已去世了),當他提起這個劇本父親生前都看過時,母親欣然同意。這個劇在我家拍攝了很長時間,母親無條件地給攝製組提供了許多方便。

  80年代,文學界非常活躍,這期間,成渝兩地作協關係十分密切,父親經常帶中青年作家、編輯去成都。《紅岩》編輯李耀國、趙曉玲曾與父親去成都,與四川許多作家都是朋友。四川省文聯黨組書記陳之光與父親友情甚篤,稱兄道弟,成都許多老作家都跟著他叫父親王大哥,而成都的青年作家則跟著重慶的青年作家,親切地叫父親覺伯伯。1994年,應《四川文學》之邀,重慶作者趙曉玲、劉凱娟和我,赴成都九龍溝參加小說創作筆會。那次會,聚集了四川許多有才華的中青年作家,阿來、裘山山都在其中。筆會上好幾個人都向我提到,1991年10月28日父親去世的訊息傳到成都,那天正趕上省作協開會,大家不由站立起來,集體為父親默哀,當時一些與父親感情深厚的老作家都流下了眼淚。

  父親在文藝界任領導,一貫愛才惜才,他對人一片公心,唯才是舉,起用了不少人才。他曾舉薦了許多中青年作家、詩人、畫家、演員,給他們提供了機會和給予了幫助。在文聯,他對老一輩作家、編輯不但重情重義,而且還時常關懷和照顧他們。文聯辦公室老主任向曉、作家楊甦生病住院期間,他經常獨自去醫院看望。他也關心更小一輩的青年,當時和後來在文聯工作的陸大獻、鄧毅、盧德龍、劉陽,他們的成長都得到了父親的關心和愛護。

  父親一生操勞,臨到70歲去世前,都沒放下工作,沒放下工作中的紛爭、工作中的糾結、工作中的牽掛、工作中的樂趣。總結起來,父親一生對他的五個子女沒有任何說教,他期望的是我們能夠有所追求,要有好的人品,在事業上有專長。記得他病重住院期間,我們在醫院照顧他時,儘管他身體十分虛弱,但他對我談得最多的就是,講述作家王火的一部描寫革命時期的長篇小說,以致父親去世後我老是想,父親是用一種特殊的方式與子女告別,同時用這種方式反思和彌補他對家庭的愧疚。確實,他一生對革命、對事業付出得太多,而對家庭、對我們付出得太少。其實一個人的一生很短,也許就是彈指一揮間。許多時候就是,前行有聲,歲月無言;成就有聲,奉獻無言。

  今天,在新中國60周年生日的時候,我要告慰作為革命者的父親:我們家兄弟姐妹五人,在您身體力行、言傳身教的教育下,個個事業有成,每一個人在各自的領域裡都做出了成績。您最調皮的外孫王岷也長大成人,在解放軍西安政治學院任教,30來歲就被授予了中校軍銜。記得80年代末二哥王榴火出國時您極為不解,老是說,一個共產黨員到外國去幹什麼!其實現在看來,他是在繼承您的遺志,他隻身一人在一個遙遠的國度傳播中華民族幾千年來的文化。他在芬蘭赫爾辛基大學任教授,教中國藝術,並舉辦了個人畫展。芬蘭赫爾辛基報等多家報刊,及《人民日報·海外版》對他都有整版和長篇幅的報導。他有意無意地替祖父圓了一個夢,因為早年,祖父一直有送他幾個子女去西方留學的願望,因為抗日戰爭爆發未能實現。

  父親革命一輩子,對黨忠誠、正派廉潔、兩袖清風,曾毀家私而奉公,他熱愛事業,一生勤謹,為黨的事業和重慶文藝事業竭盡全力。他雖然沒有給我們留下金錢、房產,但他給我們留下的信念、忠誠、熱情、善良,以及做人的態度、做人的品格,讓我們享用終生。這些品質將繼續傳承給王家的下一代,這是一筆難得的遺產,彌足珍貴的無價之寶。謝謝您,我們的父親,您是我們的驕傲。我永遠記得您過世時,掛在您曾辛勤工作過的文聯機關大禮堂的一副對聯:

  獻身文壇從未絲毫懈怠鞠躬盡瘁君為表率 揮汗藝苑不敢半點偷閒死而後已你是楷模

  寫於2009年國慶

  備註:

  作者王離離系王覺之小女(已故)。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曾就任重慶少年先鋒報報社編輯部主任。

  王覺家庭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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