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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5:59 作者: 黃濟人

  脹鼓鼓的公文袋,連同只有在昆明金碧路咖啡館和跳舞廳之間的幾個商店裡,才能買到一批美國貨,諸如衣料、化妝品、玻璃絲襪、尼龍提包、巧克力糖、白蘭地酒之類,隨即被第五軍上校參議楊祝蓀帶回重慶,放到他的老子楊勁支高參的櫃頂上去了。

  東西太沉,楊祝蓀在家裡整整睡了兩天,手臂酸痛處又擦了樟腦酒,才算消除了疲倦,恢復了體力,可以到後院爬白果樹玩了。可是玩了幾天,喜鵲蛋沒有掏上幾個,右腿的後腳跟卻被劃了一道血口,於是又睡了兩天之後,楊勁支把他送回了昆明。

  回贈給杜聿明的禮物自然是有的,不過用不著派人跑路,楊勁支自己到隔壁軍務司長王文軒的家裡稍坐片刻,便什麼都有了。

  而且,為了表明禮物的價值,先讓杜聿明聽聽失去了友誼的痛苦,無疑是必要的。譬如楊勁支送來的是一個救生圈,那麼現在他要講述的,便是在同一條木船上,因為得不到拯救而葬身魚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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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亭兄,入緬三個軍,真是殊途同歸呵!」楊勁支坐在翠湖岸邊,望著暮色籠罩的湖面,語調憂鬱地說,「先看看第六軍罷。這支一萬二千人的隊伍,由緬甸的景東退到雲南的思茅、普洱以後,殘部僅僅剩下了六千人。損兵過半,有什麼辦法!軍委會將這六千人併入第九十三師調駐佛海,免去了甘麗初的職務,然後將預備第二師和新編第三十九師重新組成第六軍,由第十一集團軍副總司令黃杰兼任了軍長。」

  「第四十九師呢?」杜聿明蹲在高低不平的岸邊,焦急地問,「師長彭壁生是第五軍新調過去的,是我的人呀!」

  「第四十九師保存基本幹部,調歸昆明防守司令部整補去了!」楊勁支盯了杜聿明一眼,「光亭兄再看看第六十六軍罷。孫立人率新三十八師退往印度,那是奉命而為之,不去說它。其餘的兩個師在滇緬公路上,幾乎沒有進行任何抵抗,結果被日軍快速部隊一衝,竟衝掉了五分之三的人馬!那還有什麼話說,軍委會已將軍長張軫撤職查辦,連第六十六軍的番號也給取消啦!」

  杜聿明雙腿哆嗦得很厲害,牙齒都碰響了,但是他不再說話。

  楊勁支偏偏要問:「光亭兄,你告訴我一句老實話,第五軍究竟還剩下多少人?」

  杜聿明喃喃作語:「新二十二師在印度,我怎麼知道!」楊勁支緊追不捨:「把這個師排開,其他兩個師還剩多少人?你說個百分比就行了。」

  儘管夜幕降臨多時,杜聿明還是踮起腳尖,環顧一圈直到確信四下無人,才慌忙將嘴唇對準了楊勁支的耳朵:

  「百分之二十。」

  「我的媽呀,五分之一!你比張軫還不如呀!」仿佛杜聿明馬上就要被砍頭似的,楊勁支抱著腦袋在地上滾了一圈。

  杜聿明反倒「格格」笑起來:「我不怕!」

  楊勁支拍打著屁股上的泥沙說:「為什麼?」

  「我雖無能,但楊大哥能。誰叫我三生有幸,結識了堂堂高參大人呢!」

  「我也是,重慶這麼多達官顯貴給笑臉,你看我理睬誰?我這個尖嘴猴腮好像是天王爺派下來,專門侍候你這個方面大耳的。可不是嗎,我給你捎軍務司長的口信來啦!」

  「他說什麼?」杜聿明趕緊問。

  「王文軒說黃維交給他的表格,他已經看過了。」楊勁支不快不慢地說,「他說杜軍長有什麼需要修改的地方,可以到重慶去找他。」

  「我到重慶去!」杜聿明既然心領神會,也就當機立斷了,「送他十萬元現鈔行麼?」

  楊勁支笑了笑。「再帶些禮品去。重慶那個鬼地方,有了鈔票也買不到東西!」

  日程安排定了。第二天派人上街,第三天杜聿明動身。可是第二天清晨,杜聿明的採購大軍還沒有出發,蔣介石召見他的電報就來了!

