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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27
作者: 黃濟人
空氣中沒有一絲硝煙味兒。相反,除了那成簇成林的山茶,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而外,每到日落時分,晚風徐來,楚雄的長官部官邸深宅中,便會飄出陣陣濃烈的醇美的酒香。
陳誠平日裡並不嗜酒,而且由於他有過胃痛,醫生告誡他最好滴酒不沾。可是醫生怎麼治得好他的心病呢?每日出現在他那個容量有限的腦海里的,是關麟征的眼睛,杜聿明的手杆,想到五十四軍還在彌渡的時候,又出現了宋希濂的圓滾滾的肚皮,於是,既然酒可消愁,他便「唯有杜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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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誠喝酒喝暈了頭的,自然還是得知羅又倫取代了方先覺的那個晚上。酒醉心明白,蔣介石中途換馬的用意,是瞞不過他那雙深陷的眼睛的。就在他派出羅卓英擔任青年軍訓練總監部總監的同時,蔣介石派出蔣經國擔任了青年軍總政治部主任,所以他可以斷言,從他手上奪走二〇七師的,不是何應欽,而是蔣經國。至於蔣經國把這個師「存放」在杜章明那裡的意圖,則和他曾經有過的意圖是一模一樣的。
正因為如此,陳誠陷入了一種束手無策的、需要用烈酒來抗衡的煩惱之中。而且出於恐懼,他竟不敢孤燈獨飲。昨天晚上,他邀了幾個在「駐滇幹部訓練團」任教的美國軍官,酒醉飯飽之餘,聽憑他們關於女人的驚呼狂笑,以及關於印度戰場的高談闊論。
「聽說了吧,東南亞盟軍最高統帥蒙巴頓勳爵前幾天到重慶,已經同意以英軍主力配合中國駐印軍反攻緬甸了!」
「去年開羅會議就確定英軍往回打,可是至今按兵不動,媽的,英格蘭全是商人!我們的史迪威將軍可坐不住了,知道不?他乘日軍進攻印度東北軍事重鎮英伐爾之際,利用緬北日軍空虛薄弱的機會,已經孤軍深入密支那!」
「史迪威將軍只要能打回緬北,開收復全緬的端緒,就和麥克阿瑟打回菲律賓一樣,成為我們美利堅的英雄!不過,他手頭只有中國的兩個師呀!」
「什麼兩個師?前些時候,不是七拼八揍了一個新三十師去嗎?當然,要完全打通中印公路,再派兩三個師也是必要的……」
陳誠聽到這裡,心裡為之一動,悄悄站起身,到他的電話房去了。
當他今天晚上重新坐下來的時候,對面已經不是手舞足蹈的美國軍官,而是忐忑不安的杜聿明了。
陳誠自然沒有忘記喝酒,杜聿明也口唱「恭賀陳部長榮升」,敬了陳誠兩杯。酒過三巡,陳誠放下筷子,從眯起的眼縫裡射出兩股混沌的冷光。
「中國駐印軍準備向緬甸日軍發動攻勢,打回祖國來,但兵力只有三個師,不足以對付日寇。所以委員長昨天決定由內地抽調三個師,經喜馬拉雅山駝峰,空運到印度蘭姆伽去……」
杜聿明停止了口中的咀嚼。他仿佛在吃自己身上的肉,直想嘔吐:「抽調……抽調哪三個師去呢?」
「既然委員長要我辦這件事,我自然不會動用別人的部隊。」陳誠望著杜聿明灰白的臉色,寬慰般地說,「明天空運走的,是五十四軍的第十四師和第五十師。這兩個師與原駐印軍合併在一起,擴編為新一軍和新六軍。鄭洞國改任副總指揮,也就是擔任史迪威將軍的副手。新一軍軍長為孫立人,轄新三十八師、新三十師和第五十師;新六軍軍長為廖耀湘,轄新二十二師和第十四師。」
陳誠見杜聿明的臉色開始由白轉紅,冷不防又從自己的眼縫裡射出兩股冷光。「我要和杜總司令有言在先的,就是一俟打通中印公路,就讓這些部隊回到各自先前的建制當中去!」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杜聿明一邊點頭,一邊在心裡暗笑道:第六軍軍長雖然是我的,可是攏共兩個師就有一個師是你的,你不吃我便是菩薩保佑了,莫非我這條蛇還吞得進你那頭象麼?
