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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31 作者: 黃濟人

  陳誠患胃出血,返回重慶養病去了。

  接任遠征軍司令長官的是衛立煌。行伍出身的衛立煌,原本是被「中央軍」稱為「孤魂野鬼」的雜牌部隊將領,以後以進攻共產黨大別山根據地的顯赫戰功,受到蔣介石的青睞而被封為國民黨三星上將的。

  杜聿明卻等待著衛立煌。因為他知道這位新長官雖非嫡系,但由於是安徽人的緣故,與自己的老長官徐庭瑤頗有私交。結果見面之時,落落寡歡,冷冷淡淡,杜聿明便料到這個沒有出息的「木乃伊」,既幫不了誰的忙,也不會對誰造成威脅。

  可是出乎杜聿明意外,陳誠躺在楚雄病榻上的、用含混不清的語調發出來的命令,竟被衛立煌準確地頑強地執行了。那就是在雲南這塊並無戰爭的土地上,再建造一座強大的堡壘——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部。出任總司令的是陳誠的幹將霍揆彰,隸屬這個集團軍的部隊,是先前由第五集團軍統率的第二軍、第五十三軍;第十一集團軍所轄的第五十四軍,現在乾脆成了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直屬部隊;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才將五十四軍軍長換成了闕漢騫。

  如同在那荒禿的墳頭,突然長出了簇簇有毒的卻是鮮艷的野花,杜聿明頓時懵懂了。不過很快有來自重慶的消息說,衛立煌之所以到雲南來,是因為他在與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劉峙的官場之爭中失寵,被蔣介石撤銷了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的職務。杜聿明這才悟出了此間的來龍去脈:劉峙是何應欽的人,衛立煌吃了劉峙的苦頭而又無力報復,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去幫助何應欽的對手。

  既然如此,杜聿明再也不能保持緘默了。從對「愛屋及烏」的希望到「殃及池魚」的現實,他懷揣著一股不可遏止的震怒。

  

  杜聿明專程驅車前往楚雄,站在遠征軍司令長官部正殿的台階下,怒目圓睜地說:「請問衛長官,你所指揮的部隊,究竟是遠征軍,還是近衛軍?」

  衛立煌站在台階上,目光睥睨地說:「我是受人指揮,正如你也受人指揮一樣。至於軍隊的命名,依我所見,凡是拿槍不打仗的部隊,什麼軍也不能算!」

  ……

  杜聿明漲紅著臉,遲滯地在他的寬敞的客房裡來回踱著,重複著那天從楚雄回到昆明以後,留在那張法國地毯上的腳步。玉蘭花形狀的吊燈,光線太強烈了一些,以致每當他走到窗前,都能夠從玻璃的反光里,看見長掛在自己臉上的抑鬱和羞辱。

  對於衛立煌的奚落,他是無言以對的。從印度回國以後的整整兩年時間裡,他確實沒有打過仗。插在腰間的手槍生了鐵鏽,掛著軍用地圖的牆頭角落結了蜘蛛網,就連那個昔時絕對不許女兒摸一摸的沙盤,現在幾乎成了他的菸灰缸!

  天長地久的,杜聿明都幹了些什麼呢?遠的不說,就在陳誠離開雲南的當天,伴隨著那架蔣介石派來的「美齡」號座機,他的心、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手,都一古腦兒地跟著去了……

  陳誠在重慶大病初癒,正碰上蔣介石重劃戰區,進行司令長官人事調整。西安的第八戰區司令長官部改作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部以後,原司令長官朱紹良因與第三十四集團軍總司令胡宗南意見相左被免職。生性好動的陳誠見機會難得,便將胸脯一拍,出任了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同時作為對第八師送給了第五十四軍的酬謝,陳誠保薦胡宗南出任了這個戰區的副司令長官。

  胡宗南卻不等陳誠到西安,便拍了個電報給蔣介石,佯稱患冠心病,上西嶽華山療養去了。

  正當杜聿明以滿腔的熱忱,準備登上大觀樓,手舉望遠鏡,欣賞一幕以大雁塔為背景的冤家路窄的鬧劇的時候,日軍突然以六萬之眾進攻河南,擊潰「中原王」湯恩伯主力部隊,繼而沿隴海線西進,直抵陝州,威逼潼關,震懾西安。

