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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5:54 作者: 黃濟人

  雨,愈下愈大。

  河面,愈來愈寬。

  流水簡直是一匹野馬,雨是它的飼料,河面是它的跑道。

  現在需要韁繩。

  三百多人的六百多根綁帶都集中了,集中在幾隻木筏上面。巨大的樹木是用馬刀劈斷的。一刀可以劈落一個人頭,劈斷一根樹木,需要花殺死幾千個日軍的力氣!但是,不管怎麼說,現在是第一隻木筏下水的時候了。

  

  杜聿明又來到岸邊。他在心裡默默地劃了一個十字,然後與五名士兵握了手,指著濁浪滔滔的洪水說:「勇士們,騎到它的背上去,勒住它的頭!」

  木筏在「吱吱嘎嘎」的聲音中離岸了。這是綑紮結實的聲音。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漩渦偷偷襲來,立即被木筏迎頭擊退,退到與另一個漩渦相遇的地方,猛一掉頭,反而把木筏推出老遠。士兵們站在木筏一端,有節奏地搖動著舵木,順著水勢,緩緩駛向河心去了。

  杜聿明鬆了口氣。他讓羅又倫給他披上雨衣,避著水,從盒子裡取出一支香菸。

  正欲點燃,突然間,木筏上傳來陣陣呼救的慘叫!杜聿明扔掉香菸,抬頭處,只見幾名士兵抱成一團,用胸膛和額頭去撞擊舵木,而被激流死死頂住的舵木,竟像釘子釘在木筏上一樣,再也搖不動了。失去控制的木筏則像一頁薄薄的白紙,幾經沉浮,瞬時便消失在茫茫洪水的盡頭。

  羅又倫嘆息道:「木筏上的人太少了!」

  杜聿明命令說:「第二隻木筏下水,上去十個人!」

  幾分鐘以後,傳到岸邊來的,卻是更淒涼更刺耳的慘叫。而那憑藉木筏推波助瀾的洪水,分明流得更急了。

  韁繩變成馬鞭!

  杜聿明心亂如麻,半晌才理出一根頭緒來:「鄧團長那邊橋架好了嗎?」

  「昨日已扎穩木樁,今天鋪設橋面了。」羅又倫仿佛剛剛想起這回事,「那邊河面窄小,估計問題不大,我們去看看吧。」

  羅又倫領著杜聿明去了,可是那裡的情景使杜聿明懷疑他的參謀長帶錯了地方:依然是滾滾洪水,依然是湍湍激流,莫說是飛架兩岸的大橋,就是連昨日深埋的木樁,此間也不翼而飛,蕩然無存!

