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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3:58
作者: 王雨/黃濟人
是這麼樣的一張畫:背景是峨眉山金頂,當間是長江三峽,一艘有「民生」標誌的巨輪順流東下,衝出峽江。畫的右上角及畫的下方自右至左分別橫寫有「峨眉金頂」和「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字樣。在「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中文字的下面橫寫有「MING SUNG INDUSTRIAL CO., LTD.」的英文。其實,這還說不上是一幅畫,只能說是一幅草圖。
這張草圖平鋪在大八仙桌上。
盧作孚將圖紙撫摸平整。董事長石璧軒,諸位董事、協理,還有盧子英、孫正明、向吉雲、程心泉、朱正漢等人圍觀、品評,七嘴八舌,氣氛熱烈。
設在合川縣藥王廟後殿的民生公司簡陋的辦公室里,民生公司董事會議正在進行。
「嗵嗵嗵」一陣腳步聲響,旁若無人走進來一個人,看見盧作孚,大聲大氣喊:「魁先,你急匆匆把我從重慶喊來,有啥子好事情?」
盧作孚迎上去跟來人握手,哈哈笑:「啊,嘯松,你來得好快,是有好事情找你呃!」嘯松姓劉,是跟盧作孚在成都通俗教育館工作過的畫家。盧作孚拉了劉嘯松到大八仙桌前,指了桌子上的畫說,「你看這幅畫如何?」
劉嘯松虛眼皺眉看,說:「論意境呢不錯,論畫技嘛就差了。這是哪個畫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盧作孚笑道。
「是說呢,你這個人嘛,思維敏銳,看問題獨到,我是永遠莫法學的。可這畫技嘛,嘖嘖……」劉嘯松搖頭。
「談不上畫,我只是個想法,所以才把你這個畫家請了來。坐,請坐。」盧作孚說。
劉嘯松坐到條凳上,朱正漢端了熱茶水來。
劉嘯松喝茶,說:「魁先,啊,不,盧總經理……」
盧作孚道:「你何必改口呢,喊魁先就是。」
「不行,不行。」劉嘯松道,「啥子事情呢,都得講究個章法,你如今是民生公司的總經理了,自然得如此喊叫。」
盧作孚笑,急著說下文:「隨你便,嘯松,你看能不能以此畫變成彼畫?」
劉嘯松道:「你是要我依葫蘆畫瓢。」
盧作孚說:「錯,千萬不要依葫蘆畫瓢,我是希望你發揮畫家的想像力和才幹,將其繪成一幅引人注目的民生公司的宣傳畫。」
程心泉點頭:「對頭,招引更多的乘客!」
劉嘯松搓手道:「我試試。」
盧作孚再次徵求屋內諸人的意見,人們你言我語,劉嘯松掏出本子記錄。末了,劉嘯松對盧作孚說:
「經眾人這麼一說,我覺得你這草圖構思的意境確實不錯,我還真得依葫蘆畫瓢了。人們都曉得長江三峽、曉得峨眉金頂,都願意來觀光,看了這幅畫,自然會踴躍乘坐民生公司的輪船。」
人們點頭笑。
盧作孚沒有笑,盯劉嘯松,說:「嘯松,你還記得不,四川通俗教育館的考古學家講過一件事情,四川曾經出土過一種古樂器文物,名為虎紐瓊子。」
劉嘯松想:「啊,對,虎紐瓊子,曉得,曉得。」
盧作孚道:「那是戰國時期巴人所創,那樂器上有船形的圖騰,那船帆張旗鼓,霸氣十足,大有穿江入海的奪人氣勢!」揮動手勢。
劉嘯松聽著,看盧作孚有力的手勢,恍然大悟,他那藝術家的熱血沸騰了:「嘿,嘿嘿,看淺了,我嘯松看淺了。衝出峽江方成龍,我明白了,盧總是還有更為深遠的想法。」
盧作孚巡看眾人,激動地:「如今這長江之上,外輪稱霸、外旗飄揚,我不平啊,我母親河豈能長期由外國人霸占逍遙,讓其為所欲為?我們中國人的江河應該行駛中國人自己的輪船!我盧作孚、我們民生公司也許無法一統川江,可也不是不可能,至少,這種決心我們要有。是的,我們是要衝出峽江的!」
劉嘯松點首,也激動了,摩拳擦掌:「好,我嘯松不才,一定傾盡全力繪好這幅畫。回到重慶我就動手,將你這張黑白草圖繪成一幅水彩畫,讓這幅畫隨著你們民生公司的發達,貼遍大江南北,貼遍全中國!」
屋裡氣氛鼎沸,眾人鼓掌。
董事長石璧軒呵呵笑:「對頭,我民生公司是得要有宏圖遠志!」
人們點首附和。
向吉雲說:「我中國人自古都是有骨氣的!」
孫正明說:「我川人、巴人也自古都是有骨氣的!」
盧子英笑道:「是說呢,在『民生』輪上,二哥跟我說,他在宜昌等我們時,草擬了公司的管理辦法和發展規劃。沒想到,他這個不懂繪畫的人,竟然還繪製了這麼一張深謀遠慮的宣傳畫!」
石璧軒說:「我們公推這總經理選對人了,盧總是個頂風開船的人。」