  胡宗南眼見老巢不保,顧不得與陳誠針尖麥芒,慌忙扶「病」下山,在華陰設立前進指揮所,硬著頭皮親臨指揮去了。

  而正在這時,八路軍、新四軍在日軍側背的廣大地區,展開了炮火猛烈的牽制襲擊,日軍兵力分散,補給中斷,攻勢已成強弩之末,最後不得不在豫西停止了進犯。

  胡宗南出兵不多,損失不大,只因時機湊巧,占了個一舉多得的便宜:自此以後,他的指揮區域向東越過了潼關的地域,他的「軍隊隊標」開始插到了軍用地圖上的河南省。而且,更重要的是,蔣介石因此而改派陳誠為軍政部部長,將胡宗南晉升為第一戰區司令長官。

  這一切對於終日繞室彷徨的杜聿明來說,簡直是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屋角的花香,刺激著他那日漸脆弱的神經;遠方的星光,點燃了燃燒在他心底的熊熊嫉火。尤其是在重慶召開的授勳大會上,耳聽著胡宗南吹噓的什麼「小試牛刀,大敗日寇」,他至今還感到一陣陣因為缺少硝煙而造成的窒息……

  杜聿明關掉電燈,推開窗戶,置身在那淡淡的月光之中。簌簌涼風吹來,吹皺了翠湖湖水,也吹皺了他的額頭,那緩緩拍打著長堤的漣漪,在為他低吟淺唱著哀怨的心曲麼?

  不,在杜聿明尚未麻木的感覺器官里,今夜的水勢是那樣洶湧澎湃,今夜的水聲是那樣震耳欲聾——躲藏在朦朧月色下的翠湖,原來是一個偌大的漩渦呵!是的,這是那個無邊無涯的宦海中的一個漩渦。自從他離開戰場,離開陸地,便來到了這個建築在漩渦里的搖搖晃晃的宮殿中,每日靠奔跑、靠呼叫、靠掙扎、靠全身的謀略和力氣,去贏得那朝不保夕的生活,連同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

  命運的潮水是無法抗拒的。杜聿明在漫長的歲月中焦急地等待著,為了獲得胡宗南曾經獲得過的那種機會,他像等待自家屋頂上的縷縷炊煙那樣,等待著日軍大舉進犯西南的滾滾煙塵。

  杜聿明居然如願以償地等到了。

  桂柳會戰剛剛結束,大獲全勝的日軍野心勃勃,未待站穩腳跟,便突然派出有力部隊越過河池,進軍貴陽,鋒芒直指國民黨陪都——重慶。而在白宮五角大樓里一片「不能讓重慶垮台」「我們不能失去重慶」的驚呼聲中,美軍開始幫助蔣介石空運部隊增援貴州。

  四千公里外的湯恩伯部隊啟運了,三千公里外的胡宗南部隊啟運了,距離貴陽不到兩千公里的駐雲南部隊卻杳無音訊。過了幾天,杜聿明的部隊終於有消息了,但是空運到貴陽戰場的,竟是正在緬甸戰場上全速向畹町臘戍公路前進的廖耀湘的新六軍!

  到此為止,杜聿明不能不用懷疑來代替他的失望了。而思維一旦翻越迷茫的大山,便會來到清澈見底的小溪,那昔日時常萌動在腦際的惶惑,也就神奇般地變作游魚,活蹦亂跳地扑打在記憶的流水裡了。

  杜聿明想起了廣西邊界上那棵爬滿青藤的老樹,想起了白崇禧暗淡的神色和智慧的目光。不管怎麼說,「小諸葛」關於「與其集重兵於雲南打通滇緬路,不如集重兵於南寧向廣州灣進攻,開闢一個出海口,與太平洋上的盟軍相呼應」的預言,已經被眼下的戰局證實了,那麼至今還像鎖在匣子裡似的幾十萬駐滇部隊,蔣介石究竟要用來做什麼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杜聿明。午夜時分,晚風也停息了嗚咽,月色下的翠湖像一張蒼白的臉,伴陪著四周死一般的寂靜。

  就在這個時候,在那通往客房的樹影籠罩的小徑上,杜聿明突然聽見了他的副官急促的腳步聲。隨著這個急促的節拍,他的心也突然顫慄起來。

  「報告杜總司令,機場守備司令部鄭庭笈司令緊急電話說,委員長要你立即去重慶,飛機已經準備好了!」

  「什麼事情?深更半夜的。」

  「不知道。」

  杜聿明顧不得開燈,借著窗外清冷疏朗的月光,慌慌忙忙地戴上軍帽,系好披風,恍若一個神出鬼沒的幽靈,瞬時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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