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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18
作者: 黃濟人
李誠義又溜到「大世界」去了,所以他沒有聽見杜聿明如此開懷的聲音。但是,幾個月以後,端坐在南京「行憲國大」會場裡的代表們,卻聽見了杜聿明這般激昂的大喊大叫,「槍斃陳誠,以謝國人!」「到上海把陳誠扣押起來解京法辦!」「諸葛亮揮淚斬馬謖,我要求蔣總統能演這齣戲……」
是的,杜聿明看戲都看了幾個月了,至今還想看。他覺得由蔣介石當導演,由陳誠當主角,以東北為舞台,以戰場為背景的那出戲,從一開始就精彩極了。雖然來自西安的關於杜斌丞已被處死的消息,使他臥床數日、心灰意懶;但是正因為這個額外的代價,使他下決心非把那出戲看完不可,沒有看到的部分,問也要問個明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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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代表!」趁著「行憲國大」會場裡口號聲、口哨聲、跺腳聲、捶胸聲、笑聲、哭聲亂作一團的當兒,杜聿明扭頭問坐在後一排的一位東北「國大」代表,「共軍在遼西公主屯吃掉新五軍、生俘軍長陳林達以後,聽說蔣總統——哦,那時他還是蔣主席——親自去瀋陽召集了軍事檢討會,不知此事是否當真?」
正在打瞌睡的這位張代表,突然來了精神。「不假,不假!此事東北各界人人皆知,就連瀋陽那些口唱『陳誠真能幹,火車南站通北站』的老百姓也略知一二。那日晚上,蔣主席氣沖沖地走進東北行轅會議廳的時候,差點兒把桌子都給踢翻了。他吼叫般地說:『你們說,東北十四個軍,三十萬人馬,現在只剩下七個軍,十五萬人馬,我的那些國軍都被你們弄到什麼地方去了?說呀,說呀,就從新五軍怎麼完蛋的說起呀……』」
「問得好,問得妙,妙不可言呵!」杜聿明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
「真箇兒是妙不可言吶——有誰敢說話呀,隔了半晌,陳誠才盯著廖耀湘說:『廖司令,你說,你為什麼見死不救?你為什麼不派出新六軍?』」
「廖耀湘怎麼回答的?」杜聿明屏住呼吸。
「我派沒有派新六軍,這點新六軍李軍長可以作證;第二十二師不聽李軍長的命令,我有什麼辦法!」
「這個傢伙,哼!」杜聿明蹙著額頭,嗅了嗅鼻子,「後來呢?」
「後來自然是陳誠的狂呼亂叫了。蔣主席聽清楚了吧?這第二十二師是杜聿明的老部隊!國軍之所以在東北失利,怪不上我指揮失策,怪就怪杜聿明靠貪污來的錢財豢養起來的這一大批師長、團長,根本就不服從我的命令!」
杜聿明笑了,和他平素和氣而淡然的面容相反,此時他那上翹的嘴角和眯起的眼縫裡,透出一股尖利的冷光。「蔣主席沒有再說什麼了麼?」
「沒有,沒有。蔣主席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陽台上去了,一個人垂首皺眉地站在那裡,大概在考慮中途換馬的事吧。」張代表突然拍了拍杜聿明的肩頭,「哦,對了,杜代表,東北方面都在議論說,蔣主席為什麼不派你重返瀋陽主持大計,而讓大家都感到很生疏的衛立煌去東北,除了代理行轅主任而外,還兼任著一個什麼東北『剿總』司令?」
「這你就不懂了!」杜聿明坐在那裡只顧說話,時間一長脖子扭得酸痛酸痛的。他乾脆站起來,讓屁股對著主席台。這一轉身不打緊,卻叫他把已經送到嘴邊的、因為與他何去何從有著關係從而不可泄露的天機吞回去了。他原來想說:「我這條老命是連著這排椅子的,懂麼?連著這次『行憲國大』——倘若李宗仁當選不了副總統,倘若蔣總統不需要去尋求新的平衡,新的砝碼,我杜聿明還『赦』不出上海呢!」
現在他改口說:「蔣主席離開瀋陽以後,陳誠見共軍冬季攻勢有增無減,便叫他老婆譚祥向她的乾媽宋美齡求情,將他快快調回南京。那自然是不消說的,一陣枕頭風過後,蔣主席就囑意衛立煌去東北替死。這位衛將軍是吃過苦頭的人,他哪裡肯去!結果還是譚祥死皮賴活地跑到上海,跑到衛立煌的家裡,哭些什麼『東北共軍打得好厲害喲,冰天雪地蒙著被窩到處鑽,夜裡鑽到跟前都看不到。辭修胃病犯了,病得實在無法對付,只有衛先生去才有辦法!我已經在上海陸軍醫院替他包好病房了,請衛先生早日赴沈接事吧……』」
杜聿明說到這裡,突然把嘴巴閉上了。剛才說話的時候他就依稀聽見身後傳來幾句「雅靜,雅靜,請諸位代表先生、女士雅靜啦」的聲音。現在側耳聽時,聲音果然是從主席台上發出來的。不過,當他意識到白崇禧的軍事報告,仍在進行中的時候,全場已是莊嚴肅穆、鴉雀無聲了。
但是,白崇禧的報告裡,怎麼會喝斥般地冒出來這樣一句話呢?「那是哪一位還站在哪裡?請把臉掉過來!」
