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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07
作者: 王雨/黃濟人
光陰荏苒,不覺民生公司成立已兩年有餘,已建造、擁有了「民生」、「民用」和「民望」3艘輪船。班班客滿,生意興旺,一些心存疑慮者不待催促便踴躍認購股份,短短几月時間就完成了以前費九牛二虎之力也難完成的集資款。民生公司獲利頗豐,盧作孚將紅利進行了分配,按照股息1分、紅利1分5厘,共計2分5厘發給股東,股東們大悅。此時,其他輪船公司卻多數虧本。盧作孚心裡明白,這與民生公司避實就虛、獨闢蹊徑的經營方針有關。此時里,盧作孚站在「民望」輪船頭,迎風順流而下,心情極佳。
秋老虎時節格外炎熱,而在這悠悠嘉陵江的峽谷里卻爽風陣陣。
輪船行駛在瀝鼻峽水段,盧作孚起眼看見了江邊的鹽井鎮,就想到了那次的軍閥扣船來。巧的是,他此時乘坐這「民望」輪也被軍閥扣留過,是一個順慶商人去年在上海江南造船廠所購,載重量125噸,取名為「順慶」輪。此輪剛開到重慶就被范少增的部屬扣留了,經過萬般努力、多方交涉,才於今年夏天收回,損失巨大。那天,那個神情黯然的順慶商人專程來到合川縣民生公司辦公室找盧作孚,道明情況,以他現今的財力是莫法營運「順慶」輪了,想委託民生公司代為管理。盧作孚為人友善,經商上卻是親兄弟明算帳,雙方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終於成交,將其「順慶」輪更名為「民望」輪,由民生公司代管。盧作孚心想,今年春末,我民生公司在上海訂購的淺水輪船「民用」輪已經開始了「渝合航線」的營運,再加「民望」輪則算是錦上添花了。
他這麼想時,盧子英走了過來:「二哥,你在觀景?」經盧作孚委任,他現在是峽防局常練大隊的副隊長了。頭戴軍帽,身著軍裝,扎武裝帶打裹腿,足蹬皮靴,好生英武。
盧作孚盯他呵呵笑:「是的,子英,我在觀景,這瀝鼻峽的景致實在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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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陵江這瀝鼻峽又稱牛鼻峽、銅口峽。位於合川縣鹽井鎮一帶,全長3000米。峽中江流湍急,水深莫測,兩岸群峰高聳,峻峭幽深。
盧子英笑道:「是美。剛才駛過的巨梁灘、獅子墳、笑和尚、牛鼻洞和猴子石,硬是各有特色、風光綺麗。」
盧作孚點頭,伸手前指:「看,過磨子沱了!」
盧子英前望:「這是瀝鼻峽的最後一道景觀。」
盧作孚道:「下游還有好景呢,還有溫塘峽和觀音峽……」
二人說時,下水快船駛入了溫塘峽。此峽又稱溫泉峽、溫湯峽,處於縉雲山段,全長有2700米。古時候峽口就建有溫泉池,故稱溫塘。但見入峽的江水咆哮奔騰,旋渦疊生,氣勢磅礴。峽壁兩岸相距不過200米,懸崖挺立,猶如刀鑿斧削。峽岩之腰,泉如湯涌,雲根竇生。
盧作孚說:「四弟,這裡不僅景色秀麗,還有溫泉,自古為小三峽之冠。我想,應該投點資金,把這溫泉好生開發出來,豈不是一個旅遊休閒的好地處!」
盧子英點頭。
盧作孚說:「我上任峽防局長後,發布的第一個文告就是集資建溫泉公園的《募捐銘》。」
盧子英道:「你在銘文中寫道:『將來經營有序,學生可到此旅行;病人可到此調養;文學家可到此涵養性靈;美術家可到此即景寫生;園藝家可到此講求林圃;實業家可到此經營工廠,開拓礦產;生物學者可到此採集標本;地質學者可到此考察岩石;碩士宿儒,可到此勒石題名;軍政紳商,都市生活之餘,可到此消除煩慮,人但蒞此,咸有裨益……』」
盧作孚呵呵笑:「你記性真好。我呢,是以此來打動當地的那些軍人、政要、商賈、士紳,籌集資金建溫泉公園。」
