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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40 作者: 黃濟人

  半個小時的炮火轟鳴,贏得了五華山整整三天的沉寂,卻沒有贏得翠湖側畔一分鐘的寧靜。

  真是奇怪得很,自從得知龍雲從五華山南面的公館後門逃至山腰,鑽進了「省府」大樓的地下室以後,杜聿明居然打心眼裡羨慕起這位白鬍子老頭來了。災難,對於已知者來說,降臨之日便是解脫之時,而對於未知者來說,那是一種何等滋味的可怕喲!

  杜聿明派人砍掉了庭院中的桂花樹,忌吃餐桌上撒了蔥葉的雞蛋湯,甚至親手扔掉了梳妝檯前女兒心愛的雪花膏。因為在這些東西面前,他總覺得是自己手上的血腥味兒,使這裡成為眾目睽睽的是非之地,給他招致了接踵而來的煩惱。

  前天清晨,昆明紳士們派代表來見他。他面朝靠背躺在沙發上,讓他們見屁股。結果代表中竟有人說什麼「請杜總司令下令全城解除戒嚴,否則龍先生將發出戡亂電報,命令各區專員、縣長率領所有保安團隊日夜兼程,以解昆明之圍!」他氣得滾落在地,繼而雙腳起跳,傷肝損肺地大罵一通:「你們馬上給我回去報告龍雲,就說我只准他白日做夢,不准他胡言亂語!………」

  昨天中午,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奉命專程從南京飛抵昆明勸駕,剛剛走進杜聿明的客房,便嘀嘀咕咕起來:「我在南京搞接收方案,忙都忙不過來,陳小鬼鑽我的空子又出了餿主意!你也真是的,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動個腦筋,唉,叫你們不要胡鬧,你們偏偏就是不聽,現在鬧出事情,弄得騎虎難下,又要我來做善後……」

  何應欽給龍雲打電話,對方不接;以後他到機場空軍司令部再打,總算打通了,但龍雲卻拒絕會客。何應欽使勁地嗅著鼻子,拍了拍杜聿明的肩膀說:「龍雲竟是這樣一個不明大義的混蛋,一個不識抬舉的獨眼龍!幸虧你們收拾了他,不然這傢伙真的要造反哩……」

  今天下午,也就是現在,出現在杜聿明眼前的,是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行政院院長宋子文。這位「國舅」是陪同蔣介石從西昌返渝以後,旋即飛赴昆明的。他的金絲眼鏡上似乎還塗著邛海早晨的霧氣,而那凸突的眼珠里,分明閃爍著西昌月夜特有的清光。

  「需要先給五華山聯繫一下麼?」杜聿明不抱希望地問。

  「五華山我剛才已經去過了。」宋子文淡淡地說。仿佛他「勸駕」的地點不在五華山,而在翠湖側畔的小洋樓。杜聿明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驟然感到一種被人遺棄的恐慌,伴隨著劇烈的心跳,仿佛聽見了一把榔頭被人用過之後隨即就扔進了廢鐵堆的聲響。

  情況是這樣的。宋子文笑了笑,果然開始履行起他的昆明之行的真正使命來了,「中國銀行昆明分行行長昨晚給我通電話說,龍雲表示必須由我親自來昆明,並且帶來他能夠接受的解決方案,他才可以去重慶任職。所以我下了飛機,就直接上五華山去了。」

  

  「這個解決方案,我……我可以知道麼?」

  「自然是應當告訴你的:你不會不知道,龍雲之所以不肯下山,不就是因為我們解除了他的部隊的武裝麼?這好辦,他不願意給我們,我們送還他就是了,有什麼稀罕的?所以委員長批准給龍雲的二兒子一個師,再讓他們的憲兵大隊統統都編為獨立團。」

  宋子文的這番話說得輕輕巧巧、灑灑脫脫,杜聿明卻聽得兩股顫顫、涔涔汗滴。他死死地盯著宋子文那梳得整整齊齊的分頭,仿佛要在他不閃不瞬的目光的照射下,要在那油光水滑的隆起的頭髮中,看清楚哪一邊是屬於他的「閻王」的宮殿,哪一邊是屬於蔣介石的「菩薩」的神宇。

  「其實呀,只要龍雲到了重慶,他的部隊便不在他的手裡了。這與被我們解除武裝是一碼事!這個道理你懂麼?你為什麼不說話——」宋子文避開杜聿明的目光,偏著頭,努著嘴,瓮聲瓮氣地說,「你不說話也可以,只要杜總司令對我笑一笑,我就明白了!」

