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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34 作者: 黃濟人

  黃山別墅卻是透明透亮的。稠密蔥蘢的樹叢,篩出了綠色的浮動的光點,在那墳場似的山城郊外,像是一團團燃燒著的磷火。

  這是怎樣的一個神秘之夜呵。

  飛機在距離黃山別墅最近的九龍坡機場降落了。早已停候在那裡的一輛黑色轎車,風馳電掣地將杜聿明送到「老草房」客廳大門。杜聿明走進客廳,雖然口稱「校長」,卻由於過分緊張的緣故,忘了敬那個必不可少的室內軍禮,而神色異常的蔣介石連「嗯、嗯」兩聲都免去了,劈頭蓋腦地便是一句:

  「你來的時候看到什麼人沒有?」

  「在昆明沒有任何人知道。」

  「到重慶見到什麼人?」

  

  「誰也沒有看見。」

  「好,好!」蔣介石一邊頻頻點頭,一邊緊緊握住杜聿明的手,半牽半拉地帶到了自己身邊的位置「要不要給杜總司令弄點夜宵?」

  「不了,不了!」杜聿明在蔣介石敏捷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欲言又止的踟躕,「國難當頭,眼見得校長日夜操勞,不思饑渴,學生在未能為校長分憂之前,也覺得菜飯無味呵!」

  「好學生,好學生,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學生!」蔣介石捏著鬆軟的拳頭,象打鐵那樣富有節奏地頻頻落在杜聿明的手背上,「現在像你這樣的學生已經不多了——革命為他們開闢了道路,可是他們卻把革命當作謀取私利的手段,他們忘記了為國家為領袖分憂,乃是一種革命意念,一種黃埔精神,一種戰鬥使命!老實不客氣地說,他們喪失了一種應盡的義務,一種起碼的道德……」

  杜聿明不動聲色地坐在那裡,與其說他在洗耳靜聽,倒不如說他在拭目以待。在這個繁忙的短促的夜晚,他料定身旁這位第一流的魔術師,不會耍那種冗長的令人生厭的把戲,一俟飛舞在半空里的紅手帕塞進了鬆軟的拳頭,那用拇指和食指圈成的洞穴里,便會鑽出一個什麼稀奇古怪的異物來。

  蔣介石果然開始搓手了。「目前正在著手對日寇的全面反攻,必須首先安定後方,統一雲南的政治經濟和軍事,才能保障抗戰的最後勝利。現在擬調龍雲到中央任職,職務的名稱現在還沒有擬定,名稱再好恐怕他也不會服從命令,因此需要杜總司令在軍事上迅速作好徹底解決龍雲的準備……」

  杜聿明獵奇的心理頓時消失了,出現在他睜得大大的眼睛裡的,既有走出五里煙雲的清亮,也有面臨一條死胡同的混沌。而二者早就深蘊在一起了,他沒有能夠產生暗合偶同的感覺,只能責怪自己視力上的笨拙。這樣想時,杜聿明雙手托腮,靜靜地仰視著蔣介石,仿佛在欣賞一對老謀深算的眼睛。

  「昆明附近的國防工事自然要全部控制,而金馬、碧雞是歷史上爭取昆明的要點,得之者成,失之者敗,必須以重兵占據,萬萬不可疏忽。這樣的國家大事,我就交給你了,不知道杜總司令意見如何?」

  蔣介石懂軍事,但至少不是杜聿明崇拜的軍事家。龍雲的武裝在昆明城廂附近,金馬已在第五軍的手板心上,碧雞則距離昆明數十里,不可能成為龍雲的軍事要點。所以聽了蔣介石剛才進行的軍事部署,杜聿明差一點忍俊不禁起來。但他終於不敢笑,是因為想到了別的事情。

  「龍雲僅有兩個步兵師和一個憲兵團在昆明,在軍事上解決他是毫無問題的。我有所擔心的是,用這樣的方式解決龍雲,會不會在政治上給委員長帶來什麼煩言?」杜聿明將「委員長」三個字吐得很重,囊括了「你與我」的意思。

  「政治?你說的是政治麼?」蔣介石貌似天真地朝沙發上一靠,仰面大笑起來,「你知道什麼叫做政治?在法國人的眼裡,政治是骯髒的東西,在中國人的心中,政治又是聖潔的東西。究竟是骯髒還是聖潔,我也搞不清楚,反正調遣龍雲的明令由我頒布,一切後果由我承擔,你就放心大膽地準備去罷!」

