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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01
作者: 王雨/黃濟人
酉時,冬日明晃晃的太陽西斜。一艘來自重慶的載重500海關擔的「廠口麻秧子」木帆船停靠到了涪陵縣水碼頭。盧作孚與船長孫正明和他的兩個跟班程心泉、朱正漢步下船來。攀登碼頭那陡峭的石梯時步履匆匆,盧作孚實在是心急如焚。
民生公司以好兆頭開航的「渝合航線」不到四個月便被迫停航了。
隨著冬季的到來,嘉陵江進入了枯水期。本來就淺的江水漸次降到了「民生」輪的吃水線以下,不得不停航。重新開航得要等到來年初夏,等待江水上漲,其間,得要斷航5個多月,這可是要命的事情!公司里有人悲觀起來,說民生公司是一半成功一半失敗。豈止是一半失敗,如此地等待那將會是前功盡棄,是會垮杆的!
四人快步走到了繁華路段。
這涪陵是巴國故都,是長江與烏江交匯處的水碼頭,縣城依山臨江而建,主要街道就只一條不寬的馬路。馬路自長江上游蜿蜒伸向兩江交匯處,兩旁擠滿了高高矮矮的房屋。這裡自古是商賈雲集之所。街上人流熙攘、人聲鼎沸,商店挨門接戶。大戶商號早已掛出閃亮的大紅燈籠來。
盧作孚看著,繃緊的麵皮舒展開來。
程心泉四處張望:「盧總,這涪陵城好熱鬧!」他是第一次來涪陵城。
「嗯,是熱鬧,走,先找個餐館填飽肚皮,再好生轉游一下。」盧作孚一反方才憂鬱,快慰道。熱鬧就有商機啊!
孫正明是涪陵人,倍感家鄉親切:「好,吃完飯後,我帶你們轉游!」盧總這一向憂心太重,該讓他放鬆一下。
朱正漢隨船路過涪陵兩次,都只是在碼頭邊觀望這座山城,也好想轉游一番:「要得,轉一轉!」
管伙食的程心泉曉得公司的艱難,曉得盧作孚的簡樸,不往大餐館走,四處搜尋小餐館。孫正明說,拐過前面那個路口,有好多家小吃館子。盧作孚道,好,吃小吃,味道好。他四人朝前面路口走時,傳來一陣鑼鼓聲。孫正明笑了,加快步子走。他四人拐過那路口時,看見一家掛有「舒永高茶鋪」招牌的鋪子門前,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孫正明就拉了盧作孚往人叢里鑽,程心泉、朱正漢也跟了進去。見是一支不小的樂隊,那些腰杆上扎彩帶的鼓樂手們正揮臂扭腰急敲鑼鼓,這歡快熱烈吉祥喜慶的鑼鼓時而舒緩時而快促,舒緩時猶如閒庭信步,快促時恰似勇士歸來。
「哈,盧總,『御鑼』,這是『御鑼』!」孫正明笑道。
「啥子呃?」盧作孚問,被這鑼鼓聲感染。
「就是跟皇家沾邊的『御鑼』。」孫正明說,「盧總,你仔細聽,這鑼聲既有巴渝山水的粗獷豪放,又有江南絲竹的幽雅韻味。」
盧作孚仔細聽:「倒是呃。」
「這『御鑼』最先在各商號流行。我們涪陵城的『乾元興』、『宋月樓綢緞鋪』和這『舒永高茶鋪』就組織有『御鑼』班子,還向豐都、重慶擴展呢……」
孫正明說時,那樂隊裡一個鬚髮雜白的老者沙啞喉嚨喊,翠月,出來得囉!就走出個十六七歲的女子,邊跳邊舒展柔嗓唱:
暖雲如絮雨如塵,不見長安卻見春,
十二月中都做客,八千里外未歸人。
蠻花匝地紅於錦,海浪兼天白似銀,
誰說道衡離思苦,江南山色尚堪親。
「盧總,你聽,她唱的是江南曲調!」孫正明說。
盧作孚笑道:「真還是呢。這涪陵城離江南那麼遠,啷個會唱這江南曲調?」心想,中國地大物博,好多事情真還是不可思議。