  杜聿明望著堂堂行政院長的這副可憐相,果然啞然失笑了。

  「這就對啦!到底是自己人,懂得顧全大局。」宋子文將頭朝另一邊偏去,看了看手錶。「龍雲大概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現在上五華山,陪龍雲到機場,然後和他一起回重慶。待會你也到機場參加送行。哦,對了,你帶一個儀仗隊去怎麼樣?」

  「我沒有職業儀仗隊。」杜聿明沒好氣地說,「派一個排去站站是可以的,不過他們都是朝五華山放過槍的人!」

  「那怕什麼?只要在機場上不放槍就行了。我對龍雲說儀仗隊是你派的,這樣對你有好處,你懂這個道理麼?」

  黃昏時分,杜聿明到達機場的時候,飛機舷梯下已是人頭攢動了。特意身著戎裝,佩戴著上將軍銜的龍雲,站在送行者的中間,不倒虎威地比畫著,談笑著,在那跑道路邊的標燈和指揮台前的探照燈的交相輝映下,竟是一派熱氣騰騰的景象。

  龍雲笑呵呵地朝關麟征走來了。他緊緊握住這位昔日被他稱作「烏煙瘴氣的人」的手,不無感嘆地說:「關總司令,你是一個正直的軍人。我雖走了,昆明人民真誠地歡迎你來!」

  關麟征抽回右手,雙腿一併,給曾經被他罵過「老不死的」龍雲敬了一個室外軍禮:「謝謝龍院長信任,常言道:事久見人心嘛!」

  杜聿明聽在耳里,想在心頭,不知道一股什麼神奇的力量,竟逼迫他硬著頭皮,撞向劉耀揚的後背,擦過龍二公子的肩膀,差點兒把關麟征擠了個趔趄,從而讓自己得以畢恭畢敬地站在龍雲面前:

  「對不起,龍院長……」杜聿明哽咽的聲音如同秋風一樣淒涼。

  「你是奉命行事,不怪你!」龍雲話雖如此,眼睛裡卻噴射出淡藍的幽光,然後帶著這種幽光,掉頭直奔舷梯去了。

  「自由」號座機隆隆地消失在昆明上空。幾個小時以後,也就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伴隨著出現在翠湖側畔臥室床頭的電話鈴聲,杜聿明才在沮喪疲憊的等待中,聽到了那來自雲層後面的振聾發聵的迴響。

  電話是蔣介石打來的。這位「委員長」在曾家岩軍事委員會那幢深灰色大樓里,剛剛主持了歡迎「龍院長」到任的盛大宴會,現在滿面紅光地回到了黃山別墅,一手使著牙籤,一手捏著話筒。

  「杜總司令,你想聽聽龍雲在我面前講了些什麼話麼?」

  「自然是想聽的,委員長。」

  「龍雲說:『我是絕對服從委員長的命令的,但是杜聿明不送命令而先動武力,這算啥子?簡直是一種蔑視國法、背叛長官的行為!我要求委員長嚴懲杜聿明,叫他滾出昆明!否則我能原諒他,昆明老百姓也不能原諒他!如若雲南造成了更加混亂的局面,我是不會承擔任何責任的……』」

  杜聿明本想申辯幾句,可是他頓時被懵住了。他不明白矜持與威嚴的蔣介石為什麼竟一反常態,滑稽地南腔北調地摹擬著龍雲的口音。「委員長」已經借他的手,迫使龍雲束手就擒,莫非現在需要借龍雲的口,得以「嚴懲杜聿明」麼?他望著話筒上的無數個黑黑的小孔,兩腿發軟,仿佛已經順著一個孔洞,滑落到無底的深淵去了。

  「杜總司令,這就是說,你解決龍雲,對國家立了功,可是,你個人卻因此而得罪了龍雲。」蔣介石吞吞吐吐的聲音,「怎麼辦才好呢?既不能虧待你這位有功之臣,又需要安定龍雲的情緒,我看就這樣吧……」

  杜聿明聽著聽著,「咚」的一聲,心子落地了!就像在深淵側旁的崖壁上,突然觸到了一叢荊棘,雖然被刺傷了臉皮,卻沒有損壞其筋骨。於是,絕望的墜落停止了,希望的攀援開始了,一旦走過這條艱澀而羞辱的小路,便可看見一塊肥沃而遼闊的大地了。

  放下話筒以後,杜聿明不無激動地跑進妻子的臥室,衝著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的曹秀清說:「不要焦心啦,明天報紙上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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