杜聿明把臉掉過去了。在全場的鬨笑聲中,在全場的注目之下,他有意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把眼睛睜得圓圓的,然後把毫不隱蔽的睥睨的目光,直端端地投向了主席台,投向國防部長那張矜持的面孔上。
白崇禧只怔愣了一秒鐘,隨即便沒有保留地接受了杜聿明的目光。儘管他不僅沒有採用過去那種滿臉堆笑的方式,而且連語調也近乎是喝斥般的,和剛才沒有多少區別:
「杜代表,你就是不聽我的招呼!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卻偏偏每日抱病到會!現在既然支持不住了,那麼就請起身回去休息吧!」
杜聿明心裡笑了,在自己的笑聲中,慢慢地扭過日見結實的身體,移動了那雙煥然一新的皮靴。他原本是不打算離開會場的,可是一旦離開了那個窄小的座位以後,他頓覺海闊天空、豁然開朗起來,恍若離開了一個窄小的港口。也好像輪船在離開港口之際需要鳴響汽笛一樣,他走到過道中間的時候,特意將雙手緊緊地捂著肚子,然後發出一陣清脆的猛烈的咳嗽……
杜聿明在會場裡面的咳嗽聲,應當算作他對白崇禧的正式的回答了;而他朝著會場外邊邁去的步子,則應當算作是朝著白崇禧走去的。走呵走呵,他走出過道,走出大門,就像昨天晚上在他下榻的堂兄家裡的坐法一樣,直到與這位國防部長坐到同一條板凳上為止。
不過,昨天晚上,是白崇禧朝他走來的。
「光亭兄,你呆在這裡幹什麼?德公今日當選了副總統,南京百姓,無人不奔走相告;街頭巷尾,無處不鞭炮齊鳴。你也應該光臨敝舍,舉杯相慶呀!」
「白部長!」杜聿明避開了白崇禧那雙大放異彩的眼睛,回敬那飄逸的神情的,是他冰冷的凜然的面孔和語氣。「不過據我所知,李宗仁先生此番當選,不是慘勝也是險勝呵!」
「你指的是德公僅比孫科多一百四十三票的事麼?」白崇禧笑了,舒心地笑了。蔣主席也真夠煞費苦心的了,半路上推出這麼一匹『大黑馬』來!可是你想過沒有,若是德公只贏了程潛,只贏了于右任,只贏了莫德惠和徐傅霖,那算什麼勝利呀?可是現在的事實是:一個桂系頭目,一個雜牌將領,居然就在國父的靈柩側邊,戰勝了國父的哲嗣,哪怕多一票多半票,也是對那些自視為正統的嫡系們的摧毀性的打擊呵!」
杜聿明惡狠狠地盯了白崇禧一眼,嘴唇翕動著,仁丹胡顫抖著,可是偏偏說不出話來,於是把腦袋一甩,掉到另一邊去了。
「光亭兄,請原諒我在你面前的坦率,無論於公於私,我覺得有些話還是講了為好。」白崇禧把手臂輕輕地搭在了杜聿明的肩膀上,像是在撫摸一隻溺水的、卻不知回頭是岸的貓咪,「你在上海養病的時候,美國駐中國特命全權大使司徒雷登,向美國國務院寫了一份報告。當然,那時就算你仍在瀋陽任職,因為職務和其他方面的原因,你也未必能夠讀到這份報告的這段文字的:『象徵國民黨統治之蔣介石氏,資望已日趨式微,甚至目之以過去的人物者。而李宗仁之資望日高,彼對國民政府無好感的宣傳,似不足置信……』」
杜聿明確實不知道這份報告。但是,他早在蔣介石那乍暖還寒的臉上,讀到過另外一段文字:美國人的話,便是中國人的法令。於是,未待白崇禧閉上嘴巴,他就慌慌忙忙地掉過頭來,蠕動著嘴唇,顫抖著仁丹胡,接上了起先的話題。
「健生兄……我是一個……穿著軍裝的老百姓,怎麼能夠……登你的大雅之堂呀!」
杜聿明第一次稱呼著白崇禧的字,親熱是親熱多了,可是卻說得結結巴巴、吞吞吐吐的。好在白崇禧正等待著這句話,所以便飢不擇食地又張開了大口:
「光亭兄,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我,你知道麼?現在以國防部部長之身,兼任著華中『剿總』司令,我以整整十年的竭誠之心,歡迎你出任華中'剿總』副司令,一俟『行憲國大』結束,你就隨我到武漢去!」
杜聿明的眼珠來回移動著,像是在橫亘在他們之間的空地上巡邏。
白崇禧把手臂放下來,將身體緊緊地靠著杜聿明。「不瞞你說,宋希濂已經在華中『剿總』序列擔任第十四兵團司令了;新疆警備司令關麟征雖然也想來武漢,但是像這樣的無才無德的將領,我又要來作何用處呢?」
「可以附人驥尾呀!」杜聿明故意說了一句。
白崇禧自然是明白人。「我得光亭,如魚得水!若有半點不恭,當遭天誅地滅、雷打火燒,皇天后土,實所共鑒!」
杜聿明一把捏住白崇禧的臂膀說:「明日我給老婆通個電話吧……」
可是,直到杜聿明此間從「行憲國大」會場裡走出來,他還沒有給老婆打電話。是的,還有什麼可商量可觀望的呢?在溫順得像一隻母雞的白崇禧面前,他無疑是一隻高傲的丹頂鶴!何況武漢這個地方,是他當年被囚禁過的地方,是他在監獄裡領到了一份「死飯」的地方,也是他翻出鐵窗、跳下高牆的地方,誰說他的人生的又一次化險為夷,不會從這裡開始呢!
杜聿明邊走邊想,冷不防在會場大門之外的最末一級台階上,與大汗淋漓的何應欽的兄弟何輯五碰了一個滿懷!
「輯五兄哪裡去?」
「正要找你呢!」
「有事情麼?」
「我大哥回來啦!從美國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