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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37 作者: 黃濟人

  柳葉悄悄地黃落了,卻不再飄撒在靜靜的湖面上。 秋潮蕩漾著、旋轉著、翻滾著,咆哮般地衝擊著死蛇似的長堤,升騰起一柱沖天巨浪……這突如其來的爆發性的情景,就像是半空里的一塊碩石,直端端地朝著翠湖砸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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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當杜聿明避過劉耀揚從幾張橋牌疊合後所剩下來的縫隙里射出的目光,伸出了隱蔽在「假若日寇占領了昆明市區,我們第五軍該怎麼打」的招牌背後的雙手,將解決龍雲的軍事措施部署得妥妥帖帖的時候,重慶傳來了日軍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

  然而,和西南聯大校園裡的鞭炮鑼鼓聲相反,杜聿明是沉默的;和昆明街頭上那些光著屁股卻蹦跳得熱氣騰騰的孤兒相反,杜聿明是寒冷的。他的面孔幾乎和所有的中國人都不相同:遲鈍的眼神、隆起的眉心、抽搐的肌肉,泄露著一種負重的緊張與疲憊。

  這副面孔在翠湖側畔的樹影下頑強地維持著,直到此刻——日本政府全權代表外務大臣重光葵、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在美國密蘇里軍艦上正式簽字投降的第二十七天晚上,蔣介石派空軍要員王叔銘親自駕機將解決龍雲的手令送來的時候,杜聿明才產生了幾分出擊前的熱情與衝動。

  這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王叔銘的飛機在濃黑的雲層里銷聲匿跡以後,杜聿明便跨上吉普車,像跨上嘶鳴著的戰馬那樣,風塵滾滾地奔赴疆場去了——出於和蔣介石下令之前悄悄溜到西昌去了的相同的考慮,杜聿明預先就將他的臨時指揮所,設在了遠離翠湖、也遠離黑林鋪的昆明北郊崗頭村。

  在這間被稱作臨時指揮所的破舊的茅草棚里已經坐滿了第五軍團長以上的軍官們。蠟燭的昏濁的光亮,無聲無息地照見著出現在此間的一對對不相協調的情景;掌釘的皮靴與潮濕的地面、雪白的手套與污垢的桌子、筆挺的軍服與爬滿皺紋的額頭……而當閃爍的領章與困惑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時候,終於爆發出一陣亂嗡嗡的聲音來:

  「喂,我們廖耀湘的新六軍到哪裡去了,有誰曉得不?」

  「新六軍不是從貴州轉到湖南芷江去了麼,聽說他們雪峰山一仗,真還打出了一點咱們第五軍的味道來呢!」

  「芷江?廖軍長呆在芷江做什麼!何敬公以中國戰區陸軍總司令的名義在那裡接受日軍投降的第二天,美國飛機就把第六軍空運到南京去了!」

  「人家陳部長也早下手了!知道不,九十四軍空運到上海灘去啦!」

  「那一帶當然好,洋房子修得多,美人兒出得多!可我們呢?現在還蹲在破草房裡頭,我不曉得在等些什麼!哼,等到最後,恐怕只有去接收台灣了。」

  「能去台灣還算不錯哩!怕就怕像五十二軍、九十三軍和六十軍三個軍那樣,被盧漢帶進越南去接受日寇投降……」

  「什麼三個軍,明明是四個軍嘛!本來三個軍的兵力就綽綽有餘了,可是美軍顧問團偏偏說日寇有陰謀,接收兵力不足要出意外,結果前幾天硬是讓龍大公子把龍雲的看家兵都搬走啦!」

  ……

  杜聿明悄悄地站立在茅草棚木門背後,抽完了一支香菸。聽著部下們七嘴八舌的話語,他舒心地吐出了一口氣。是的,解決龍雲的事情,沒有必要解釋什麼、動員什麼了,在心照不宣的隊伍面前,只需要一聲令下。

  杜聿明轉過身,箭步邁進門坎,徑直走到屬於他的位置,用一種森冷嚴厲的目光掃視過眾人之後,猝然吼道:「委員長手諭!」

  軍官們刷地起身立正。

  杜聿明從黑色的圖囊里取出白色的「手諭」,雙手舉在距離胸部一尺左右的地方,聲冷字重地念道:「一、任命龍云為軍事委員會軍事參議院院長;免去龍雲軍事委員會雲南行營主任、雲南省政府主席本兼各職;軍事委員會雲南行營撤銷,行營所屬人員由中央統一安排。二、任命盧漢為雲南省政府主席;盧漢未到任以前,由雲南省民政廳廳長李宗黃代理。三、雲南地方軍隊交昆明防守司令杜聿明接收改編。」

  軍官們靜靜地聽著,很少有人露出驚異的目光,就是在偶爾傳出來的咳嗽聲里,也難以找到披露反常情緒的蛛絲馬跡。

  杜聿明按按手,待軍官們坐下以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字正腔圓地、滾瓜爛熟地發布了自己的命令:

  「命第九十六師師長黃強所部解除昆明東郊暫編二十師之一部、東門憲兵大隊與正義路至華山路間警察武裝;

  「命第四十九師師長胡常青所部解除北校場營房及北門憲兵大隊;