盧子英道:「這裡屬北碚鄉,你現在不僅是嘉陵江三峽峽防局局長,又是民生公司總經理,有權也有資金,可以辦成呢。」
盧作孚一嘆,他是不願意做官的,他正在操心建造一個以船舶修理為主的「民生機器廠」。可是,民意難違等諸多因素將他推到了這一位置上。
那個月明星密之夜,何北衡摸到了停泊於千廝門碼頭的「民生」輪來找他。何北衡何許人也,是鎮守重慶的軍閥劉湘身邊的重要幕僚。他比盧作孚小3歲,對盧作孚的經歷深為了解,對他那董事會給予乾股也不要,僅憑微薄的工資維持一大家人生計的清廉作風和博大胸襟頗為欽佩。民生公司在重慶千廝門設了辦事處後,他就來拜訪過盧作孚。
兩人在「民生」輪船尾的護欄邊就座,許五穀泡了熱氣騰騰的西山茶來。
何北衡呷茶水,開門見山地說:「作孚兄,如果你不反對,我庚即建議劉湘任命你當嘉陵江三峽的峽防局長。」
這件事情的背景盧作孚已經曉得,頭年春天,28軍的陳書農部和21軍的王方舟部為此峽防局局長的人選爭執不下,合川、江北的紳士耿布誠和王序先就聯合了轄區內的璧山、巴縣的知名人士,向兩軍建議:「請雙方不必爭執,讓一位既有才幹又孚眾望的盧作孚先生作為第三方,主持峽防大政如何?」而何北衡正是得知這一消息後,才即刻來找他的。
盧作孚呷口茶,答非所問:「有個朋友對我說,人們建築一間美麗的房子在一個極大的公共豬圈裡,還不如建築一間小小的草房,安在一個極大的花園裡。我是很欣賞這話也是願意去實行的。」
夜風吹拂,水聲嘩嘩,江中的點點燈火忽閃。
何北衡不明就裡,撫平頭,試探道:「作孚兄,你這算是應承了?」
盧作孚為船運之事為民生公司的實業之事而憂心忡忡,尚難決斷。他的雄心壯志並非只是運行幾艘輪船,他還要開辦一系列的民生實業。當然,他那把峽區變成公共花園的想法也是萌生已久。可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半用啊。
「作孚兄,你說話啊。」何北衡催問。
盧作孚的大腦在急速轉動,是的,這確實是個警政合一、軍政合一、企業社會與公眾社會合一的,有利於事業建設與教育啟蒙同步推進的三峽「特區」。自己並不小看峽防局長這一職務,這是可以承載自己理想的;對於維護三峽航道安全是有好處的;對於江、巴、璧、合峽區的公共花園建設是有益的。他那眉宇間露出了不為人察覺的笑意。
「你不同意?」何北衡急了,端茶碗的手頻頻抖動,茶水灑出多半。
穿服務生服裝的翠月過來了,她用乾淨的白毛巾擦乾何北衡手上和茶几上的茶水,揭開何北衡身前的茶碗蓋,提銅茶壺的右手劃個弧形,那滾燙的開水直奔茶碗。又為盧作孚添了開水:「二位有啥子事情喊一聲就是,我會熱心服務的。」聲如銀鈴,朝他倆甜甜一笑,水上漂般走去。
月色下,翠月那兩顆閃亮的眸子和摻茶功夫誘使何北衡的目光跟隨了她去:「啊,這小姑娘好清秀,茶技好老到!」
盧作孚笑道:「她叫翠月,原先是涪陵縣『御鑼』班子裡唱歌跳舞的,非要來我『民生』輪做事,考慮到她要求堅決,又是水上人家後代,經過考核才錄用了她。她外公老淚縱橫送了她到這船上來。」
「哦,原來如此!嗯,你們這船上的服務不錯,好多人都這樣說。」
「承蒙誇獎。」
「呃,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何北衡很擔心盧作孚會拒絕,他曉得,楊森對盧作孚極為賞識,又深知盧作孚乃仁人君子,決不願意輕易負人。而今,劉湘與楊森是軍界對頭,多有過節,以至兵戎相見,怕他對此有所顧慮,「作孚兄,你對劉湘也許不甚了解,其實他也是求賢若渴、禮賢下士的,也有其治理好四川的追求。」
盧作孚聽了開懷大笑,嚯嚯喝茶。他其實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倒也為何北衡的真情和執著而動心:「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就去。」他很喜歡韓愈的詩文,這是《送石處士序》一篇,其情景與此時大為相似。
