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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3:55
作者: 王雨/黃濟人
曲徑通幽的小巷,月色下,一雙穿厚底布鞋的腳在石板路上快速翻動,碎石絆腳,險些兒滑倒。
手拎皮箱的盧作孚平衡身子,沒有被絆倒。心裡還是驚了一下。咳,我「民生」輪自滬到合川,這一路的驚險實在太多。就說今天在那小鎮吧,剛剛把那個謝長富營長按平,不想,又進來一個惡神,進門就喊,這船必須扣留,不准放行!此人北方口音,姓田,叫田徳全,是團長,謝長富的頂頭上司。盧作孚從此人跟謝長富的言談發現,他是在指責謝長富吃獨食。謝長富就竭力辯解,說他專門派了人去向他報告的。田徳全就愣眼說,你報告的啥?你說這是艘客船,估計沒啥問題。哈哈,我在門外聽清楚了,你倆是背著俺在做交易,你小子有船俺就沒有船了?謝長富就解釋說,是擔心團長不願意用船入股。盧作孚極力想脫身,又還是那把渝合航段的船隻都統管起來的想法,就出面打圓場,說,歡迎田團長入股。這個田徳全團長有13隻木船,最終敲定,全部折價入股民生公司。
想著,盧作孚後怕地笑,加快腳步。就要到家了,就要與久別的妻子和兒女們相聚了!
月色映照著青石板路,映照著夾峙小巷的土磚高牆和板材建築的矮屋,他那心跳加快起來,再拐過幾道彎,就可以看見那芭蕉葉掩映的一樓一底的瓦房了。
這房子是人稱「盧麻布」的父親盧茂林為他留下的。
盧作孚不是「詩禮簪纓」的名門望族,不是「鐘鳴鼎食之家」,而是世代農人、小販之後。挑賣麻布的父親對他的影響是大的,決定了他布衣一世,艱苦闖蕩之人生。看著月色下這長有青苔的石板小路,盧作孚思念起辛勞一生的爺爺和父親,幫人傭耕的爺爺盧仲義死後竟無葬身之地,父親向僱主苦苦請求才獲得一塊牛滾凼地安葬。他盧作孚有些出息後,就有鄉人說了,牛滾凼是塊福地,子孫會要發達。盧作孚聽後自笑,倒下決心要干成一番事業,以報祖宗和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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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著,他聽見身後有「嗵嗵」的腳步聲,走得好急,回身看時,那人已走到他跟前,喘吁說:
「作孚,硬還是你耶!」
「啊,是劉兄,你好,你好!」
「好,好得很!」來人是劉灼三。他哈哈笑,拍盧作孚肩頭說,「啊喲,你了不得,帶了那麼大一艘洋火輪迴來!」
「不是洋火輪,是我國上海造的輪船。」
「曉得,曉得,是『民生』輪嘛,是我們合川人自家買的輪船耶。嘿,今天下午算是合川縣城最為熱鬧的了,沿河兩岸的人打擁堂啊!歡迎『民生』輪,歡迎盧作孚!我跟著人些喊,聲音都喊啞了。你站在船頭好威風,輪船開過來時,我看見你都落眼淚水了。」劉灼三說著,自己那眼睛也濕了,用手揩抹。
「走,去我家裡坐坐。」盧作孚動情道。
「不囉,你那年輕堂客在屋裡等你呢,我就不去打攪了。我就是想來見見你,看看我們合川的大能人!」劉灼三拱手笑,各自走了。
