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10-04 07:31:34 作者: 尼爾森·德米勒著;鍾鷹翔譯

  大巴一路開出了哈瓦那,我又生出了那種感覺:曾經光鮮的城市現在被陳舊過時的建築物層層包圍著,我馬上就要喘不上氣了。

  海明威的故居叫芬卡·維西亞,十分氣派,屬於西班牙殖民時期的建築風格,距離哈瓦那十五公里,我們花了半個鐘頭才趕到這裡。

  房屋保存維護得很好。艾莉森表示,這有賴於美國和古巴兩國官方之間一次難得的合作。她還說,藝術和文化能讓人類相通相知。我們來到此地,正是懷著這樣的目的。我們是遊客,也是親善大使。

  即使貴為大使,也沒有進入海明威故居看個究竟的權利。不過,我們旅行團的遊客還是通過敞開的窗戶和大門,好好觀察了屋內的情景。這裡的陳設,和海明威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安東尼奧告訴大家,海明威先生主動把房產和房內的一切物品捐獻給了古巴人民。可是,納爾巴夫卻給出了故事的另一個版本:海明威其實在遺囑里把房子留給了他的第四任太太。1961年海明威自殺後,古巴政府強迫寡婦簽下轉讓協議,由此接管了這裡。

  我覺得,安東尼奧倒不是有意當著三十位知書達理的遊客撒謊。他所在的這個時空非常封閉,處在一片信息的沙漠之中,自然,他沒有什麼了解真相的途徑。但真相總是遮不住的。哪怕有意阻攔,也難以阻擋真相的到來。

  海明威家的游泳池真是漂亮。他鍾愛的遊艇「皮拉爾」號獨占了整整一個開放的展廳。船是好船,但還是比不過我的那艘船——準確點說,是我曾經的那艘船。我在「皮拉爾」號的船尾上發現了「基韋斯特」的字樣。嗯,我多希望現在自己是在基韋斯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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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迪·內維爾命令她那位寫暢銷書的老公擺好造型準備照相,作家很聽話,臉上卻毫無笑意。他好像有點鬱悶,因為沒人願意去他家門口拍照留念,我甚至不知道他家到底在哪兒。當然,哪天他要學著海明威的樣子給自己的腦門來上一槍,家門口說不定也會很熱鬧。嗯,我只是開個玩笑。

  大家走過故居前的開闊地,跟著安東尼奧來到了紀念品銷售店。薩拉掏錢給我買了一件「海明威文化衫」,嗯,是中國製造。

  我們又上了那艘帶著空調的魔毯,嗯,也是中國製造。接下來,大家來到一座露天飯店享用午餐。菜餚包括黑豆、米飯、烤芭蕉,還有一堆不明物體。過了一陣我才發現,這種物體應該是烤雞。看那刀工,我總覺得廚子就是開膛手傑克。

  下一站是有機農場。一位年長又和善的紳士用西班牙語向大家介紹了他們在有機農業方面取得的成就。安東尼奧則在一旁翻譯。薩拉告訴我:「古巴的農場都是有機的,因為他們根本買不起化學肥料。」她還說,「這些食品都會特供給上頭那群人。」

  她的話飄進了安東尼奧的耳朵,他立即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就這樣,我們在烈日之下暴曬了兩個小時,見識了豆田、蚊蟲,還有好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農作物。終於,大家再次回到了車上。

  薩拉發現我有點情緒不佳——聞了一下午排泄物的味道,情緒確實很難高漲起來,她於是告訴我:「明天上午我們要去哈瓦那老城區步行參觀。到時候,你可以看到我祖父母的老屋子,還有我爺爺的銀行。」

  「很是期待。」

  「我的心情有點複雜。」

  「沒準兒哪天你可以把房子買回來。」

  「沒準兒哪天我可以合法索回失竊的財產。」

  「這個嘛,你還是不要太抱希望了。我們只要把你爺爺金庫里的錢拿走,也就行了。」

  她扯過我的一隻手,掐起了手上的肉。哎呀,別把我弄傷了,我還要用這隻手去拎那些裝錢的箱子呢。

  巴士距離中央公園酒店越來越近,這時,塔德提醒大家:今晚五點半,他將舉辦一個關於古巴音樂歷史的小講座,請大家務必準時出席。

  艾莉森也開口了,她告訴我們:講座一結束,全團人立即出發前往里維埃拉酒店,大家屆時一定要穿上晚宴所需的正裝。她還表示:如果實在想要放鬆一下,樓頂的游泳池應該是個好去處。

