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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04
作者: 王雨/黃濟人
民生公司重慶辦事處設在重慶千廝門水巷子匯源旅館的一間房子裡,這裡挨臨嘉陵江。這是盧作孚決策並經董事會通過後立馬做成的第一件事情。同時,又將民生公司的股份由5萬元增加到10萬元,派人到上海去新定購了一艘載重量僅為「民生輪」一半的淺水輪。
事情太多,千頭萬緒。昨天晚上,他就在辦公室里和衣胡亂睡了一夜。天光撲窗時,他醒了,起身揉眼、擴胸。他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春光不客氣地撲進窗來,這不寬的昏暗的屋子便敞亮。
窗外的景象總令他激動。
霧都重慶春天的太陽堅強,不屈不撓把那暖柔的陽光沖開層層雲霧撒向大河、小河和這座挺拔不衰的城市。大河長江、小河嘉陵江就熱烈、喧囂起來。那些碼頭上的船隻紛紛解纜,各自向長江的下河段、上河段、嘉陵江段開拔,船工們的吆喝聲、號子聲和叫罵聲此起彼伏。1927年的這個春天,重慶朝天門碼頭上再次響起了「民生」輪「嗚嗚」的汽笛聲。盧作孚最喜歡聽這汽笛聲,頓時容光煥發。他急匆匆去門外的自來水管邊洗臉、漱口,顧不得吃早飯便直奔「民生」輪而去。
重慶水碼頭的石梯蜿蜒、陡峭,盧作孚「騰騰騰」快步奔下石梯,他是時常要跟隨輪船出航的,以了解情況、檢查工作。
浩瀚潮湧的兩江流水發出巨大的轟響,相擁「歡呼」滾滾東流。
跑步來到江邊的盧作孚陡然止住步子,望江興嘆,他與這大江流水也曾經無緣。從未受過初中以上正規教育的他,19歲時在成都報名參加了清華學校的甲等入學考試,其中文、數學和中外史地均獲得出人意料的高分,而英語考試卻未能及格,他沮喪不已。又得知第二次考試在北京舉行,大喜,下決心赴京應試。時值桃花發汛,流水深解人意,他從合川縣大南門外渠河嘴搭乘的木船當晚便飛舟抵達重慶,他興沖沖跑到朝天門大碼頭時,那「蜀通」輪卻於當日清晨就拔錨東去了,要等下一班船得需月余。他再次與清華擦肩而過,其入學夢也從此破滅。盧作孚沒有想到,自己的入學夢的破滅,卻柳暗花明引至他造就了一個實業王國;在民族史冊上或許因此而失去了一位傑出的科學家,卻多了一位為民造福、為國揚威的實業巨子。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這長江流水終還是與自己有緣的。他想,不是麼,自己已經在這大江上開始了他夢寐以求的事業,開始了他欲要創造的偉業。成,還是不成呢?他有信心卻也沒有絕對把握。路呢,總是一步一步走的,不行,得跑,要抓緊時間加快步子!他抬步走過晃動的跳板,登上了「民生」輪。
正在檢票的孫正明早見了他,笑呵呵道:「盧總,你早!」
「不早了,睡過頭了。」盧作孚笑道,「啷個樣?」往船頭走。
孫正明囑咐檢票者認真驗票,跟了盧作孚走去,曉得他關心的是客源的事情:「可以,基本滿員了。」
其實,盧作孚問的不是這個事情。自從民生公司開通「渝涪航線」後,「民生」輪的客源一直不錯,重要的是,再也不用擔心「民生」輪停航了:
「那年輕娃兒的事情,啷個樣?」
孫正明一時懵了:「啥子呃,哪個年輕娃兒?」
「你看你,我跟你說過的,大才過找,小才過考。」
孫正明恍然大悟:「啊,你問的是他娃!」嘿嘿一陣笑,「盧總,你肯定還沒有吃早飯吧,走,先去餐廳吃早飯。」不由分說,拉了盧作孚去船上餐廳。
盧作孚進得餐廳,不由得眉頭舒展。這餐廳比起他乘坐過的那些外輪、國輪乾淨清爽多了,有幾桌乘客正在吃早飯。盧作孚與孫正明剛坐定,便有一位身穿白色廚師服戴白色廚師高帽的小青年提了個長嘴銅茶壺來摻茶水,他右手腕套在茶壺銅把上,左手麻利地放上兩個蓋碗茶碗,那提銅茶壺的右手飛快地半劃一個弧形,細長的茶壺嘴離茶碗老遠,就見那滾燙的開水呈一細流直奔茶碗,硬是點水不漏。而後,那小青年就唱道:
「歡迎盧作孚總經理光臨『民生』輪,請盧總和孫船長先喝碗早茶。這是產自渝西茶山的上好沱茶,水色鮮味道濃,喝了熱心、暖胃、養顏、益壽……」
這娃的面相、笑容和說話的腔調好熟悉!
