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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5:56
作者: 黃濟人
一個月以後,從大撤退那天算起,應該是三個月以後,杜聿明到達印度東北方向的一個地名叫列多的角落,從而結束了他的軍人生涯中最漫長的行軍。
也許是為了增強慘烈的記憶,進入列多的時候,他是躺在擔架上,用兩床軍毯蒙頭蓋腳,讓四個士兵抬著走的。雖然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有幾位遠征軍長官部的官員或者印度邊疆官站在路旁迎候,但是至少在驕陽下面大汗淋漓的過路人看來,他是一個生命垂危的瘧疾病患者。
「不會客,不會客!什麼人我也不會!」杜聿明剛剛被抬進村落,進入他下榻的屋子,就從擔架上跳下來,一邊解開衣扣,一邊高聲叫嚷著。
「杜軍長你就安心休息吧,我去通知崗哨去。」羅又倫捂著嘴巴出去了。
杜聿明索性脫靴上床,真的睡下來。不過,他哪裡睡得著啊!史迪威想辦的事情,如願以償地辦到了,既已得寸,就想進尺,這個貪婪的美國人還想幹些什麼呢?儘管在史迪威與蔣介石合夥經營的酒家裡,杜聿明不過是一個店堂小二,賠本也好,賺錢也好,不關他的事,但是那油膩的勞作,沙啞的吆喝,尤其是那無止無休的點頭哈腰,畢竟是一件勉強了又勉強的事啊!
杜聿明仿佛睡在牢房裡。
三天以後,廖耀湘「探監」來了。
「你是什麼時候到的?」杜聿明擁抱了廖耀湘,「部隊在哪裡?」
「昨天就進入印度了,部隊帶去了蘭姆伽。」
「你是專門來看我的?這麼遠,又這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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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耀湘點點頭。
「謝謝你!」杜聿明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看見你,我才看到了一點希望!心裡好受多了。」
「杜軍長身體還好嗎?」
「睡了三天,還感覺累,不過問題不大,反正活不長,也死不了。」杜聿明轉過話題,「見到史迪威了吧,他對你怎麼樣?」
「很客氣。我到印度邊境時,他派了他的參謀長柏特諾上校來接我。不過——」廖耀湘面有難色。
「不過什麼?」杜聿明追問道。
「柏特諾上校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廖耀湘鼓起勇氣說,「從現在起,你們是史迪威的孩子了。」
杜聿明的眼睛充滿了血絲,過了一會兒,眼珠也變了,變成綠色,「史迪威本人也這樣說嗎?」
「沒有,沒有!」廖耀湘嚇得退了一步,「史迪威只是說,從今以後,第二十二師與第五軍不再有任何隸屬關係,叫我不能再聽杜聿明,不,不能再聽杜軍長的任何命令。」
杜聿明上前一步,緊緊抓住廖耀湘的衣領,從牙縫裡發出一種悽厲的聲音:「你帶我去見史迪威。我要找他算帳!我要找他算總帳!」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
羅又倫疾步進來,立定敬禮:「報告杜軍長,委員長急電!」
「什麼事情?」
「委員長請杜軍長即刻回國,駐印部隊由羅長官負責整訓。」
杜聿明慢慢地鬆了廖耀湘的衣領,蔫蔫地垂下頭來:「我管不到你了,也看不到你了!我的廖師長……」
廖耀湘一把握住杜聿明的手說:「第二十二師隨時準備回到杜軍長的身邊!」
「孤兒啊,可憐的孤兒啊!」杜聿明鼻子發酸,與廖耀湘好一陣抱頭痛哭……
杜聿明是掛著淚水回國的。
才多少個時辰喲,當他以中國遠征軍副司令長官的名義擔負著司令長官的責任,率領兩個軍近十萬人馬赴緬作戰的時候,不能說沒有一番壯志豪情。離開昆明的前一個晚上,他對夫人說過:「我要讓這兩個軍打出三個軍來!」曹秀清點頭說:「只要能凱旋而歸,正式發表你當軍團長是沒有問題的!」
問題出就出在同古身上,棄守同古,撕爛了杜豐明的心,裂開了杜聿明的肺!沒有辦法的事情,吃不了西瓜就吃芝麻吧,反正吐瓜籽也挺費時日的。退到梅苗以後,杜聿明以副長官的名義給第六軍軍長甘麗初去了一個電話:「你那個四十九師怎麼有些群龍無首的樣子呀?第五軍二百師副師長彭壁生很有魄力,能不能把這兩個師的副師長對調一下?」甘麗初倒很大方:「不用對調了,你就叫他過來當這個師的師長好啦!」那語調仿佛在說,我就要歸英軍指揮了,與其讓毛子吃掉,還不如送給老陝做個人情哩。
杜聿明卻不諳小動作引來了大長官。羅卓英帶來的那個第六十六軍,就像是專為拯救第六軍而下凡的天兵天將,轉瞬間便挑落了杜聿明副長官的桂冠,讓他回到昔日的座椅上去,只能對第五軍發號施令。
而今,能夠把第五軍整整齊齊地帶回來。倒也罷了!按照國民黨軍隊有多少兵當多大官的約定俗成,他只有當團長的份啦!