  大家下了車,我向薩拉發出邀請,她可以和我一起去游泳,或者去酒吧喝杯冰鎮啤酒也行。

  「我累了,需要衝個澡,睡一睡。」

  「嗯,需要我作陪嗎?」

  「講座的時候再見。」

  於是,我獨自去了酒吧。這一次,我沒碰到任何團友。我落了座又點好一杯布卡內羅,這才發現安東尼奧側身站在了我旁邊。他問:「今天感覺怎麼樣?」

  「去海明威故居走這一趟,我很喜歡。」

  「很好。大多數美國人都喜歡那裡。」他又問,「你的女伴呢?她的感覺也很好吧?」

  「其實她不是我的伴。」

  「哦,我明白了……她待會兒要來和你會合嗎?」

  「不會,她去游泳池裸泳了。」

  我的話,安東尼奧沒有置評。他在我的身邊坐了下來。我發現他拿著一罐飲料,看牌子,應該是從車上順下來的。安東尼奧點了一根煙,說道:「我該徵求一下你的意見的,你介意我抽菸嗎?」

  「這是在你們國家,我願意客隨主便。」

  「也對。」

  安東尼奧暫時卸下了導遊的面具,也好,這樣一看他倒沒那麼像個跳樑小丑了,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他幹嘛要對薩拉特別關照呢?

  安東尼奧問我:「你讀過海明威的作品嗎?」

  「讀過。你呢?」

  「讀過,西班牙語譯本和英語原本都讀過。在古巴,我們對海明威有一種……你們怎麼形容這種事來著?對,我們對海明威有一種狂熱似的崇拜。」

  「真的?」

  「沒錯。我們明天要去『兩個世界』酒店。海明威買下芬卡·維西亞別墅之前,一直住在那裡。現在他入住的那個酒店房間已經成了博物館。」

  我的啤酒來了,安東尼奧的免費講座還在繼續。

  「在我們看來,海明威創作的很多小說都可以稱作『古巴小說』。而且,他的不少作品都帶有左派基調。」

  「哦,我怎麼沒看出來?」

  「這是事實。海明威筆下那些人都遵從人道主義,而不是為了他們自己。」

  「我倒覺得,他的那些人物大多自私自利,以自我為中心。就跟我差不多,所以我非常喜歡他們。」

  安東尼奧接著說:「菲德爾有一句名言:『海明威的全部作品,都在捍衛人的權利』。」他又補充說,「這,是社會主義者才有的信念。」聽得出來,安東尼奧的態度非常真誠。

  嗯,我不願意浪費精力去和信仰上很執拗的人爭論,我只想安安靜靜喝口啤酒,可是安東尼奧還在說個不停。我只得表示:「好啦,謝謝你的指教。咱們還是在講座的時候再見吧。」

  他沒有離開,他的講演也沒有停歇。「菲德爾還說過,海明威的《喪鐘為誰而鳴》給了他靈感,是他在馬埃斯特臘山脈堅持游擊鬥爭的策略之源。」他還說,「他們,也就是菲德爾和海明威,只見過一次面。那是在一次海釣比賽中。比賽的名字就叫海明威錦標賽,菲德爾負責把獎盃頒給優勝者。最後,菲德爾抓住了最大的那條馬林魚,由此獲得了獎勵。」

  「那次比賽是誰負責給魚量尺寸和計秤的?」

  「您這是想說什麼?我沒聽懂。」

  我可不想在來古巴的第二天就進監獄,所以,我自然沒再接話。

  安東尼奧若有所思。啜了一口飲料,他又出聲了:「塔德跟我說你是個漁船主。」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說得沒錯。」但你怎麼想起來要和塔德談論我呢?

  「那你應該知道,釣魚運動是多麼讓人激情澎湃了?」

  「肯定。」

  「你不知道嗎,最近有一項全新的釣魚賽事馬上就要在古巴舉行?比賽名叫Pescando Por la Paz。參賽船隊明天就要從基韋斯特出發,行駛到哈瓦那來了。對了,你就住在基韋斯特,對吧?」

  「對。」

  「你就不想參加比賽嗎?」

  「不想。」

  他問:「那你讀過《島在灣流中》嗎?」

  「你呢?」

  「當然讀過。那可是好書啊。它提到了卡約吉列爾莫,也就是參賽選手離開哈瓦那之後的第一站。」

  我端起啤酒抿了一口。

  「書裡面有一句話,簡直就像預言……要知道,書是在革命之前寫成的。」安東尼奧開始背誦小說中的話,「海明威說:『古巴人互相背叛、互相出賣。最後,他們得到了應得的東西:一個該死的、滿是革命的地獄。』」

  說完後,他說:「晚餐的時候再見。」而後就離開了。

  該死,這人到底想表達什麼,到底安了什麼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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