嘿,這個熱心的劉兄啊,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娶得賢妻淑儀啊!當年那情景又展現盧作孚眼前。是9年前的初秋,那會兒16歲的秀外慧中、讀過私塾、精於女紅的叫秀貞的蒙淑儀姑娘,在合川南津街一家雜貨鋪的閣樓上等他。碧翠的涪江水從那店鋪下緩緩流過。那時,他因「通匪罪」出獄不久。秀貞姑娘從閣樓上看清了他這個中等個子、平頭、穿淺灰色中山裝的24歲的男人。而他,還不知情由,和媒人劉灼三邊走邊說笑。待與秀貞姑娘見面後,才曉得是相親,倒好,兩人竟一見鍾情。秀貞姑娘只想把自己託付給一個實心的男人。為了他倆的婚事,古道熱腸的劉灼三與秀貞姑娘那血氣方剛的七哥蒙華章翻了臉。劉灼三牛,不達目的不罷休,又去找了秀貞的三哥蒙炳章,蒙炳章對盧作孚有所了解,看過他那蒙冤下獄而寫的《告全縣各界人士書》,對於其大義凜然的氣勢和文采很是讚賞,卻愣盯劉灼三不緊不慢抽水煙。劉灼三是個急性子人,生怕他又拒絕,就講盧作孚的不凡身世,這娃屬魁字輩,原名叫魁先,是光緒十九年生的,就出生於本縣北門外的楊柳街。從小就能幹,光緒三十二年就以優異成績畢業於瑞山小學,只是因為家境貧寒才輟學了。第二年,他才15歲,就獨自步行去了成都,讀過補習學校,勤奮自學。16歲時就一邊做家教謀生,一邊還編了《解析幾何》、《代數》和《三角》的習解題。蒙炳章盯他,你恁個說,他是個少年才子啊?當然囉!劉灼三摸嘴巴說,你不曉得,那年,他參加保路運動有功,後叟,國民政府論功行賞,任命他為川東奉節夔關監督,年薪四萬兩白銀。啊,他當過官囉。沒有,他拒絕了,他這個人呢,怪,無意於仕途和發財,19歲時回鄉做了教書先生。不過呢,人各有志,人不可貌相,我拍胸口跟你說,此人出身貧寒卻大志於懷,其貌不揚卻後福不淺,將後來……好了,好了,莫說了,就讓你當成這個媒人還不成!蒙炳章這才露了笑。劉灼三也哈哈笑。憑了他那三寸不爛之舌,這莊姻緣終成。秀貞姑娘與盧作孚完婚之後,才知曉他小時候曾經是個啞巴,因為服藥所致啞了兩年,7歲時,他去老堤祭燒,被煙子熏得嗆咳不止,竟然發出聲來。還知曉了小學畢業後再也沒有進過正規學堂的他後來的身世。與妻子溫存時,盧作孚問,淑儀,你曉得了我的這些事情,後悔不?蒙淑儀兩眼水濕,看他說,不悔,我這輩子是要跟你闖風走浪了。
盧作孚這麼想時,看見自己的家門了。房門敞開著,屋裡煤油燈的燈火映襯著四個他熟悉的身影。妻子懷抱3歲的三兒子盧國紀、拉了5歲的大女兒盧國懿站在門口,7歲的長子盧國維立在母親身邊。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可他想像得出他們那焦灼、渴盼、欣喜的面容。
「爸爸,是爸爸回來了!」盧國維拍手喊叫,跑過來。
「爸爸,爸爸!……」
盧國懿和盧國紀也舞小手喊叫。
盧作孚心裡發熱發顫,大步上前,摟了娃兒們親吻,從衣兜里摸出糖果來散給他們,朝淑儀笑,跟了她進屋。
蒙淑儀端上飯菜來,有盧作孚最喜歡吃的水豆花,還有青椒炒回鍋肉。一家人圍桌子吃夜飯。盧作孚搓手稱好,大口吃飯菜。他不抽菸不喝酒,唯獨喜歡吃辣子作料伴水豆花。他乾脆把水豆花倒進辣子作料里,又倒進飯碗裡,攪拌了吃,吃得好香甜。淑儀見他那吃相,吃吃笑,自己心裡也好香甜。盧作孚投身船運業後,他倆就很少時間在一起,尤其是盧作孚下長江去接「民生」輪的這些日子,她是時時牽掛、終日祈禱。她起身去倒了一小杯老白乾酒來:
「作孚,今天是個大喜日子,還是喝一小口酒。」
「嗯,喝,是得要喝!」盧作孚抿了口酒,把杯子遞給淑儀,「來,你也喝一口。」
蒙淑儀就喝了一口。
國維和國紀兩個娃兒也嚷著要喝,盧作孚就用筷子蘸了酒讓他倆舔,兩個娃兒舔後,齜牙咧嘴哈氣,國紀還耍起「酒瘋」來。兩個大人哈哈笑。國懿各人用手指頭蘸了酒放進嘴裡抿,辣得稀哈稀哈。兩個大人就笑出了眼淚。飯後,盧作孚擰亮煤油燈,拉過三個娃兒來一個個仔細看,又看淑儀,心裡股股熱浪翻湧。他沉浸在苦難之後全家相聚的天倫之樂中。
飯後,盧作孚要為長子盧國維講數學。
