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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16 作者: 黃濟人

  八月盛暑,火城欲燃。

  蔣介石雖然故伎重施,但那手法已經和他此時在南京黃埔路「主席官邸」臥室里的穿著一樣,近乎是赤裸裸的。杜聿明申請去美國養病的報告,他連看也沒有看完,便簽字同意了。倒是他的夫人宋美齡心細一些,把這份報告看了兩遍,悟出一番道理來:「老頭子,這個杜聿明要求帶大女兒去紐約,莫非是想守著千金當寓公?這樣吧,他的大女兒既然已入北平輔仁大學,那麼乾脆由我出面保薦她去美國繼續深造深造好了,你說呢?」

  蔣介石會意地笑了笑,沒有說話。但是,事隔不久,當他把陳誠從南京正式派往瀋陽,接替了熊式輝的東北行轅主任的職務,並將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撤銷,讓陳誠獨攬了東北軍政大權之後,他才猛然間受到夫人的啟迪,想到了「留有餘地」,想到了「有備無患」,想到了「死馬當作活馬醫」……於是,他以令代口,向上海拍了一封意為「國難當頭,需用大梁,就地養病,不允離去」的加急電報。

  就這樣,杜聿明在上海龍華機場送走了大女兒致禮,手裡捏著自己的那張飛機票,像捏著一張不敢擲地的死生牌,借著城隍廟外昏黃的路燈,踏著靜安寺內陰森的鑼鼓,踉踉蹌蹌地回到了愚園路口,回到了國防部上海第五招待所里那幢破舊簡陋的小樓。

  這是一種多麼漫長,多麼寂苦,又是多麼茫然的等待呵!杜聿明心裡一琢磨,索性花了幾百塊大洋,請人將老母、妻子、兒子連同保姆傭人統統從北平接到上海,過幾天紅塵以外的清清靜靜的日子再說。

  日子依然談不上清靜。曹秀清每次從外灘回來,從南京路回來,總是要皺著細長的眉毛,呶起淡紅的小嘴,這樣嘀咕幾句:「偌大個上海城,難道就找不到一幢像樣的至少寬敞一點的房子?哼,李宗仁在北平住的是中南海,住的是居仁堂,你這個黃埔正牌子,莫非到頭來只有當叫化子的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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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往時,杜聿明嘻嘻一笑,埋著腦袋就過去了;奈何逆境之中,他心情煩躁,所以偶爾也要回敬一下:「人家快當上副總統、副皇帝了!我算什麼?我是老百姓,我是坐在班房裡的老百姓!你沒見我連東北的消息都不敢上街去打聽一下麼?我有什麼面子去替你找大房子!」

  每到這樣的時候,杜聿明的老母高太夫人便推門進屋了,喚過自己的兒子,輕言細語說上幾句以後,小樓始得清靜下來:「你還是好生將息自己的身體,功名利祿,自當視若浮雲,隨它去好了……」

  樓下客室旁邊有一間屋子,倒是不算小。可是那是杜聿明特意為他的結拜兄弟李誠義準備的。這位《新生報》報館老闆,自從隨著杜聿明由昆明去了瀋陽以後,卻也幹得十分賣力氣,甚至隨著杜聿明的官愈當愈大,他也愈干愈賣力氣。當時為了配合長官部以撕毀「雙十停戰協定」為目的的軍事攻勢,把《新生報》更名為《和平報》,便是他的點子呢!然而就在陳誠上一次去東北為廖耀湘授勳、將陳明仁撤職之前,他得到了現在已是「國民政府」參軍處高級參軍的楊勁支關於「何應欽系全面失利」的暗示;於是乎,他讓他的哥哥李誠忠留在瀋陽守報館,自己則帶著二十多歲的四平市市長,也就是楊勁支的兒子楊祝蓀,連同三人的三皮箱金條,於當夜悄悄地溜回了南京。

  杜聿明是到了上海以後,才從楊勁支打來的電話里,得知李誠義的去向的。當楊勁支以悲壯的語調,說到李誠義和楊祝蓀為了抗議陳誠入關,竟雙雙掛冠而去的時候,杜聿明眼圈一紅,禁不住為他們爾後的生計潸然淚落。楊祝蓀不學無術,實在無法可想;李誠義滿腹文章,又寫過《記杜聿明將軍》,何不將他請上門來,倒也正好了卻自己一樁心事哩。

  可是這位老兄到了上海以後的所作所為,卻不如杜聿明所想。整天不是妓院就是賭場,一個「大世界」成了他的小天地,竟很少有落屋的時候。好了,現在他總算回來了,趁著這個難得的機會,也趁著小樓還算清靜,杜聿明走下樓梯,找他談心來了,或者說找他談判來了。