「乾杯!杜總司令。」陳誠卻滿額紅光,高舉杯盞,像是在慶賀一項友好的永久性條約的簽訂。
「陳部長,那麼現在五十四軍……」杜聿明老酒下肚,心腸一熱,竟有些憐憫起陳誠來了。因為按照國民黨軍隊慣例,一個軍若是調出了兩個師,剩下的一個師就要撥編到另一個軍去。如此一來,至少在打通中印公路以前,五十四軍便不復存在了。
「你問五十四軍麼?還在、還在!番號還在,軍部還在,軍長方天也還在!」陳誠通紅的眼睛裡,布滿了網狀的血絲。由於身體的晃動,有幾綹長發從耳邊滑落到額前,把他那張窄小的面孔,幾乎掩去了一半,「等就等第八師從西安空運來昆明了——你聽懂了嗎?杜總司令,第八師本來是調往印度的,但是我把它留在雲南,用來編補五十四軍!」
杜聿明望著陳誠豁露在頭頂上的光亮的瘡疤,竟然想起了那些攔路搶劫的土匪的形象,驚愕得像患了瘧疾似的渾身顫抖著:「第八師……是胡宗南的部隊,他……」
「他借了我的債,就應該還我的錢!」陳誠從牙縫裡發出一種類似鍋鏟刮著鍋底的聲音,「你是不知道的。七年前我從上海撤退,把十八軍所屬的九十七師拉到西安補充訓練,結果我還沒有走出潼關,這個師就被胡宗南那個強盜搶過去了!」
「借債還錢,借債還錢!」杜聿明高聲地呼叫著。土匪遇見強盜,哪還有什麼說的呢!老實說,他對那個既不在何應欽之列,又不敢與陳誠為伍,從而想獨占一隅、自成體系的胡宗南,正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怨恨哩!
「謝謝!謝謝!有杜總司令仗義執言,我就沒有後顧之憂啦!」略有醉意的陳誠,從他那浸泡在湯汁中的衣袖裡,緩緩伸出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杜聿明,「你今晚好好陪我喝幾杯,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杜聿明笑眯眯地點點頭,然後站起身,動作麻利地給陳誠和自己斟了酒。雖然陳誠利用抽調入印部隊的機會,猛虎下山般地張開了血盆大口,但是最終掉進這位軍政部次長肚子裡的,卻是那個「西北王」圈裡的羊羔,單憑此項,他也是值得慶賀的啊。
陳誠似乎什麼都沒想,甚至顧不得和杜聿明碰碰杯子,仰起頭來便一飲而盡。「再來,再來!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杜聿明又給他斟了一杯。
陳誠搖搖晃晃地舉起酒杯,嘴唇剛剛貼上杯沿,舌頭就打起攪來。從嘴角冒出來的酒液,順著細長的脖子汩汩流淌,滴撒在他那紅色的領章上面,把三顆金星滌染得越發耀眼:「再來,再來……」
杜聿明緩緩站起身,佝僂著身腰定睛看時,只見陳誠直愣愣地靠在座椅上,鐵青著臉,而那雙爛紅的眼睛,已經變得渾渾沌沌、迷茫無光了。
「陳部長,陳部長!」杜聿明輕聲叫道。
「再來,再來……」陳誠沙啞地回應著,突然,他揚起手臂,緊緊地抱住腦袋,一頭伏倒在餐桌上,隨之而來的,竟是一陣嚎啕大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啊……」
杜聿明不由得退後一步,手中的酒瓶驚落在地,發出一聲碎裂的震響。
陳誠的眼睛閉上的時候,哭聲也停息下來。他氣喘噓噓地癱在碗碟之間,似乎睡著了。
杜聿明趕忙跑出房門,喚來了陳誠的副官,等到他重新定睛看時,只見陳誠口裡吐著白沫,而當那些細小的水泡破滅以後,出現在筷子旁邊的,分明是一灘烏黑的凝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