  唯有那負責架橋的團長鄧軍林,一個人佇立在齊膝的水中,望著河面呆呆地發愣。

  「你架的橋呢!」杜聿明在鄧軍林身後一聲怒吼。

  鄧軍林轉過身哆嗦著說:「洪水沖走了!」

  「怎麼不把你沖走呵!」杜聿明咬著牙齒,也哆嗦起來,「你應該自殺!」

  鄧軍林流著淚,點點頭,默默無聲地從腰間掏出手槍,上好子彈,對準自己的腦穴。

  「槍放下!」杜聿明突然想起了戴安瀾的紙條,「洪水退掉以後,你要率部努力開路,將功贖罪。」

  大雨在三十天以後停下來。

  六月間的太陽,雖然沒有在茂密的原始森林裡露面,但是透過枝葉和樹幹而不損其稜角的光柱,卻像那剛剛出爐的鋼錠,向這支已經不到兩百人的隊伍發起新的挑戰。

  水氣蒸騰,結成鍋蓋似的森林的雲。

  樹幹上爬下了螞蝗,樹洞裡飛出了蚊蟲,樹根下鑽上來螞蟻,以及不知道來自何方又不知道如何稱謂的其他蟲類,比比皆是。

  破傷風、瘧疾和別的瘟疫接踵而來。

  一個發高燒的士兵一經昏迷,螞蝗吸血,螞蟻食肉,數小時內就變成白骨……

  杜聿明也倒下了。

  他患了回歸熱,兩天兩夜不省人事之後,現在剛剛甦醒過來。

  「我躺在什麼地方?不是昆明吧。」杜聿明望著周圍幾張蠟黃的臉,微弱而緩慢地問,「羅參謀長呢?」

  「我在你身邊,杜軍長!」羅又倫前傾著身子,「我們仍然在野人山,這裡是緬北大路地區,進入國境還早呢。」

  「嗯。你們不應該為我耽擱路程。」杜聿明閉著眼睛說,「你去把張軍醫叫來,讓他給我打針,打完針我好走路。」

  「藥水已經沒有了,張軍醫也犧牲了。」羅又倫看了看擔架側旁不遠的一具屍體說,「杜軍長醒來的時候,他剛剛死去。」

  杜聿明睜開眼睛,隔了許久才問:「我們還有多少人?」

  「不到一百,傷病員也算在內了。」

  「他們在哪裡?」

  「挖野菜去了。」

  「發報!給重慶發報!」杜聿明用手臂支撐著身體,邊說邊坐起來。

  羅又倫又扶他躺下去,說:「報務員不知在什麼地方犧牲的,電台遺失了。」

  杜聿明的眼光頓時黯淡下去,在那張灰白的臉上,顴骨愈見突出了。他開始呻吟,在痛苦的呻吟中喃喃作語:「我們怎麼辦呵,我們怎麼辦呵?」

  羅又倫彎下腰說:「杜軍長,事到如今,我意還是先退出野人山,然後順著簡易公路經英普哈爾進入印度……」

  「我不到印度去,我不到印度去!」杜聿明一下子坐起來,揮動雙拳朝羅又倫吼叫著,「我不見史迪威!我不見羅卓英!」

  杜聿明的吼叫聲在山谷間迴蕩,但是很快就被迴蕩在森林裡的引擎聲淹沒了。

  一架美國空軍志願隊飛機在大洛地區上空盤旋。

  幾個土兵躲在密林深處燒蛇吃,從而使飛機找到了空投的目標。

  一切都掉落在樹上。

  杜聿明派人從樹上取下了食物、藥物、衣物,甚至取下了電池、電台、信號!

  羅又倫睜大眼睛發愣:「這是誰派來的飛機?誰知道我們丟了電台?」

  杜聿明眯著眼睛笑了:「我們是誰身上的肉,誰的心就連著我們。委員長見我兩個月沒有一個電報,不是電台丟了又是什麼呢!」

  說完,杜聿明將雙腿伸出擔架,慢慢站起身,捶了捶背。他的病已經好了,他可以在「委員長」的懷抱里蹦跳了,莫說返回國境只有一個月的路程,哪怕就是再進一座野人山,在他看來,也是一條灑滿雨露和陽光的康莊大道啊!

  電台可以通話了。

  杜聿明按捺不住又聽到了「委員長」的聲音的激動,慌忙拿起話筒,可是與他等待著的熱烈與動聽相反,他得到的是低沉和憤怨:

  「你沒有執行史迪威將軍的命令,給我造成了很大的被動,亞歷山大將軍已經有正式抗議來了。英國現在急需軍隊守衛印度,哪怕一個連一個營都好。所以正是孫立人師長退入了印度,我才能夠向他們提出派飛機尋找你的要求。史迪威將軍提出了條件,要你和廖耀湘率部經新平陽入印,並願意派人與沿途部落酋長接洽,為中國軍隊修橋開路,這樣我就同意了他們。」

  「校長,高吉人、余韶和黃強所部呢?」

  「他們已經到達中緬邊境,不用去印度了。」

  「校長,就讓廖耀湘率部去吧,反正我這裡也沒有幾個人!」

  「你必須去,因為你是中國遠征軍副長官兼第五軍軍長!史迪威現在在耍精神勝利的把戲,因為這樣可以表明盟軍指揮權在他的手裡。」

  杜聿明沒有說話。

  蔣介石的聲音卻緩和下來:「我們是講究實際效果的。我不能因小失大,你也不能因小失大!我為什麼不願為史迪威一個人而開罪美國,我為什麼要俯首帖耳與他們虛與委蛇就是這個道理嘛……」

  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沒有了,杜聿明已經懂得「個中三昧」了!

  他命令羅又倫迅速把士兵集合起來。他要在森林中鋼錠般光柱的照耀下,不,在他的燈塔的萬丈光芒照耀下,親率著隊伍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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