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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13 作者: 黃濟人

  瘋狂的火焰在燃燒。

  洪水般的戰車,烏雲般的戰機,疾風般的火箭炮,暴雨般的重磅炸彈……匯合成一片波翻浪涌的火海。

  二十多天過去了。當這片火海僥倖平靜下來的時候,停泊在瀋陽長官部「官邸」里的那艘「指揮艦」,便神速地發動起鏽跡斑斑的機器,又開始起錨了。

  杜聿明那雙早已伸向床沿的腳板,現在在一個富有彈性的動作與心理的支配下,平穩地落在了被他視作甲板的地板上面。是的,他的「保衛戰」勝利了,他的腎結核也就痊癒了。趁著太陽紅火的光景,他要在一種觀賞的心境之下,朝著他的綠蔭蔭的彼岸航行。

  呵,海水是波光粼粼的!順著那金絲般的波光朝盡頭望去,他看見了陳明仁胸前那枚以守四平街有功而得到的青天白日勳章,看見了周福成胸前那枚以解圍四平街得力而得到的雲麾勳章。他恭賀他們,也恭賀自己,因為他相信,這兩枚勳章都有他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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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杜聿明希望得到的,卻不是只能掛在胸前的玩意兒了。他希望得到的,是胡宗南已經得到手的東西。不錯,三個月以前,在這位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的坐鎮指揮之下,「國軍」曾一度進占了「共黨」中央和「共軍」總部所在地延安,但是在杜聿明看來,根據前時「共軍」在東北戰場上「讓開大路、占領兩廂」的戰術判斷,這是「共軍」在西北戰場上最有計劃的一次撤退,所以就其對整個戰局的影響而言,比之他「睡鎮」指揮的「四平街保衛戰」,可謂小巫見大巫了。既然如此「蔣主席」可以授予胡宗南陸軍上將銜,難道就不可以在他杜聿明的銀白色的領章上,一邊多加一顆金黃色的星花嗎?倘若果能如是,面前這個浩瀚無涯的世界又該是何等璀璨閃爍的色彩!

  正如同兩葉領章之間,隔著一個凸起的喉結那樣,杜聿明自然知道,在他的可以與不可以之間,還隔著一塊露出水面的礁石。這塊礁石所位於的水域,便是此時他涉足的東北行轅「主任」辦公室了。

  杜聿明來這裡的目的很簡單:請辦公室以東北行轅的名義,向國防部擬一個報告。這個報告的內容也很簡單:證實一下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在「四平街保衛戰」中抱病指揮,勞苦功高,為了確保東北不入敵手,暗示一下將其晉升為陸軍上將的必要性就行了。至於經辦這項公務的手續,那就更簡單:如果熊式輝在這個報告下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那麼一俟放下毛筆,杜聿明便把「中正大學」的招牌連同全部家當送到他的手裡。

  也許事情簡單得連三歲小孩都瞞不過,或者有件事情比這要複雜得多,也重要得多,所以熊式輝未待杜聿明開口,便撩了撩身上的白府綢長衫,從座位上站起來:

  「光亭兄,我正要請你來一趟呢。」

  「不知天翼兄有何事相告?」

  熊式輝請杜聿明入了座,喚人沏了茶,自己才重新斜靠在坐椅上,時快時慢地搖著紙扇。「我要告訴你的,是關係到我,也關係到你的事情。光亭兄還記得國民政府將召集行憲國大,選舉正副總統,好讓國民黨還政於民的大事嗎?」

  「怎麼會記不得呢?」杜聿明不甚耐煩地念經般地說,「蔣主席是正總統的當然當選者,副總統的競選人有兩位;天翼兄支持的是東北耆宿莫德惠,我支持的是陝西前輩于右任。」

  「可惜我倆的力氣都白搭了!」熊式輝收攏紙扇,在桌邊重重地敲了一下,忿忿不平地說,「現在副總統競選人已有五位之多:徐傅霖是民社黨奉命推出來作陪襯的,不去管他;莫德惠的那個『社會賢達』身份,也只配邊上站站;國民黨方面,陝籍元老于右任對於黨國的功勳,似尚不足與湘籍元老程潛比擬;而真正的『黑馬』——這是賽馬場上的話,我這裡是指一個不為人注目卻最有奪標潛力的競選者,便是北平行轅主任、桂系第十號頭目李宗仁了!」

  「選舉又不是眼皮底下的事,」杜聿明睨了惴惴不安的熊式輝一眼,然後點燃香菸,望著菸頭上那只用金黃色油墨印成的駱駝,漫不經心地說,「就算李宗仁先生當上了副總統,於你我又有什麼妨礙呢!」

  「光亭兄此言差矣!」熊式輝一著急,那光禿禿的頭頂上竟湧出來股股汗水,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他又抖開了的扇面上,「你又不是不知道,蔣主席對桂系疾惡如仇,尤其是在召集行憲國大之前,更不能容忍桂系有聲有色,而你那場四平街保衛戰一打,唉……」