  「你看王文軒那裡還有必要去麼?」杜聿明問楊勁支。

  「那是非去不可的!要不是王文軒在表格上替你做了文章,委員長能夠當著張軫和甘麗初的面,請你去重慶嗎?」楊勁支嫌杜聿明手面太窄,有些生氣了,「再說何部長去了印度,不在王文軒那裡摸個虛實,你敢跨委員長的門坎嗎!」

  杜聿明點頭稱是,慌忙翻箱倒櫃,東拼西湊,把夫人生日用的紫色貂皮,也悄悄地塞進了皮夾。臨到出門,正碰上女兒放學回來,不違慣例,蹲下身子吻了臉蛋,卻把女兒脖子上的項鍊摘跑啦……

  只有從王文軒的住宅里走出來,杜聿明才捶胸頓足地自認倒霉!這位軍務司長雖然長著一張大嘴,卻像彌勒佛那樣不會說話。直到杜聿明起身告辭,他才和尚念經一般地說:

  「委員長認為現在帶兵的人,都是拿著國家的武器,為自己打仗,不肯為別人著想。不肯為別人著想的人,自然不肯為領袖著想……」

  「你就想著我的錢!」杜聿明在心裡詛咒著。王文軒簡直把他氣昏了頭,江風吹來,心裡雖然好受一些了,望著茫茫江天,一葉舟帆,佩戴著兩顆金星的杜聿明,卻頓覺滿腔辛酸,兩袖清風。但是,只有對蔣介石的忠誠,杜聿明沒有損失,一丁點都沒有損失。如果必要,他可以摘下軍帽,摸著胸口,向青天白日帽徽起誓!

  正因為是這樣,他登上黃山的時候,沒有心虛的神色,沒有躊躇的腳步,有的倒是一對渴望的眼睛。

  蔣介石的眼睛卻是張惶的。杜聿明走進別墅「老草房」客廳,在沙發上坐定下來以後,蔣介石還朝著他的兩側左顧右盼了一陣,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

  杜聿明站起身,挺著胸脯說:「緬戰失利,喪師辱國,都怪我指揮無能。愧痛之餘,請求校長將我按軍法從事!」

  蔣介石搖搖手指讓杜聿明坐下。「不能怪你,不能怪你!第五軍全體將士浴血奮戰,整個世界都是知道的。尤其是戴安瀾將軍,他是你的驕傲,也是我的驕傲;他的熱血染紅了中國遠征軍的戰旗!」

  杜聿明想了想說:「戴師長的遺體已經運到貴州安順了,我準備在那裡舉行追悼會……」

  「在貴州搞什麼追悼會!」蔣介石打斷杜聿明的話說,「在那裡舉行安葬儀式是可以的,追悼會放到廣西桂林去開,規模搞大一些。李宗仁和白崇禧不是一天到晚口口聲聲指責我抗戰不力麼,你去把他們請來開會,坐主席台!」

  杜聿明點點頭。他將把這個追悼會的盛況,請李誠義做一篇大塊文章,登在《新生報》頭版頭條。戴安瀾的遺像是必不可少的,遺像下面,再登上戴安瀾的遺言……

  杜聿明猛地想起了野人山中的那張紙條!紙條已被雨水化為紙漿了,可是上面血塗淚抹的歪歪斜斜的幾行字,卻叫他永世忘記不了。那麼,由他筆錄下來送往報館麼?他不會幹這種蠢事;讓他辜負戴安瀾臨終前的委託麼?他又忍不下心腸。想來想去,他想到了這樣的話題:

  「校長,第五軍在緬戰中的巨大損失,你是知道的。我感到,為了迅速恢復這支機械化部隊的元氣,在更多地爭取美國裝備的同時,還要更快地培訓各級幹部,而在這方面,徐庭瑤是有過一些經驗的。」

  「嗯,那就讓他回機械化學校,繼續擔任教育長好了。」

  「謝謝校長!」

  「謝謝杜軍長!」

  杜聿明吃驚地抬起頭,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蔣介石的目光,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上。

  蔣介石笑了。「你能夠以仁義之心對待徐庭瑤,就能夠以仁義之心對待我。這是我應當感謝你的。作為回報,我把在雲南境內第二軍,第六軍,第八軍,以及第五十三軍,統統交給你去指揮,以你的第五軍為核心部隊,成立第五集團軍由你擔任這個集團軍的總司令!」

  杜聿明張大嘴巴,立地而起,雙腳並響了多時,嘴唇還合不攏來。發音是含混的,粘連的,仿佛舌頭乘機長大了許多:

  「感謝校長栽培!」

  「你也要栽培一下邱清泉。」蔣介石的笑容消失了,「他擔任第五軍軍長!」

  「是!」杜聿明的發音清楚了,但是聲音遠遠沒有剛才那樣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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