盧國維說:「爸爸,數學好難學。」
盧作孚笑道:「是難學,兒子,爸爸教給你學數學的5個秘訣。」
盧國維說:「要得。」
盧作孚說:「第一,看清楚;第二,聽清楚;第三,想清楚;第四,說清楚;第五,寫清楚……」
夜闌人靜之時,蒙淑儀躺在盧作孚身邊落淚:「作孚,直到我看清楚你站在『民生』輪船頭時,我這顆懸起的心才落下來。」
煤油燈火跳動,映照著蒙淑儀那張清秀、擔心的臉。
盧作孚深情親吻妻子:「淑儀,船一到合川,我就一直在望你們,人太多了沒有看見,又去公司忙了一陣,這才回來。」
「我遇見子英了,他說了你們這一路的事情,又遇水匪又過險灘,硬是嚇死人了!」
「是有點嚇人,不過有驚無險,這不,我人船都平安回來了。」
「是呃,都平安回來了。」
蒙淑儀依舊後怕,在這個亂世里,作孚隻身闖蕩,還不曉得以後會有啥子大難大險。就想到子英對她說的,在嘉陵江三峽時他們還遇到了軍閥扣船。啊,軍閥,不講理的!民國十三年秋天,川軍第一軍跟第二軍打仗,兩方的軍隊在重慶浮圖關一帶對打,難分難解。後叟,第一軍占領了重慶,縱容士兵大肆搶劫民居,重慶的人家幾乎無一倖免。那天晚黑,一對士兵突然闖進他們家來,當時家裡只有她和剛出生幾個月的國紀、1歲的國懿和4歲的國維。這群士兵進屋後見東西就搶,衣服、鋪蓋和家具被搶劫一空。他們看見了那台織襪機,大叫,啥子東西?槍,是槍!拿走!她嚇呆了。大兒子國維細聲細氣說,那不是槍,是織襪機,是我媽媽織襪子用的。管它啥子機,拿走!這群強盜士兵不由分說,抱的抱抬的抬,把織襪機也弄走了。幸虧還沒有傷著人。在四川省立重慶第二女子師範學校任教的作孚回來看見,仰天長嘆。家裡啥子東西都沒有了,只好舉家搬遷回了合川老家。安頓好家小後,作孚又趕緊返回女中上課,不久,盧作孚的父親在憂愁中去世。
「作孚,子英還說,你們遇到不講道理的軍閥了。」
「遇到了,也還是有驚無險。」
蒙淑儀憂心忡忡:「算好呃,你們在嘉陵江上還沒有遇見土匪,我坐木船過嘉陵江時,就聽人說過那民謠:『得活不得活,且看磨兒沱』,那裡的土匪好兇。」
盧作孚寬慰道:「不怕,我們是輪船,又帶有武器。」
煤油燈一陣撲閃,熄滅了。
「油燃完了。」蒙淑儀欲起身去添燈油。
「算了,今晚黑有月亮。」盧作孚伸手拉開窗簾,如水的月色撲進屋來,「淑儀,再過些日子我們合川就有電燈了。」
月輝撲到蒙淑儀的臉上:「作孚,你說笑話啊。」
盧作孚認真地:「真的,我民生公司就要開辦電廠了。」
「那才好呃!唉……」
「淑儀,你啷個嘆氣?」
「你說你,教書教得好好的,啷個又要去辦船運,還要辦電廠?一開頭就這麼難。」
盧作孚寬撫妻子:「開先我是想以教育救國的,人以思為先導,國民的文化素養提高了,自然會有利於國家。」就又想到了楊森。6年前,楊森任川軍第二軍第九師師長,進駐瀘州,以「新文化人」自許,提出「建設新川南」的口號。楊森很傾慕小學畢業的他19歲時就編著了《應用數學新解》的書,還辦《川報》,十分賞識他的才華、聲望和「教育救國」之志趣,特邀他任永寧道尹公署教育科科長。他上任後,很快打開局面,成績斐然。不想,兩年後楊森敗北東奔,賴心輝部占領瀘州,取消了教育經費,封建勢力捲土重來,他含恨攜家離瀘赴諭。「淑儀,我給你說過那個楊森的。」
蒙淑儀點頭。
盧作孚說:「民國二年,我20歲,在江安中學任教,以盧思的筆名上書了一封萬言書給當時駐防江安的楊森。我寫道,一切政治改革應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統治人心為根本準則。建議他們設一專門機構,延攬人才,事得人而舉,無人才即不能發生力量。」
「你這說法有道理。」
