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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43 作者: 黃濟人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光景,昆明街頭上響徹著報童比往日清脆得多的吆喝聲:「買報、買報,買《中央日報》。今天特大新聞:杜聿明處理雲南問題失當,著即撤職查辦;雲南警備司令部成立,關麟征出任總司令……」

  報童賣報的聲音把行人的腳步打亂了,行人買報的吆喝又把報童的聲音打斷了。金碧路口,一個胖胖的紳士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身,剛剛看清了報紙上頭版頭條位置上的粗黑體字,便一頭栽進商場,買出一大串鞭炮,當即請人掛上梧桐樹梢,「劈哩叭啦」地放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杜聿明身著魚肚白緞面長袍,頭戴深灰色禮帽,腳穿黑色圓口布鞋,踏著鞭炮的喜慶而有力的旋律,出征般地從翠湖公園大門走出來了。

  當然,他的表情是豐富的、多變化的。他面部的每一個器官都是一個旋鈕,可以隨時調整出他所需要外露的情緒,而不易被人覺察,哪怕對方並非是一個官場的新手。

  杜聿明到了第九集團軍總司令部。他避開關麟征幸災樂禍的目光,以一種悲傷的語調,一舉手、一投足都顯得可憐巴巴的姿態,向他的這位同鄉移交了軍務。分手的時候,關麟征忍不住握了他,他卻因為把思維引向了老家父親的墳頭的緣故,手都是涼冰冰的。

  他終於潸然淚下了,面對著第五軍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告別他們,他感到要困難得多。可是一想到就要告別邱清泉那對一刻也不停止眨動的眼睛,他很快便恢復了平靜:「我為諸位帶來了恥辱,但是,請諸位相信,只要我能夠再度穿上軍服,我就一定能夠為第五軍爭得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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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聿明說完,頭也不回地直奔機場去了。

  在重慶第五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整整匿藏了兩天兩夜以後,直到第三天中午,軍令部正式頒發了委任杜聿明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的命令,他才開始在這個辦事處當處長的堂兄的客房裡露面。

  第一位登門道賀者,正是杜聿明手搭涼棚等待著的楊勁支。在開赴一個陌生的戰場之前,他是多麼希望得到這位個頭高高的、燈塔似的軍事委員會高級參謀的指撥喲!

  「其實,你是絕頂聰明的。」楊勁支望著杜聿明謙遜的用功的目光,嘖嘖連聲地說,「此番劍戟層層,你能挺身而出,替委員長背了黑鍋,這是一著妙棋哩!要是你唯恐有失,不得已又把你那個族侄杜斌丞推出來做擋箭牌,對委員長說:『報告校長,杜斌丞前不久來過昆明,他的話我可以一字不漏地背給你聽!』那就糟糕透啦,哈哈哈哈……」

  杜聿明不覺一怔:「勁支兄舊事重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還沒有說完呢。重慶很快就要召開政治協商會議,代表名冊我看過了,杜斌丞先生將是委員長的座上客哩!」楊勁支故作高深地晃了晃腦袋,「光亭兄聽出門道來了吧,物換星移,時過境遷,現在的競爭呀,就是看誰先燒掉過去的老皇曆!」

  杜聿明琢磨著,重重地吸了一口煙。

  「哦——你燒掉啦,你燒掉啦……」楊勁支突然指著杜聿明手上的駱駝牌商標剛剛化為灰燼的半截菸頭,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杜聿明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了:「我說是怎麼回事嘛!委員長那天晚上打電話叫我去東北,我剛剛問了句可不可以帶走第五軍,他就朝我發火了。他說為國家接收城市,為什麼一定要自己的部隊,難道別人的部隊就不是部隊麼?聽委員長那語氣,好像要是第五軍參加了接收東北,偌大一個東北就會掉進我杜聿明的腰包似的!」

  「道理就在這裡,道理就在這裡!」楊勁支舉起手臂,如同捏著馬鞭那樣在半空里揚了一下,「懂得這個道理,你會感到這是委員長對你的恩賜呢!快告訴我,委員長這次交給你些什麼部隊?」

  杜聿明會意地點點頭,壓低了嗓門說:「有剛剛接收上海的陳誠的第九十四軍,有正在越南受降的關麟征的第五十二軍,還有已經由美軍第七艦隊海運到秦皇島的湯恩伯的第十三軍。另外就是我在昆明的直屬部隊了。」