「啊,小茶倌,你就是那個小茶倌!」盧作孚道。
「是,我原先是鹽井鎮『臨河茶館』的小茶倌,現今是『民生』輪上的小火夫。」小青年笑道。
盧作孚點首笑:「你叫啥子名字?」
小青年答:「許五穀,言旁許,五穀雜糧的五穀。」
「嗯,這名字可以。」盧作孚道。
「就是,我父母說,人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許五穀說完,回身離去。
盧作孚盯孫正明,笑道:「你得行,硬還是把他給我找來了。」
「你盧總交代的事情,我敢不辦嗎?」孫正明說,「老實說,那個鎮子我硬是不想去。」
「為啥?」
「你曉得的,我們『民生』輪頭一回過嘉陵江就被那個謝長富營長扣留在了那裡。」
盧作孚搖頭笑,問:「你一去他就願意來?」
孫正明腦殼搖成撥浪鼓:「他那個老闆整死都不同意,他父母也不同意。一個說,這娃是他們茶館裡最靈活本事最好嘴巴最甜的茶倌;一個說,水上活路危險,整不好要死人。好在這娃個人願意,我就給他父母說了一蘿蔸的寬慰話,又給了些錢物才算擺平。後叟,還是那個謝長富營長耍起凶神相,那個老闆才只好點了腦殼。」
「啊,你去找了那個謝營長?」
「他正好來喝茶,見我在同那個老闆交涉,就幫了個干忙。」
盧作孚嘿嘿笑,姓謝的這傢伙在民生公司掛得有利益,自然要幫忙。心裡也覺得對不起那個老闆。
這時候,許五穀端了熱氣騰騰的饅頭、稀飯和兩碟鹹菜來:「盧總,請用早飯。」又各自忙碌去了。
盧作孚用手指按那饅頭,按下一個窩鬆手即復原,吃一口滿嘴面香:「嗯,這饅頭的面和得好,火候恰當。」端了稀而不湯的稀飯喝了一口,滿嘴米香,「好,是新米的糯香味道。」
孫正明拈了幾塊榨菜放到盧作孚的稀飯里:「米再香也離不開下飯菜。」
盧作孚就吃榨菜:「可以,這涪陵榨菜好吃。」
提到家鄉的事情孫正明就來勁,邊吃飯邊說:「我們家鄉這涪陵榨菜始創於光緒二十四年,經過去筋、風脫水、初醃製、壓榨、再醃製、看筋、淘洗、切絲、脫鹽、脫水、拌料好多道工藝生產而成。風味獨特,鮮香嫩脆,是世界三大名醃菜之一。聽我那在榨菜廠技術室工作的表哥說,這榨菜能增進食慾、幫助消化,裡頭含有好多營養成分。」
盧作孚道:「你在為家鄉的產品做GG。」
孫正明認真道:「我說的是實情。」
盧作孚點頭笑,吃了口豆腐乳:「嗯,夠味道。」
孫正明又來勁:「這是忠州豆腐乳,被稱為是『腐乳王』。始於唐而盛於宋直到現今,縣城裡就有『永順長』、『義順和』等四五家有名的釀造廠,跟涪陵榨菜齊名。當然囉,還是涪陵榨菜的名聲大……」
盧作孚香噴噴吃飯,津津有味地聽孫正明說,眼睛卻跟了許五穀轉,見他對所有來吃飯的乘客都一視同仁熱心服務,心裡甜絲絲的。以自身的親歷,他深切感到,像民生公司這樣剛起家的小公司,服務是頂為重要的。他要求,從自己到船上經理到每一個員工,都要做到和藹可親、服務周到、伙食豐美。提出,為旅客服務就是為社會服務,民生公司的員工人人都是服務員。為此,他讓孫正明特地把這個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許五穀找了來。