人們這麼說時,誰也沒有想到,劉嘯松那話還真被其言中了。就是他依照盧作孚的構想繪的水彩畫,也是民生公司唯一的一張宣傳畫,後來,竟然自重慶貼到了上海,從廣州貼到了大連,並且,還貼遍了東南亞各國和遠東的日本。
今天,總經理盧作孚是在向董事會匯報工作和設想,確定公司宣傳畫主題也是其內容之一。會議還要繼續進行,盧作孚讓程心泉領劉嘯松去旅館休息。劉嘯松卻興致正濃,說是想參加旁聽,以便吸納精髓,更好地繪好此畫。董事長石璧軒表示歡迎,說,我們是民主議事,本來就請有不是董事會的人來列席會議。當然囉,旁聽和列席者是沒有表決權的。人們一陣言笑。
這藥王廟年久失修、朽敗破爛,因民生公司剛剛成立,實在無錢購置辦公場所,盧作孚就選定了這裡。至少可以勉強遮風避雨,關鍵是可以省下一筆錢財來辦公司急需要辦的事情。剛才,董事會已經議定,這藥王廟的前殿用來做電燈廠。此刻里,這藥王廟的前、後殿又響起了盧作孚因疲勞而有些沙啞的話聲:
「……買辦制來源於帝國主義在華的輪船公司。一艘輪船上有三大團伙,又有若干小團伙。火夫由火夫長任用,理貨員由二三買辦任用,各受僱者必向僱主交納押金。三大部門的承包人包辦了本部門的一切事務和物質。結果是,用人不必求賢,只要薪金低廉或是親朋好友即可。偷工減料、中飽私囊、不講服務、隨便漲價,種種營私舞弊、損公肥私之事不勝枚舉、層出不窮。既損公司聲譽,又害商旅利益,最終導致航業一蹶不振、垂死待斃。所以,我以為,我們民生公司首先就得廢除這種臭名昭著的買辦制……」
董事會議結束了,有議論有爭論,最終通過了盧作孚總經理提出的公司管理辦法和發展規劃,同意廢除買辦制實行經理負責制。
會後,盧作孚領了劉嘯松去旅館住宿,又請他去附近的小餐館吃夜飯。點有滷菜、小炒和水豆花。劉嘯松獨自飲酒、吃菜,盧作孚喝豆花水、吃菜。
劉嘯松臉上有了酒色,哈哈大笑:「請大家認識我,我是一顆炸彈!」
正在上菜的店小二聽了,瞠目結舌。
盧作孚盯店小二,也哈哈笑:「炸彈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毀滅對方,你應當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別大,才使人無法抵抗。」
他倆對講的這段話,是盧作孚29歲時在一次演講會上說過的話。
店小二搖頭自語:「這兩個人,發酒瘋。」放下菜各自走了。
劉嘯松不笑了:「魁先,不,盧總,我嘯松真是佩服你了。你辦教育、辦《川報》、辦通俗教育館,都是這個!」比大拇指,「現在辦船運,我看也是這個!」又比大拇指。
盧作孚也不笑了,問:「你真這麼看?」
劉嘯松點頭,又咂嘴道:「我也有點不明白,這搞教育、辦報紙和教育館嘛,它們之間都有關聯,可你又來辦船運,風馬牛不相干啊!」
盧作孚道:「嗨,這人生呢,好多事情確實是不可預料。我21歲那年,第一次坐輪船過長江,坐的『蜀通』輪,艙位分好幾個等級,頭等艙專供外國人和『高級華人』坐,設在頂層,艙位豪華、服務周到,是天堂。統艙在底層,是個老大的貨艙,沒有鋪位,自帶鋪蓋、蓆子,鋪在甲板上睡,是普通中國人坐的,是地獄。沒得啥子服務不說,還時有惡言相加。我就睡的統艙,一個船上人員踩了我的腳,竟然還踏削我說,好狗不擋路。當時我好生氣,就想,必須結束這種狀況,必須恢復中國人的尊嚴。可啷個結束,啷個恢復?」
「你就想自己辦船運?」
「想過。嘯松,你還記得不,那年的舊曆五月,在成都通俗教育館的蓮花池邊,我跟鄭璧成和耿布誠就說到過船運的事情,好像你也在場。那陣只是想造小汽船,走遂寧、合川、重慶這條航線。」
「有這事兒,你們當時還決定要辦呢。」
「兩個月後,我跟瑞青還專門從遂寧坐木船去沿河探測河水的深淺,以便決定小汽船的容積。後叟發現,遂寧到合川的河水太淺,這『遂合航線』才作罷論。」
「所以,你現在要開通『渝合航線』了。」
「是這麼的。」
「你老兄是早有深謀遠慮啊,得行,你硬是經蹦!」劉嘯松喝酒,笑道,「我那次跟我一個北方親戚說起你『經蹦』,他聽不懂。我就跟他解釋說,我們重慶人常說,『干精精瘦殼殼,一頓要吃幾大缽』,這是講瘦人吃得。我那朋友魁先呢,人瘦,卻精神,做事情風風火火。他就哈哈笑,說,明白了,他是個經得起事情的人。我就說,他是個經得起事情的能幹人。」
盧作孚感嘆:「人呢,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諸多的事情就如像那水浪子,一道道朝你不停地撲過來……」
這時候,朱正漢笑嘻嘻進來:「盧總,好消息,明天去重慶的船票全賣完了。」
盧作孚好高興,端起劉嘯松跟前的酒抿了一口:「好耶,好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