  「四平街保衛戰怎麼啦?」杜聿明身子猛一前傾,那支剛從嘴角取下來的香菸,也順勢掉落在一米之外的地板上,「四平街保衛戰怎麼啦!」

  「怎麼啦,怎麼啦,你說怎麼啦!」熊式輝顯然想壓倒面前的汗滴聲,讓自己不再和手中的題有「雨打芭蕉」四個字的扇面畫發生聯想;但是,當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著實比那扇面畫的意境還要淒楚的時候,就想用粗大的喉嚨去與雷公對壘了。「白崇禧是到瀋陽來過的呀,四平街保衛戰是他部署的呀,你是為桂系打出了威風來的呀!哼,蔣主席若是遷怒於你,那是你自作自受;若是你連累了我,我這不是活天冤枉麼!」

  「不知天翼兄此話從何說起?」和熊式輝相反,杜聿明的聲音細小得很。他的胸部緊貼著膝頭,仿佛背上壓著一個石磨,他的聲音便是從那磨盤的齒紋里流出來的。

  「自然當從陳誠說起,從這個窮極無聊,盡出壞主意的傢伙說起。」熊式輝的嗓門因為兩手空空也變小了。剛才與雷公交戰的時候,他把紙扇當作梭鏢給扔掉了。「據可靠的消息說,陳誠在關內一連吃了幾個敗仗,早就想來東北出出風頭,以挽回他的面子。老實不客氣地說,過去他是沒有機會的,無縫可鑽嘛!可是現在被他碰上了行憲國大要競選副總統的事情,這腳杆就長在他的腿上了!當然,他首先是衝著你來的不過,由他這個參謀總長來兼任你那個司令長官,他是不會幹的,所以到頭來必然要打我這個行轅主任的主意……」

  「天翼兄,請你不要多說了!」杜聿明的神經被一根他已看見了的鋼針錐刺著,萎縮的肌肉突然反彈出一股伸展的力量,迫使他昂起頭,挺起胸,擺出了「有事不怕事」的架勢,「你就說說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吧!」

  「辦法還是有的,有的。」熊式輝坐得端正一些了。他那肥胖的身子,仿佛在椅子上堆成了一座不倒的山,「反正你走了,我頂不住陳誠;我走了,你更頂不住陳誠。那就這樣辦吧,若是陳誠來了,你也別走,我也別走,我們兩人動都不動一下……」

  就像在進行一場演習,很快地,這間東北行轅「主任」辦公室里,沒有了動作,也沒有了聲音,只有地板上的那截冒著青煙的菸頭,所呈現出來的隱隱約約的火星,表明這裡尚存著一點稀薄的空氣,以及苟延殘喘的艱難的呼吸。

  同樣很快地,隨著一雙短小的但卻溜尖的皮靴的到來,那隱隱約約的火星也被踏熄了。當陳誠突然出現在這間辦公室的時候,當隱蔽在那蓬亂的長髮里的眼睛,突然泛出綠光的時候,當那鑲著金牙的嘴巴,突然發出「嘻嘻」的笑聲的時候,他們兩人都禁不住倒抽出一口冷氣來!

  有所不同的是,杜聿明依然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窒息而死的一具殭屍;而熊式輝卻畢恭畢敬地站起來,抖抖索索地迎上前去:

  「陳總長此行……」

  「我是到鐵嶺向新六軍補授勳章去的。」陳誠的目光直射在杜聿明灰白的臉上,「廖耀湘四平街打援打得是蠻不錯的嘛,為什麼不請頒發一枚青天白日勳章給他?」

  杜聿明沒有說話。在他的「保衛戰」的最後一夜,他曾命令廖耀湘向「共軍」撤退的西豐方向追擊,而廖耀湘不願意擴大陳明仁的戰果,以「深入追擊,必中共軍之計」為理由,拒絕了他的命令。倘若不是為了「無事不找事」,他是會將廖耀湘撤職查辦的。倘若他早知道陳誠會鑽這個空子,槍斃廖耀湘也是可能的哩!

  「陳總長去了鐵嶺以後……」熊式輝又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他有他的心事。

  「我就到四平街處理第七十一軍發國難財的事情。」陳誠朝前走了一步,他那溜尖的皮靴,已經抵攏了杜聿明的皮靴的後跟。「陳明仁在守城時利用大豆作護牆工事,乘機貪污,我要奉命將他撤職查辦!」

  杜聿明非但沒有說話,連聽人說話也不願意了。陳誠坐下來以後,他便站起來。等到他頭也不回地邁開步子的時候他決定離開的已經不是娼妓般的熊式輝,不是棒客似的陳誠而是那位尚未就任總統、也就是尚未當上皇帝便開始權謀於封疆大臣的蔣介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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