何北衡似明非明:「作孚兄,你……」
盧作孚道:「北衡釋念。」
何北衡一愣,旋即大笑,拍盧作孚肩頭道:「好了,好了,我這一趟沒有白來了!」
風浪大了,輪船搖擺,兩人茶碗裡的茶水都晃蕩出來,就都端起茶碗喝茶。
何北衡道:「作孚兄,小弟以茶代酒,預先向你道賀了!」
下水輪船就是快捷,盧作孚與盧子英兄弟二人去前艙、後艙、駕駛艙和機房轉了一圈回到甲板上時,「名望」輪已經駛入嘉陵江三峽的最後一道峽口觀音峽了,眼看就要到重慶城了。輪船到達重慶後,上下了乘客還要趕往涪陵港。
「二哥,人們都說,你雖然只是小學畢業,數學卻是了不得。看,這『三艘輪船,兩條航線』硬還是讓你計算通了。」盧子英笑說,「你可是寫下了川江航運史上有創造性的篇章。」
盧子英說這事兒確實不簡單,本來,客貨量很大的「渝合」、「渝涪」航線,每條航線各需要兩艘輪船對開才能滿足需要的,這就得有四艘輪船才行。可民生公司只有三艘輪船,卻依舊做到了。這就是盧作孚用數學計算解決了的難題。由於他時常隨船走這兩條航線,摸清楚了底細,從涪陵到重慶與自重慶到合川都是上水,輪船需要航行一個整天;而從合川到重慶與自重慶到涪陵都是下水,輪船航行只需要半天。盧作孚計算後提出,讓三艘輪船分別依次以一天時間由涪陵上駛到重慶,又以一天時間上駛到合川,而後,第三天再以半天時間由合川下行到重慶,當天下午又以半天時間自重慶下行到涪陵。三艘輪船同時循環行駛在這兩條航線上。這樣,重慶、合川、涪陵三個城市就每天都有民生公司的輪船開出和到達了。
「子英,你也來吹捧我。」盧作孚笑道,「我身為民生公司的總經理,不千方百計為公司發展尋找出路啷個得行。」就想到現今自己身上的擔子太重,個人呢,倒是可以任勞任怨干,可長此下去是會影響民生公司發展的,「啊,對了,子英,我跟你說,哪一天我要把一副擔子交給你呢。」
盧子英說:「二哥,你那擔子重,我啷個挑得起喲。」
「該挑的時候就得挑。」盧作孚擴胸道,被眼前這又稱文筆峽的有3700米長的觀音峽的風光吸引住了。
「名望」輪「突突」行駛在碧綠的江水裡,兩岸巨石屹立,形如石笏。
盧子英也被吸引,指那石笏道:「看,『文筆石』!」
盧作孚饒有興致地看那石笏,看見了石笏上懸崖處的古剎,笑道:「『觀音閣』,此峽以此閣而得名。嗨,這觀音峽的兩岸硬是絕壁萬仞、怪石嶙峋呢。」
「是呢,弄得這江水也蜿蜒曲折,這是嘉陵江小三峽中最險峻的峽口。」
這一段水道,灘多水急,礁石叢生,輪船只得減慢速度行駛。
「叭,叭叭……」響起槍聲,幾艘木船從岸邊快速駛來。
「二哥,你快回船艙去,我立即集合護航隊的人!」盧子英說,匆匆走去。
盧作孚跟了盧子英走:「咦,遇到土匪了?」又想,也許又是軍閥,就又回過身走到船欄邊觀看。
這時候,船上乘客大呼小叫,騷亂起來。
這回來的真是土匪,他們只放槍不吶喊,很快靠近輪船,扔上纜繩,爬上船來。盧作孚抽身走時,從後面上來的土匪用駁殼槍頂住了他的後背:
「不許動,動就打死你!老實點,我們只取錢財!」
這時候,盧子英領了護航隊的人趕來,將爬上船來的十幾個土匪圍住。
「把槍放下,老子的槍子兒可不認人!」盧子英喝道。
正往輪船上爬的其他土匪嚇得趕忙溜回木船去,而上來的土匪均是亡命之徒,「嘩啦啦」扣動了扳機。
「都不要開槍!」盧作孚喊,他擔心船上人的安危,「你們哪個是頭兒,我是盧作孚,我要跟你說話!」
「我,我就是!」用駁殼槍頂住他的人說,「運氣,原來你就是盧作孚,好耶,你一當上峽防局長,就斷了我兄弟們的財路,還斃了我大哥。我兩個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你就是頭兒,好。」盧作孚欲轉身跟他說話。
那土匪頭子以為他要奪槍:「不許動!」扳機上的食指移動,頃刻間,民生公司的掌舵人就要倒在血泊之中。
盧作孚穩住身子,心跳急速。天災人禍他都遇到過了,死神幾次與他擦肩而過,自己死倒也罷了,可他剛剛開創的事業放心不下啊!