杜聿明回到昆明,沒有心思親熱夫人。沒有心思關心女兒,甚至沒有心思洗澡更衣。當天晚上,他就伏案給重慶軍事委員會軍務司寫了一個報告。這個報告把日軍在緬甸的兵力誇大了一倍,把第五軍的損失縮小了一半,字裡行間雖然沒有一句「奉委員長命令」的辯白,卻不乏「由於史迪威將軍和羅長官的錯誤指揮」之類的推諉。事出有因,哪裡都是說得過去的。
殊不料軍務司長王文軒偏偏沒有買帳。報告被他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不說,他還公事公辦地稟報了軍令部。軍令部則專門為此事成立了一個點驗組,委派駐在昆明以南的第五十四軍軍長、在杜聿明入緬期間代理了昆明防守司令的黃維擔任組長。
雖說黃維是陳誠的老部屬,但是在杜聿明看來,這個江西人是他的黃埔一期、陸軍大學將官班的雙料老同學,現在又千里有緣來相會,成為軍營與軍營僅有一牆之隔的新鄰居,不看人面看佛面,興許不會給他小鞋穿。為了預防萬一,杜聿明決定讓李誠義以江西同鄉的名義作陪,自己則整理好衣冠,步出長廊,橫穿草坪,站到翠湖公園門口,手搭涼棚去了。
整整等了一個小時。
黃維來了,邁著機械的操練的步子來了。他的臉部右上方有一顆大黑痣,走路的時候,除了兩條腿和兩隻胳膊,其餘部位都像大黑痣那樣一動不動。
至於坐定的時候,在杜聿明眼裡,黃維簡直就是一顆大黑痣,一坨大煤球!不過,那是次要的,有了木柴,再點上火,煤球不就噴出藍藍的火苗了嗎?
「悟我兄!」杜聿明滿臉堆笑。他這一聲,近乎是歡呼般地吼叫出來的。因為剛才在公園門口招呼黃維,黃維就像沒聽見似的,哼都不哼一聲。
「我不叫悟我!」黃維也似乎擔心杜聿明耳聾,吼叫般地聲明說。
「黃軍長什麼時候改了大號?」杜聿明用驚奇掩飾著尷尬。不過他確實不知道,自從蔣介石在送給黃維的「領袖像」後面,寫上了「培我將軍留念」幾個字以後,黃維就改了稱呼。
「那是前幾年我當第十八軍軍長的事了。今天我當點驗組組長,只談第五軍損失的事!」黃維在提醒杜聿明,他不僅改了稱呼,而且改了職務。
「黃軍長準備如何點驗呢?」杜聿明愁容滿面;小指頭藏在身後,不自覺地往上鉤。
「很簡單。你和我一起去一趟昆明郊外的十里舖,通知第二百師和第九十六師在大操場集合,然後按照人頭,統計人數!」黃維挺著胸膛坐在那裡,只有嘴唇在動。
「我就不去了吧?」
「那更簡單!」黃維從膝頭上的圖囊里取出一張表格,「十里舖我已經去過了,這是我統計的人數,請你過目簽字!」
杜聿明接過表格,過目時分,朝坐在側旁的李誠義遞了一個眼色。
過李誠義笑嘻嘻地站起身,捧著脹鼓鼓的公文袋,像跑穿場戲那樣,手舞足蹈地出現在黃維面前。「今年貴溪縣發大水,決堤千里,木片汪洋,未敢問黃將軍府上無恙否?小弟雖然賣文為生,卻也風調雨順,日見紅火……」
黃維不耐煩地說:「我家是貴溪縣的大地主,大水正好放債!你娘老子沒飯吃可以上我家去,我父親叫黃金山!」
如雷貫耳。儘管杜聿明知道這是罵給他聽的,但是也只好與李誠義面面相覷,不敢斜視。
黃維則死死地盯住杜聿明,直到他摘下鋼筆,擰開帽筒,筆尖落在表格上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