吃完早飯,許五穀過來收拾碗筷,盧作孚贊道:「五穀,你服務不錯!」掏出把銅錢來,「來,給你,你辛苦了。」
許五穀沒有看那錢,笑道:「對不起,船上有規定,不收小費。」端了碗筷各自走去。
孫正明哈哈笑:「盧總,你碰釘子了嘛!」
盧作孚笑道:「這釘子碰得好!」
當今所有中外輪船都普遍存在一種不良風氣,在旅客付了船票費之外,還要額外收取一筆不小的勒索,有的旅客因為小費付少了就遭到船員冷落。他就嚴格規定,「民生」輪一律不得收取小費。
「盧總,你親自檢驗了我們的服務,可以噻。」
「可以,可以。」
「也是該這樣,服務好了,又不收小費,旅客很滿意呢。」
「倒是。」
「呃,盧總,這個許五穀就算是大才?」
「當然算。人不分貴賤,首要是得看他的品德和服務。啊,對了,孫正明,你現在不僅是船長兼領江,也還是『民生』輪的經理,我想『民生』輪以後是否也開個茶房,讓旅客有個休閒擺龍門陣的地方。」
「倒是可以,就讓這個許五穀來負責如何?」
「要得……」
「嗚,嗚嗚——」「民生」輪汽笛長鳴,啟航了。
孫正明對盧作孚說,你去船長室休息,我得忙活路去。各自匆匆走了。盧作孚沒有去船長室休息,在船上四處走動、巡看。實行經理負責制後,船上經理代表公司擔當起全船的事務責任,親自接待旅客、安排座位,開船前親自到岸上售票,上船後又親自檢查船票,開船後,更是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逐一落實。這個孫正明,真是他的一員得力大將啊!
「民生」輪抵達涪陵港,待下完乘客,駛抵荔枝園躉船停泊時,已是薄暮時分。忙完船上諸事一身汗透的孫正明對盧作孚說:
「盧總,我喊你在涪陵城下船去旅館休息的,你卻偏要跟了過來。你看,這荔枝園躉船離縣城有好幾里路遠,看,又得走回去。」
盧作孚笑道:「你想甩脫我?我是跟定你了,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你在哪裡睡覺我也就在哪裡睡覺。」
孫正明搖頭嘆氣:「盧總,你這是何必呢?你曉得的,我立馬就要去縣城接洽客貨的事宜,未必然你也跟了去?」
「當然。」盧作孚答,心想,他夠苦累的了,每次船到涪陵,他都要從荔枝園走回城裡辦事,來回十多里路哩。說起呢,是個經理,其實比重慶碼頭那些扛棒棒的苦力還累,他是體力、心力都累啊!
盧作孚跟了孫正明匆匆走到涪陵縣城,辦完客貨諸事已是暮色四合,他倆往回走時,又聽見了「御鑼」聲。盧作孚就想起「渝涪航線」開通那天來,孫正明果然喊了他爺爺領的「御鑼」班子來助興,好生熱鬧。就拉了孫正明朝前方街頭走去。孫正明已經是上眼皮碰下眼皮瞌睡死了,盧總,你還要去看「御鑼」呀?去,去看看!