  杜聿明點點頭。對於蔣介石政治上運籌帷幄的統帥才能手法上獨具匠心的指揮藝術,他是嘆為觀止的。他甚至搞不清楚為什麼他的領袖在驅動進取心的同時,總是給人以絕對的安全感,使人何樂而不為之——這不,蔣介石又投來了那種特有的老謀深算的目光:

  「現在幾點鐘了?」

  「凌晨兩點三刻。」

  「你立即出發,務必在天亮之前趕回昆明!」

  「是!」

  當這個夜晚的最後一絲夜色,消失在翠湖湖畔那幢小洋樓房頂的時候,杜聿明已經穿過晨霧瀰漫的走廊,踏著東屋傳來的妻子均勻的鼾聲,像一隻黃色的貓,悄悄鑽進客房西側他自己的臥室里去了。

  直到這時,杜聿明才伸了伸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自然疲倦了,可是又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只是為了表明昨夜是在這裡度過的,他才不得不拉上窗簾,揭帽解衣,脫鞋上床。

  輾轉反側,終不成眠。他陸陸續續地聽見了妻子刷牙的聲音,兒子撒尿的聲音,以及送女兒上學的汽車發動引擎的聲音。當院子裡剛剛恢復寧靜的時候,他的房門突然被妻子叩響了:「起來,起來,龍雲的那個參謀長來了!哼,這個人像討債似的,昨天晚上不想走,今天清早又來了……」

  杜聿明吃驚地從床上彈起來,看看手錶的指針,心裡雖然仍在咚咚作響臉上卻顯露出一種險勝的快慰——那個狡猾的劉耀揚仿佛在和他搶占一個山頭,而他到達的時間,僅僅比對手提前半個小時!這是在《孫子兵法》中被稱作「出其不意」的半小時啊!杜聿明置身在炮火密集的戰場氣息當中,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完畢,然後拉開房門直奔客房去了。

  等待他的卻是「攻其無備」。

  劉耀揚借著領章上那兩顆金星的晨輝,死死盯住杜聿明的滿眼血絲,突如其來地問:「杜總司令昨夜到重慶有什麼要事,天不亮就趕回來了?」

  「不是去重慶,我是接到邱清泉的電話,到曲靖去看部隊夜戰演習的。」杜聿明惶怵的目光頓時被他那多少有些浮腫的眼眶隱去了。當他不快不慢地說出這番話以後,心裡更覺得踏實了,「劉參謀長剛才那句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劉耀揚乾咳了幾聲,然後「嘿嘿」笑起來:「杜總司令自然是老實本分的人,我對陝西人的憨厚與耿直,素來是推崇備至的。只是……只是目下抗戰局面日趨明朗,內地戰場時有捷報,滇緬公路業已打通,愈是此種情形之下,愈有人試圖蠶食鯨吞,是謂家賊難防而不可不防啊!」

  「劉參謀長把話說到哪裡去了!」杜聿明眼見劉耀揚漏底,忍不住滿心喜悅,但是為了博得對方的信任,他把熱情和興奮統統塞進帶有悲壯色彩的語調中去了。「你不是不知道委員長早就向龍主席說過,抗戰若能勝利,第一件事就是進行全國政治協商,若有重開內亂者,不僅抗戰前功盡棄,而且必定貽害無窮,使中華民族永無復興之望;我輩將士何以對死難之同胞,更何以對陣亡之將士?」

  「軍事可以協商,經濟可以協商,甚至換老婆也可以協商,就是政治不能協商!」劉耀揚搖晃著腦袋,無所顧忌也無所戒備地發泄起來。「我們是雜牌部隊,我們是地方政府,我們有我們的敏感!委員長和馮玉祥換帖作盟兄弟的事,你是知道的。委員長在蘭譜上白紙黑字地寫著:安危共仗,甘苦同嘗,海枯石爛,死生不渝。可是呢?墨汁未乾,一個中原會戰就端了馮玉祥的老巢!所以我說呀,哪怕委員長向龍主席磕過頭,作過揖,也統統都是狗屁!」

  杜聿明聽得很認真,甚至聽得入了迷。

  「不說了,說起來就是一肚皮的氣!」劉耀揚忽然壓低嗓門,用一種央求的語氣說,「我是請杜總司令今夜到我家吃飯來的,這個面子,你不會不給吧?」

  「給、給、給!」

  「另外,杜總司令,我每晚到你這裡來,恐怕尊夫人臉色不好看,這樣好不好,從明天開始,你每晚到我家來打牌?」

  「好、好、好!」

  杜聿明的眼睛眯縫著,像是窗外山水之間的那條水平線而他的寬闊壯實的身腰,彎曲得竟如同撫摸著一汪春水的柳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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