「教育為本,人才是寶。楊森說,我那萬言書深獲他心,我的建議很有價值。從此,他對我留下了印象。」
「原來你是這麼認識楊森的。」
「是這樣的。」盧作孚嘆曰,「淑儀呀,教育確實重要,非常重要。只是,現今我們這個國家太窮了,人們連飯都吃不飽還談何文化?社會秩序又亂,軍閥混戰,你無法辦好教育。我這才想到了實業,有了經濟基礎,事情就會好辦些。」
「可這實業辦得好不?」
「路呢,總是人走出來的……」
盧作孚這樣說時,想到自己去上海定購輪船時與老朋友惲代英的相見。那天,為購船奔波到晚上的他,匆匆返回上海「川裕公司」附屬小客棧的住屋,路過一條小街時,幾個花枝招展的妓女迎上來,先生,玩一下!他拒絕。那幾個妓女就極力挑逗。他生氣了,幾個妓女卻將他團團圍住,脫身不得。有個路過的人呵斥開了那幾個妓女。他看清來人,好高興,解圍者是惲代英!惲代英也好高興,兩人哈哈大笑,伸臂擁抱。小客棧住屋內,燈光昏暗,接連三個晚上,惲代英與他屈膝交談,探討社會改革和救國救民之途。惲代英直言不諱,說,只有武裝鬥爭,才能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勢力,才能建立起新的民主政權和人民自己的國家。力勸他去廣州,與也在黃埔軍校的毛澤東、周恩來等同創一番事業。而他,已經開始了民生公司的工作,深感不能失信於合川的父老鄉親,不能置事業於半途,欣慰四弟子英去了廣州。燈光撲落在他那疲憊、瘦削的臉上,他對小自己兩歲的老友袒露想法,革命不宜單一地為革命而革命,必須多方面創造條件,以實際的努力造福民眾。啟蒙大眾心智、轉變社會不良傾向、普遍提高覺悟、建設國家現代化基礎、立黨為公,真正偉大的革命事業才能貫徹到底。走出小屋後,二人握別,四目相對。各自的手都是那麼實在、有力,各自的目光都是那麼坦蕩、誠懇。上海灘之夜,燈火陸離,人聲鼎沸,他倆各自邁步走。他與十月革命擦肩而過,走上了一條與革命鬥爭同樣艱苦、坎坷的救國之路。盧作孚對妻子說了他跟惲代英的交談,說了自己為啥選擇了船運業的想法。
蒙淑儀表示理解,還是擔心:「你又不懂船運,啷個搞得好?」
盧作孚笑道:「不懂就學嘛。」
「學?我聽劉灼三說,那船上的明堂多。」
「是多,我跟你說,只是那人事方面就一大堆稱呼。」盧作孚扳指頭說,「有領江……」
「啥子呃?」
「就是引水,指揮開船的人,『滿舵』、左滿舵』!」盧作孚比畫手指。
蒙淑儀吃吃笑:「你活像就是引水呢。」
「不像,我差得遠。」盧作孚繼續說,「還有船長。」
蒙淑儀點頭:「開輪船嘛,是得要有船長。」
「還有水手長,水手長以下是大副、二副、三副、舵工、水手;還有老鬼,就是大管輪。以下有二管輪、三管輪、機匠、加油、火夫和打雜的。」
「這麼複雜?」
「是複雜。還有呢,還有大買辦,以下有二買辦、三買辦、帳房、理貨員、火夫、茶房。你看看,這麼一艘船上,就有駕駛、輪機、事務三個部門。水手長承包駕駛部門,老鬼承包輪機部門,大買辦承包事務部門。」
「唉,你啷個管得了這麼多的人和團伙?」
「要管,既然幹了這差事兒就要管,還得要管好。我想好了,得要廢除現今的買辦制,實行經理負責制……」盧作孚說著,突然翻身下床,弓身到床底下拉出自己那皮箱來,打開尋找什麼。又起身到衣櫃前,拉開衣櫃尋找。
「作孚,你啷個了,夜半三更的,翻箱倒櫃做啥子?」
「找一張畫。」盧作孚說,尋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呵呵笑,「看,硬還是一回屋就把這寶貝兒藏到衣櫃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