孫正明說,這裡太鬧,說話聽不清楚,吃飯時再說。尋著附近一家小餐館吃夜飯時,知根底的孫正明才滔滔不絕說起『御鑼』來:
「我們涪陵出過不少名人,其中有個叫周煌的,乾隆元年,他22歲,中了恩科舉人,任過四庫全書館的總閱、工部尚書和兵部尚書。後來,竟然當了皇太子總師傅、都察院左都御史。此人不僅政績顯赫,更以學問見長,有大量文集、墨寶留傳於世。他雖然身居高位,對家鄉卻深懷厚情,到了晚年,思鄉之情更是與日俱增。」
程心泉說:「你說那麼多,未必然他跟『御鑼』有關?」
「當然有關。」孫正明說,「這周煌曾經三次回川,最後一次回涪陵是乾隆四十六年。那年他62歲,覺得該為家鄉做點啥子事情,就想到了在皇宮時經常聽到的『蘇鑼』。這『蘇鑼』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帶回京城的,從此,皇宮裡就響起了委婉悠揚的江南絲竹樂聲。」
「周煌又將其帶回涪陵來了?」朱正漢問。
「對頭,不同的是將這江南樂聲加入了巴人鑼鼓。」孫正明說,「你們剛才聽見那女子唱的詩詞就是周煌寫的。這詩詞不僅抒發了他對江南水鄉的讚美,也道出了對家鄉的懷念。他71歲那年,被一場政治旋渦捲入了命運低谷,後來,就借詩文排遣苦悶,在這鼓樂聲中寄託對家鄉的思念。」
「人呢,都是有高潮也有低谷的。」盧作孚有感而發。
孫正明點頭:「我聽老輩人講,周煌說過,人在孤獨時只有親人才能給以撫慰;人在痛苦時只有家鄉山水才能撫平創傷。自己離開家鄉時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轉眼間到了生命的暮年。就想,如果把這來自南方的樂音帶回家鄉,讓家鄉的父老也能欣賞到皇宮音樂,不也是對家鄉的一點貢獻麼?」
「嗯,他給家鄉這禮物好!」盧作孚道。
「他就一直沒有回涪陵?」程心泉問。
「葉落歸根啊,」孫正明說,「74歲那年,他告老還鄉,乾隆皇帝念他在朝廷的功勳和盡心盡職,問他要何賞賜,他說喜歡『蘇鑼』。乾隆爺就賜予他半副鑾駕,派了宮廷禮樂隊護送他衣錦還鄉。周煌迎著瑞雪,率領了一支宮廷禮樂隊,浩浩蕩蕩從京城出發了。就跟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樂隊差不多。那樂隊的樂器有5種12枚,前排有小鼓一、小鑼二、小鑼四,那小鼓置於五色彩綢扎制的鼓架上,鼓架上嵌有他的畫像。後排有洞簫、玉笛各4隻,分成兩邊。一路吹吹打打回到涪陵城,好是風光!家鄉父老格外開心,因為是來自京城皇宮的御用樂隊,家鄉人就不叫它『蘇鑼』而尊稱它為『御鑼』了……」
盧作孚聽著,心想,周煌為家鄉父老做了件好事情,自己也在為家鄉父老做一件好事情,可千萬不能半途而廢!
四個人吃完夜飯出來,晚霞已經燒天,那支樂隊還在敲打著各式曲牌。經過孫正明講說,盧作孚才曉得,這種從宮廷傳入民間的「御鑼」其曲牌有四十多種。鑼鼓有洗馬、雙飄帶、三廣、長錘,簫笛有十二花、銀紐絲、玉娥郎等稱呼。這些曲牌的「御鑼」適應於多種場合,店鋪開張、佳節喜慶、生日添丁都要敲打熱鬧一番。
「孫正明,想不到你還曉得這麼多!」盧作孚笑曰。
「家鄉的事情嘛。」孫正明嘿嘿笑,盯樂隊裡那位銀須老者,「實不瞞盧總,那個敲大鑼的人是我爺爺,他就是這『御鑼』班子的領班。」
「是說呢,你說得頭頭是道!」盧作孚說,見那敲大鑼者,雜白的鬚髮飄舞,好一個精神的老者!