  「誠義兄,我托你寫的東西,不知道你考慮成熟沒有?」杜聿明邊說邊將門後的凳子往門前移,然後一屁股坐下來,直伸伸地把腿橫在門坎上,形成一根像李誠義這樣的矮胖子絕對跳不過去的欄杆。

  「光亭兄,你說的是為你寫傳記的事麼?在打腹稿,在打腹稿!」李誠義正站在寫字檯前梳理頭髮,見杜聿明坐下來,也只好坐下來,順手將玻璃板上的髮油、香水、鏡子、剪刀之類一古腦兒塞進了抽屜。「只是嘛,在文章的謀篇布局方面,按照齊梁時代文章家劉勰在《文心雕龍》里的說法,也就是在定勢方面,還有待於進一步的斟酌。斟酌好了,正所謂『圓者規體,其勢也自轉;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

  杜聿明有些不耐煩了:「我不懂做文章的規矩。不管是圓的還是方的,你就像司馬遷寫《史記》那樣,給我秉筆直書好了!」

  「秉筆直書?」李誠義「嘿嘿」笑起來,「司馬遷他老人家還推崇韓非子這兩句話哩: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寫傳記這個差事,尤其是活人寫活人這個寫法,倘若沒有個講究,缺少點斟酌,不惹火燒身才叫怪呢!」

  杜聿明終於忍不住了。「那你成天都在斟酌些什麼喲!十天半月過去了,連開頭一句話都斟酌不出來麼?」

  「沒有結尾的文章,你叫我如何開頭!」李誠義被問急了,一巴掌拍在寫字檯上,「老實對你說吧,流芳千古也好,遺臭萬年也好,乃是蓋棺論定以後的事情。你現在叫我寫什麼?寫全州練兵全軍居冠?寫崑崙關擊斃中村正雄?寫遠征緬甸載譽而歸?寫五華山驅逐龍雲?寫入關接收先聲奪人……應當,應當,當然應當寫。可是往後寫下去,還應不應當寫寫杜長官悄離瀋陽不明不白?上海養病沒完沒了……」

  杜聿明開先昂起的腦袋,現在「咚」的一聲垂掛在胸口上。他被一根正中要害的悶棒擊啞了,擊蔫了!那隻橫跨在門坎上的腳杆,也慢慢地滑落下來,剛好壓在不知什麼時候蹲在那裡的貓咪的身上。這隻跟隨主人多年的貓咪不但沒有叫喚幾聲,反倒偏過頭來,親昵地看了主人一眼。杜聿明心頭一熱,趕忙彎下身腰,把它緊緊地抱上膝頭,摟在懷裡……

  貓咪卻很快被曹秀清揪住後脖給攆跑了。她急沖沖趕來告訴杜聿明:「有客人來了,還不快去!」

  杜聿明慢慢抬起頭,慢慢站起身,慢慢朝客房移動了步子。他望著曹秀清急沖沖甚至興沖沖的背影,不覺在心裡嘆道:門庭冷落久矣,來了個客人,竟也是這樣大驚小怪的!

  但是,當杜聿明剛剛走上台階,遠遠地看見了坐在他的客房裡的,不是別人,而是來自東北行轅督察處的被他喻作燈塔的文強的時候,他激動得居然跌了一個趔趄!然後一手撐在地上,一手舞在半空,搖搖晃晃地卻又是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念觀兄,念觀兄!我那苦思苦想的念觀兄,你怎麼不早些來呀……」

  文強慌慌忙忙地站起來,在客房門口摟住了杜聿明。眼見得「杜長官」淚如泉湧,他的眼角也掛起了淚滴。不過,長歌當哭,當在痛定之後,所以他很快縮回雙臂,舉過肩頭扶正了杜聿明的身體。二人相視片刻,也就各自走了幾步,慢慢對坐下來。

  「光亭兄,我之所以來得咯樣晚,是忙於搬家去了,從瀋陽搬到南京去囉。真像螞蟻子一個樣的,下大雨之前,不移移窩子還不行哩!」

  「念觀兄在說些什麼?難道你也離開東北了麼!」杜聿明不奢望文強能夠給他帶來什麼好消息,但是不好的消息,他又總是那樣難以置信。

  文強點點頭,微微笑道:「不過咯件事情和光亭兄沒有關係。你是曉得的,自戴笠局長飛機失事以後,那鄭介民跟毛人鳳為了爭奪軍統局的咯把頭號交椅,正搞得頭破血流哩。仙神打仗嘛,凡人就遭殃囉,所以我不妨來個金蟬脫殼之計到南京去為我們湖南老前輩程潛先生競選副總統拉拉選票,也圖干件正經的勾當唦!」