土匪頭子的食指還在使勁……
「皮娃子,你還不給老子把槍放下,盧作孚他是個大好人!」剛從機艙趕來的三管輪霍承金大喝,徑直走到那土匪頭子跟前。
眼前出現了令人瞠目的情景,那被霍承金稱為皮娃子的土匪頭子竟然乖乖地放下槍來:「你……大哥!都說你被盧作孚槍斃了,你啷個還活起在?」淚流滿面。
霍承金奪過他手中的駁殼槍,插到自己腰杆上:「你個傻娃子,又聽劉二拐造謠!」
一場險情化解。
卻說這個霍承金,先前是個土匪頭子,被抓住後,死不認帳。審訊時,盧作孚已經查清了他的劣跡。猛然喊,霍承金!他條件反射地答,有!他那面具一下子就被揭穿,面色煞白,心想,這下只有等死了。盧作孚對他進行了嚴厲呵斥,又對他進行了耐心教育。他感激涕零,決心從此做好人。他曾經在外輪的機艙工作過,盧作孚就利用了他的一技之長,安排他到民生公司的輪船上做三管輪,這次,還真虧了他的臨危救險。
這場險情的化解,實質與盧作孚任峽防局長後的一系列工作有關。他大聲疾呼,『社會不安寧,絕沒有安寧的個人或家庭』,『要使地方安寧,必須使匪不安寧』。採取了以攻為守的辦法,組織了護船隊,還親自組織學生和士兵巡迴於各鄉鎮、山區,清除匪患。不僅幫助本地,也幫助周圍地區,不僅不讓土匪活動,還不讓土匪藏匿。提出「化匪為民,寓兵於工」、「以匪治匪,鼓勵自新」、「要消滅土匪,更要消滅產生土匪的土壤」等方針,對土匪進行了攻心戰,分化瓦解,不少土匪走上了自新道路,這個霍承金就是其中的一個。
有驚無險,「名望」輪順利到達重慶,在碼頭等候多時的程心泉和朱正漢匆匆上船來,對他說,何北衡找他有要事,請他吃夜飯。盧作孚笑,這個何北衡,一定是來為劉湘傳話的。就跟了程、李二人下船去。程心泉和朱正漢現在是盧作孚身邊的秘書。
何北衡在重慶有名的「宴喜園」宴請盧作孚。席間,杯盤交錯,說笑不斷。
酒色滿面的何北衡沒有直奔主題,笑道:「作孚兄,劉軍長讓我問問你,我部官兵乘船是否都照章買了船票。他說,如果有人不買船票,請你們把人認清楚,去找他收錢。」
正好,一個小白臉弁兵過來上菜,聽了大驚失色。
盧作孚察覺,盯了盯小白臉弁兵,對何北衡說:「如果我發現有此情況,一定對你們說。」
盧作孚說完,各自吃菜,對這些估吃霸道的軍人深惡痛絕。實行防區各路軍閥各管一段,一些兵們就四處橫行,坐船不買船票是常事。他對這個小白臉弁兵印象深刻,前不久,就是這個小白臉弁兵,查票員請他補票,他瞪眼說,老子無論走到哪裡,從來都不曉得要買票。你要我買麼,等老子到了合川再說!還龜兒媽耶地大罵。正好盧作孚也在那艘船上,見此情景和顏悅色道,這是營業輪船,不是打差,你應該買票。查票員說,我們總經理的家人坐船也都買票。小白臉弁兵依舊不買。盧作孚正色道,任何人坐船都必須買票!小白臉弁兵怒火升騰,你他媽的管得寬!揮手朝盧作孚擊去。盧作孚不防,挨了一拳。查票員連忙護住盧作孚,也上火了,欲動手,被盧作孚勸阻住。盧作孚也生氣了,說,你這人不講理啊!我回重慶後,就要去找劉湘軍長商量軍人買票的事情,我相信他不會說軍人不買票。小白臉弁兵聽後,盯盧作孚,心想,他怕是有來頭之人,但還是硬撐著。盧作孚搖頭嘆,掏錢為他補買了船票。他卻揚長而去。
直到散席,盧作孚也沒有對何北衡說這個小白臉弁兵不買船票的事情,心想,這個年輕士兵應該感到自愧了。這時候,何北衡才對盧作孚說了今晚宴請他的主題,說劉湘軍長要約他談要務。他問啥子要務,何北衡就大致說了。
盧作孚走出「宴喜園」時,一直懸著心的小白臉弁兵額頭沁汗,心撲撲跳,畢恭畢敬尾隨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