待一個曲牌結束後,孫正明領了盧作孚等人去跟他爺爺相見,他爺爺好是高興,一定要請他們吃夜宵。盧作孚心裡有事,見孫正明爺爺又正忙,就拱手道謝,說是你各自忙活路,我們也還有事情,後會有期。下一個曲牌又開始了,孫正明爺爺也不好耽擱,就拱手道別。四人沿街走,邊說邊走,興致極濃,盧作孚一路笑聲不斷。孫正明為自己對「御鑼」的講說而高興,為見到爺爺而興奮,為盧總的笑聲而欣慰。而盧作孚呢,並非僅僅是因了「御鑼」而開心,更主要的是為涪陵的人多商家多而高興。
他那想法越是堅定起來。
「民生」輪停航後,他這個總掌舵人焦急不已又一籌莫展。就到嘉陵江邊呆坐,冥思苦想。冬日的嘉陵江水好像他盧作孚一樣變得瘦了,這人瘦些呢倒也無妨,可這江水瘦了就不能行駛輪船啊。一陣悠悠的號子聲由遠而近傳來:
冬月臘月天氣短,
一聲號子我一身汗。
拉船的哥兒苦得很,
妹兒等我吃夜飯。
想起妹兒心歡喜呃,
一聲號子我一身膽。
哇!……嘿!……
吆依荷,嘿,嘿佐佐嘿!……
赤裸的縴夫們在對面的棧道上匍匐前行、大聲吼叫,江中那艘「三板船」就艱難地逆水上行。盧作孚為縴夫們的號子聲和堅韌感染,被那「三板船」所觸動。人呢,是得要有縴夫們的這股勇猛和堅韌勁。對啊,這「三板船」是載重1800海關擔的木船,在這川江之中算是大木船了,冬水裡照樣可以行駛耶。
一個想法在他心裡產生。
他騰地起身,匆匆回家。回到屋裡時,天已擦黑,蒙淑儀為他熱了飯菜來。他大口扒飯,又停下碗筷想,唉,這個想法倒是不錯,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飯後,他讓淑儀趕快收拾餐桌,找來航道圖鋪開,秉燭細看,從嘉陵江終點往上看到涪江,頻頻搖頭;又沿嘉陵江往長江下游看,萬縣、奉節、巫山、宜昌,依舊搖頭。最後,目光落到萬縣與重慶之間的距重慶120公里處的涪陵。心裡一陣激動,對頭,為啥子要在一顆樹子上吊死呢?
又一個想法在他心裡產生了。
那天夜裡,他輾轉難眠,性急的他次日便叫了孫正明、程心泉、朱正漢三人趕到這涪陵縣城來了。
4個人在一家小客棧的四人鋪的屋裡住宿。一連幾日,盧作孚領了大家去航管部門、售票口、碼頭和船上轉游,向乘客了解情況,又去烏江邊巡看,心裡終於有了底數。就領眾人去吃火鍋,把自己的兩個想法說了:
「這涪陵城是個寶地呢,你們看,從涪陵到重慶一直沒有專輪行駛,只有少數不定期的過路輪船臨時停靠,乘客都說不方便。而這裡呢,川東南的人員和土特產通過烏江從這裡出入,是個相當重要的客貨碼頭,我們為啥子不也開通這條『渝涪航線』呢?」
孫正明一拍大腿:「對啊,這條航線水深,不受冬天限制,一年四季我『民生』輪都可行駛,是條黃金通道。」為能開通家鄉的航路而高興。
程心泉和朱正漢都說要得。
程心泉問:「盧總,你還有個想法呢?」
盧作孚燙了塊毛肚放進嘴裡咀嚼,說:「這開通『渝涪航線』呢,是解決近渴,可『渝合航線』也不能放棄,也得要一年四季都有我民生公司的輪船行駛才行。」
朱正漢不解:「可嘉陵江冬水太淺啊?」嚼著黃喉。
「對頭,水太淺。」盧作孚抹嘴巴說,放了片菜葉子到滾沸的火鍋燙里,那菜葉子就在沸湯上翻飛,「水淺我們就開淺水輪呀!」
孫正明搖頭笑,挾了那快菜葉子吃:「盧總,你這想法倒好,可是我們沒得淺水輪。」
「沒得就造呀。」盧作孚笑道,「我們既然可以定購『民生』輪,就也可以再定購一艘淺水輪。」
「嘿,還是盧總有辦法!」孫正明高興了,喝了口老白乾酒,「我曉得了,這艘淺水輪可以解遠渴!」
「你娃聰明。」盧作孚拿筷子指點孫正明道。
大家都一掃這些天來的愁雲,開懷大笑。
孫正明興致勃勃:「盧總,等『渝涪航線』開通那天,我叫我爺爺領了他那樂隊來敲打『御鑼』,好生熱鬧一下!」
「要得,要得!」盧作孚擊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