  「你現在離開東北,怎麼能說與我沒有關係呢?戴雨農、鄭介民是我的朋友,而那個毛人鳳,又恰恰是陳誠的知己!」杜聿明淚水幹了,聲音卻哽咽起來。「念觀兄,你不要只顧安慰我了……我什麼都知道……好了,不說這些了。桂庭兄還好吧?」

  文強感激杜聿明能夠理解他,他自然是能夠理解杜聿明此間的心思的。作為回報,他說話變得利索而乾脆起來:

  「鄭洞國本來就話不多,現在更是不多話。我離開瀋陽的時候,沒有見到他。他到長春去了。你想想咯個道理:他身為東北行轅副主任,結果像一員守將一個樣的,被陳小鬼用第一兵團司令的名義,派到長春去指揮曾澤生的第六十軍。你說,他說得出話來不囉!」

  「長春不是有個新一軍在那裡城防嗎?」杜聿明嘴唇上的仁丹胡搖曳著,顫動著,仿佛他的話是從他的鼻孔里出來的。

  「新一軍?孫立人的那個新一軍麼?唉!」文強晃了晃腦袋又伸了伸脖子,像是在替杜聿明吞一顆後悔藥。「光亭兄,要是你跟孫立人面子上還過得去,也就是說,你不要打報告請校長把他調開,那麼咯個只認得美國人的雜種,倒是現在對付陳小鬼的一把好手!可是目下呢?他前腳回南京,你後腳到上海,那個新一軍就像馬路邊的樹葉子一個樣的,陳小鬼進了瀋陽,一個彎腰就……」

  「新一軍軍長現在是誰?」

  「誰也不是!」

  「你……」

  「光亭兄,那個新一軍已經變成兩個軍囉,雖然新一軍咯個番號還是在的。」文強說話依然是利索的,可是他實在乾脆不起來。「你沒有搞忘吧?新一軍所屬第五十師,是你在入緬作戰的時候,陳誠從他的第十八軍里借出來的。現在他把咯個師收回去了,當然不是歸還建制,而是擴編為一個軍,咯就是現在的新一軍,軍長就是過去的第五十師師長潘裕昆;至於孫立人帶來的那個新三十八師,也就被另外擴編為一個軍,咯個軍就是新七軍,軍長嘛,當然是陳小鬼的人了。」

  「強盜!江洋大盜!」杜聿明雙肘緊緊地撐在木椅的扶手上,猛一跺腳說,「陳強盜搶得走孫雜種的新一軍,可是諒他搶不走廖耀湘的新六軍!」

  「錯囉,錯囉,我的光亭兄吧!現在的新六軍是新二十二師擴編而成的;廖耀湘那個新六軍所屬第十四師,不也是來自第十八軍麼?所以被陳強盜如法炮製、擴編為新三軍了;咯個軍的軍長,便是那個第十四師師長龍天武。」

  「那麼廖耀湘這個傢伙到哪裡去了?」杜聿明一拳擊在膝蓋上,發出沙啞的悽慘的吼叫,「他是不是已經死掉啦!」

  「廖耀湘咯個傢伙之所以願意交出第十四師,是因為陳強盜把他升為第九兵團司令。」文強沒有被杜聿明的吼叫驚呆,長痛不如短痛,為著他的「杜長官」的身體,他索性大張其嘴,像嘔吐似的把他知道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東西統統倒出來。「羅又倫咯個傢伙之所以願意交出青年軍二〇七師,是因為陳強盜把他升為第六軍軍長;趙家驤咯個傢伙之所以願意當東北行轅副總參謀長,是因為陳強盜把他的那個老岳丈楚奚春調來當瀋陽防守司令……當然囉,有拉就有打:光亭兄的莫逆之交梁愷,好不容易代替了趙公武的第五十二軍軍長,咯次卻被陳強盜一腳踢出了東北;光亭兄的……」

  「不說了,不說了!我早就叫你不要說了,你怎麼又說了這麼多呵……」杜聿明仿佛被雨點似的子彈擊中了胸部,身體在木椅上晃蕩了幾下,終於一頭倒在了扶手上面。過了一會兒,當扶手變成了文強的手臂的時候,他卻掙扎著抬起頭來,在那蒼白的臉色中,在那黯淡的目光下,在那乾裂的嘴唇里,發出微弱的幾乎是最後的聲音。「念觀兄,你再告訴我一句話——事情做過了頭,做得太絕了,會有什麼好的結果麼?」

  「不會有的,物極必反唦。」

  「物極必反,物極必反……」杜聿明反覆念了幾遍,念著念著,竟奇蹟般地站立起來,然後甩手甩腳地走出客房,對著李誠義的臥室仰天大笑。「陳誠的文章快要結尾啦,我的文章可以開頭啦,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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