  「命第二〇七師師長羅又倫所部解除曲靖保安隊武裝;

  「命第二百師師長熊笑三所部由蘿茨縣沿滇緬公路經碧雞關開至昆明西郊,作為預備隊;

  「命雲南機場守備司令鄭庭笈指揮各機場守警團警備各機場,嚴格檢查往來乘客,以防龍雲脫逃。

  「以上命令,由第五軍軍長邱清泉監督第九十六師執行;由第五軍副軍長高吉人監督第四十九師執行。各部隊到達準備位置後,我在凌晨五點準時以電話聯絡開始實施!」

  邱清泉和高吉人同時抬起左腕,相視之處,不免都露出狐疑之色。

  部下們則哭喪著臉,大聲武氣地叫嚷起來:

  「現在都是凌晨一點了,時間無論如何也來不及呵!」

  「可不是嗎,連沙盤演習都沒有,怎麼確定部隊的路線呢……」

  「誰說時間來不及了?誰說沒有經過沙盤演習?哈哈哈哈——」杜聿明神秘地大笑起來,直笑得全場愣頭傻眼、鴉雀無聲;他才突然伸長脖子,壓低嗓門,慢慢地唱誦般地說出了一句話,「假若日寇占領了昆明市區,我們第五軍該怎麼打……」

  「哦——」

  在異口同聲的恍然大悟的唏噓聲中,部下們手舞足蹈地站起身,嬉笑著、推擠著,拍打著軍褲,斜戴著軍帽,在杜聿明的手裡領過鉛印的蔣介石手令和夜間識別袖章以後,便如狼似虎地分吃「龍肉」去了。

  杜聿明是最後一個離開崗頭村那間茅草棚的。他吹熄了蠟燭,燃點起希望,回到了翠湖側畔的小洋樓,鑽進了他的作戰室。

  壁頭掛著的那張昆明軍事地圖上,雖然塗滿了支支紅色的箭頭,但是在杜聿明的意願里,卻不希望紅色的火光,從第五軍的槍口裡噴射出來。箇中道理,原本是顯而易見的:倘若在重兵壓境的威脅下,龍雲能掛出白旗,那麼輿論的風波便盡兜在蔣介石的手令上,而不得已動了刀槍,那譴責的鋒芒就要指向杜聿明的鼻尖啊。正因為如此,杜聿明剛才在崗頭村村頭,反反覆覆地向邱清泉和高吉人暗示了這個意思。

  行動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杜聿明守在電話機旁,像守在即將分娩的妻子身旁那樣,緊張地焦急地等待著一個象徵著前景的嬰兒的誕生。

  第一個電話是高吉人打來的:「報告杜總司令,一切進展順利!胡常青師長親自喊話之後,北較場營房以及北門憲兵大隊,都表示願意照委員長的命令繳械投降!」

  「好,很好!請轉告胡師長,我要好好地嘉獎他,重重地獎賞他!」

  仿佛終於聽見了嬰兒落地時第一聲響亮的哭叫,杜聿明咧嘴笑了。他笑得那樣愜意,那樣幸福!可是就在他放下話筒,剛剛踱到窗前的時候,昆明東郊方向突然傳來了一片清脆的槍聲,瞬時便與那隨即震響在作戰室里的急促的電話鈴聲混雜在一起了。

  耳膜發痛、頭皮發麻的杜聿明,如同撲向就要爆炸的火藥包那樣,奮不顧身地撲向了電話機。抓過話筒,聽到的卻是邱清泉從容不迫的甚至娓娓動聽的聲音:

  「報告杜總司令:東門憲兵大隊今夜加崗加哨,防守嚴密,不准任何人接近城樓。無可奈何之際,有一個居民說他同憲兵大隊的人相熟,自告奮勇地願意把委員長的命令送上樓去。結果憲兵大隊長看了命令,竟當即掏槍打死了這個居民。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命令還擊了。」

  「邱軍長,你為什麼不派我們的軍人去送命令呢?如果派黃師長去,那個大隊長敢掏槍麼……」

  杜聿明有氣無力的聲音被另一部電話機的如火如燎的鈴響打斷了。他咬咬牙,一把將嘴邊的話筒摔在桌上,一把將另一個話筒貼在耳邊。

  高吉人驚慌失措的結結巴巴的聲音:「報告杜總司令:北較場營房和北門憲兵大隊……聽見東……東門的槍聲,馬上翻了臉,也開起火來啦!虧得胡師長……撤離得快,不然的話……」

  杜聿明將話筒慢慢地挪遠了。他有在單純的槍聲中思考複雜的問題的習慣和能力;胡常青是邱清泉派去當師長的,胡常青親臨前沿喊話,顯然出自邱清泉暗中的授意。北門的寂靜有效地掩護了東門的槍聲,而東門的槍聲又有力地打破了北門的寂靜……這就是說,「委員長」將解決龍雲的機密事先告訴過邱清泉,用以在關鍵的時刻監督自己……

  想到這裡,杜聿明顫抖著伸出隆起青筋的手臂,一把抓住兩個話筒,如咬似啃地放在嘴邊,然後使出全身的力氣,歇斯底里地狂吼起來:「現在我命令:炮轟五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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