  楊勁支手托著尖尖的臉腮,望著天花板翻了翻白眼,不甚樂觀地說:「第九十四軍軍長牟廷芳本來是早該滾蛋的,這傢伙到上海才幾天工夫,就搞了四輛轎車三個女人兩幢洋房子,可是他是貴州人的緣故,和何應欽何總司令的兄弟何輯五打得火熱,收拾起來恐有所不便。第十三軍軍長石覺你千萬不要動,這小子是湯恩伯的乾兒子,在浙江人當中,除了陳誠、胡宗南而外,湯恩伯是委員長的第三塊紅牌子呢……」

  楊勁支的眼睛突然一亮。「何總司令把張耀明帶到南京去了。現在第五十二軍軍長叫做趙公武,此人既不是你的同鄉,也不是你的同學,只要偶有小雨,就怪不得大水沖走龍王廟了!」

  杜聿明搖搖手說:「使不得、使不得!現在第五軍在關麟征手裡。我吃他,他必然吃我,結果魚到不了口不說,反而會沾一手腥臭!」

  「靠光亭兄一個人的力氣當然不行。」楊勁支死死盯住杜聿明心灰意冷的眼睛,「這就要看委員長身邊,有沒有替你說話的人了!」

  杜聿明苦笑道:「勁支兄不替我說話,還有誰替我說話呢?自從何總司令離開重慶以後,我的生死禍福就全拜託給你了!」

  「這是我知道的——」楊勁支拍打著自己瘦削的肩頭,「可是我承受得起麼,辜負得起麼?既然受人之託,就要忠人之事,所以想來想去,我把光亭兄拜託給我的另一位朋友啦!」

  「誰?」

  「鄭介民。」

  「你說的就是在軍令部第二廳當廳長的那位鄭介民嗎?」「是的,也就是在軍統局的位置僅僅低於局長戴笠的那位軍統頭目。」

  杜聿明的面部肌肉抽搐著,手指在膝蓋上痙攣著。不知怎的,「軍統局」三個字使他驀地想起了賀衷寒,連同那個時隱時現的令人生畏生厭的黑影。

  楊勁支卻沒有嘲笑談虎變色的杜聿明,也許正是丈量過正規軍人與軍統分子之間的距離,他才開始鋪路搭橋的: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本來就是千絲萬縷,相輔相成的。在國民黨多如汗毛的各個系統中,更需要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試問,倘若沒有戴笠,胡宗南怎能坐大關中?倘若沒有軍統,湯恩伯又怎能雄踞中原?而那軍統也不過是個乖戾無常的東西,你不接近它,它確實是匹虎,你設法馴服它,它卻是只貓,甚至是只跟在你腳後跟的哈巴狗呢!」

  杜聿明搖晃著身子,像抖落塵埃那樣很快地抖落了恐懼之後,有些想站起來。為了避免給對方一種躍躍欲試的印象,他故意結結巴巴地說:「馴服……不敢這樣講,接近……我在哪裡去找這個緣分呀?」

  「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楊勁支微微一笑。「雲南機場守備司令鄭庭笈是光亭兄直屬部隊的人吧?你別看這個海南島人長得黑咕溜秋的,他的三哥就是屬於你指揮的第九十四軍副軍長鄭挺鋒,而他的二哥就是你現在需要求教的軍統頭目鄭介民!」

  杜聿明驚嘆道:「鄭庭笈跟隨我少說也有五年了,我怎麼就不知道這個鄭氏三兄弟呀!」

  「過去讓你知道了,你還會提拔這個鄭老么麼!」楊勁支正色道,「今天上午我去了鄭介民那裡,談到光亭兄去東北的事。鄭介民希望你能把鄭庭笈留在重慶,讓他進陸軍大學將官班混兩年。你知道的,現在在人事上嚼舌根的人很多,委員長不得不用『資歷』來堵住那些人的嘴巴,所以軍人單靠穿黃(埔)馬褂還不行,得趕快找頂綠(陸大)帽子來戴戴哩!」

  「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杜聿明迫不及待地說,「請勁支兄轉告鄭廳長,讓鄭庭笈陸大畢業後一定到東北來找我!」

  「幹嘛要我轉告呢?」楊勁支看了杜聿明一眼,笑眯眯地說,「戴局長和鄭廳長今晚在『老四川』酒家為你餞行,席間,如果他們委派了什麼人給你,你儘管接受好了!」

  「哎呀呀,勁支兄——」杜聿明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一把抱住楊勁支的肩頭,「你真是我的勁支,我的剛勁的支柱啊!」

  「光亭兄又是誰的勁支呢?」楊勁支眨巴著眼睛問。

  「我自然是你兒子的勁支!」杜聿明拍著胸脯說,「軍人如果講究資歷的話,我就發表他當文官,當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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