二人擠到人叢里觀看,盧作孚發現又是孫正明爺爺帶領的那支「御鑼」隊,他爺爺也看見了他們,邊敲大鑼邊朝他倆遞眼色招呼,甩開沙啞的喉嚨喊,翠月,出來得囉!就見那樂隊裡走出個年輕女子,正是他們上次見過的翠月姑娘。孫正明爺爺對翠月說了些啥子,翠月就點首笑。女大十八變,半年不見的她長得越發俊俏,她那舞姿、唱腔跟她本人一樣優美:
暖雲如絮雨如塵,不見梅花卻見春,
十二月中都不閒,萬里長江未歸人。
蠻花匝地紅於錦,水浪兼天白似銀,
誰說道衡離思苦,巴山蜀水尚堪親。
盧作孚聽著,發現她那唱曲沒變,唱詞卻有改動,心中大悅,她是在唱我長江水上人呢!孫正明的瞌睡蟲走了,豎起耳朵聽,鼻子眼睛笑成一團。
他倆直看到「御鑼」表演完畢,孫正明爺爺一定要請他倆吃夜宵,興致極高的盧作孚沒有拒絕。孫正明爺爺讓副手領了樂隊的人去吃夜宵,自己領了盧作孚、孫正明去涪陵淨土寺的「榨菜魚館」吃魚,還帶了翠月一起去。盧作孚已經曉得,孫正明的爺爺叫孫魁亮,翠月是他外孫女,是孫正明的表妹。孫正明和翠月的父母都在一場瘟疫中喪命,就他們爺孫三人相依為命。翠月自小能歌善舞,是外公的掌上明珠,是他們「御鑼」班子裡的頭號明星。孫魁亮的主業不是敲打「御鑼」,而是在一條500海關擔的「廠口麻秧子」木船上當舵工,孫正明和翠月自小就跟孫魁亮在水上漂泊。
這「榨菜魚館」臨江而居,坐在這裡吃魚別有一番情趣。夜色如水,但見薄雲半掩春月,疏星閃爍,悠悠月空映襯得大江流水銀波點點。店小二端上熱騰騰的榨菜魚來,孫魁亮就招呼眾人動筷子。盧作孚吃了口魚,連聲叫好。
孫魁亮呵呵笑,呷太白液酒,拈鬚道:「盧總,聽正明說,你成天忙碌,今天好生休閒一下,多吃些魚。這魚可是有來歷的,傳說,這榨菜魚是詩仙酒仙李白所創!」
「哦,真的?」盧作孚問,又吃了口魚。
「真的!」翠月姑娘答,兩頰泛紅,「我外公說,那年,李白邀故友暢遊三峽,飽覽了白帝城後直奔千里外的江陵。到江陵時已是晚暮,便到『川江號』木船上吃夜宵。船老大得知是李白,就立馬撒網撈魚。李白見這活蹦亂跳的鮮魚,好生歡喜,就想起了涪陵榨菜,對廚子說,你就用涪陵榨菜再加上泡菜和香料來做。」
「啊,是這樣?」盧作孚饒有興趣。
孫魁亮道:「那廚子不解,又不得不照辦,船老大說過,李白是貴客。廚子就在李白先生的指點下,用了精製作料,把這鮮魚爆、炒、燴、熬,再用文火烹蒸而成。」
翠月姑娘搶話道:「這魚端上桌子時,嗨,那香味瀰漫了滿個峽谷!過往的船隻都轉了舵,全都朝『川江號』木船靠攏來,人些上船要求品嘗,還要求學習烹飪之法!」
盧作孚聽了,食慾大增,大口吃魚,笑道:「不想,魁亮爺爺的『御鑼』敲得好,還曉得這麼好的典故;翠月姑娘的舞跳得好、歌唱得好,又這麼會說!」
孫魁亮撫須笑曰:「過獎,過獎,獻醜了。」
翠月已是滿面通紅。
良宵夜景、美味佳肴、誘人典故,這餐魚吃得好生過癮。離別時,一件事情卻讓盧作孚極是犯難。那翠月姑娘死活要跟了表哥孫正明到「民生」輪上做事,說是無論做啥子事情都行。當然,她也算是個能歌善舞者,又是水上人家的後代。可現今「民生」輪上沒有適合她做的行當。再說了,她是孫魁亮那「御鑼」班子裡的頭號明星,如是同意她去船上,這不是對人家孫魁亮老人來了個釜底抽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