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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3:52
作者: 王雨/黃濟人
晨陽如同一團火球,映紅了大江兩岸。
靜泊重慶朝天門碼頭掛了彩旗的「民生」輪轟鳴起來。碼頭上人山人海,「熱烈祝賀民生公司勝利啟航」的大幅標語在晨風中飄擺。這年夏曆七月二十三號,是民生公司同仁永誌不忘的日子。7時整,站在駕駛艙內的盧作孚喝令啟航!鞭炮聲「噼里啪啦」,岸邊如潮的觀者呼聲四起。「嗚,嗚嗚!」領江孫正明船長拉響三聲汽笛,滿載乘客的「民生」輪破浪上行,駛入了長江的支流嘉陵江。
人們都知曉長江三峽,而知曉嘉陵江三峽的人卻甚少。「民生」輪逆水頂風行駛,終於駛過了嘉陵江三峽的觀音峽和溫塘峽水段,進入最後一道峽口瀝鼻峽。
看著綠油油的江水和兩岸碧翠,盧作孚心曠神怡,「民生」輪歷盡艱辛,終於闖過了川江的道道險灘,闖過了嘉陵江三峽的兩道峽口,就要駛入家鄉合川縣了!
「長江三峽大氣險峻,嘉陵江三峽幽深詭秘。子英吶,你莫看這嘉陵江三峽的風光秀美,行船卻是絲毫大意不得呢。」心情大好的盧作孚依然不敢懈怠,在船上四處走動,對身邊的盧子英說。
「再啷個說也沒得長江三峽險惡。」盧子英笑道,「長江三峽那急流險灘都過來了,還怕嘉陵江這小灘口……」
「叭,叭叭!……」響起槍聲。
前方水灣處,迎面駛出幾隻快船來,傳來粗大的吆喝聲:
「停船,停船!」
「喊你幾爺子停船!」
「媽耶,不停嗦,不停老子就把輪船整翻!……」
咦,遇到土匪了!盧作孚心裡發悸。這嘉陵江自北向南橫切華鎣山南段的三處支脈,形成觀音峽、溫塘峽和瀝鼻峽三道峽口,是地跨江北、巴縣、璧山、合川四縣的山區。峽區內山嶺重疊,交通困難,主要依靠嘉陵江水路與外界相連。這裡山荒人稀,土匪嘯聚,時常危害路人。船上乘客立時騷亂,驚恐的喊叫聲四起。
盧作孚鎮定情緒,讓水手長立即組織人員去安撫乘客,自己快步走到船頭。盧子英領了程心泉、朱正漢等水手持槍護住總經理。盧子英舉槍欲射擊。
「慢!」盧作孚喝道。
他看清楚那些木船上的人是手持槍枝的軍人,未必然是土匪化了裝?不可能,他們沒得這麼多的軍裝。這嘉陵江三峽分屬4個不同派系的地方軍閥管轄,一定是其中的一支川軍了。
「拋錨停船!」盧作孚說。
「民生」輪停在江上。那幾隻木船圍過來,一幫軍人持槍登上船來。
一個軍官喝道:「哪個是頭兒,過來說話!」
盧作孚迎過去:「我,盧作孚,請問,你有啥子事情?」
軍官盯盧作孚:「鄙人姓謝,名長富,是這裡駐軍的營長,你們這船得扣下來。」
「為哪樣?」盧子英愣睛鼓眼。
「不為哪樣,本人奉上司命令扣船!」謝長富說。
「不得行!」盧子英扳動槍栓。
「嘩啦啦!」那些兵們全都拉開槍栓。
一場火併在即。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盧作孚當即指揮輪船靠岸,心想,不能傷了乘客和水手,不能毀了我「民生」輪,先搞清楚情況再說。
輪船停靠到附近江邊的鹽井鎮。盧作孚讓盧子英等人在船上留守,照顧好乘客,自己帶了朱正漢、程心泉二人隨謝長富下船。
下船時,盧作孚起眼四望,但見這鎮子依山而建,棚屋、瓦房、吊腳樓鱗次櫛比,又有濃密的綠蔭夾峙,真箇是如詩如畫。心裡卻難暢快,唉,山河如畫,卻軍閥四起、匪盜出沒、民不聊生啊。上岸後,人眾沿了依山修建和臨江爬上來的房子夾峙的石板小街走,餐館、布店、旅館、染坊、茶樓、雜貨鋪挨門接戶,商販的叫賣聲四起,衣襟襤褸的叫化子沿街乞討,一個老叫化子斜躺在屋檐下掐虱子。
謝長富沒有領盧作孚直接去軍營,說是先去喝碗茶。盧作孚摸不透底,姑且從之。謝長富就領了盧作孚三人來到鹽井鎮的「臨河茶館」落座。
店老闆見有客人來,喜顛顛張羅。謝長富像是突然想起啥子事情,叫了身邊那黑臉軍官出門去說話。盧作孚搖頭嘆氣,起身轉游,發現這臨街的茶館順坡跌落而建,這茶館的門面就是頂層,順屋內的竹梯子往下走還有三層。他直走到底層,走到挑出的竹陽台上,就看見碧綠的嘉陵江和停靠江邊的「民生」輪了,頓感惶惑、焦灼、憤懣。他不曉得這個謝營長葫蘆里賣的是啥子藥,合川的父老鄉親還在等著歡迎他們,這是第一艘開進家鄉的機動輪船!
喝的是蓋碗茶。一個十七八歲的小茶倌提了長嘴銅茶壺來摻茶水,他右手腕套在茶壺銅把上,伸左手揭開諸位茶客的茶碗蓋,那提銅茶壺的右手飛快地半劃一個弧形,細長的茶壺嘴離茶碗老遠,就見那滾燙的開水呈一細流從茶壺嘴裡吐出,直奔茶碗。你以為那開水會滿溢出茶碗時,小茶倌那靈巧的右手腕往上一抬,那開水就戛然止住,硬是點水不漏。而後,那小茶倌就唱道:
「謝營長是常客,盧老闆是貴客,諸位都是我們茶館的座上客,請用茶。這是產自渝西茶山的上好沱茶,水色鮮味道濃,喝了熱心、暖胃、養顏、益壽,包你們走出茶館半日嘴巴里還有茶香味兒!」
小茶倌的這番摻茶水錶演,這番唱說,引了謝長富哈哈笑,盧作孚也笑,人些都笑。謝長富掏出塊銅錢賞了他,小茶倌道謝而去。
謝長富呷茶水,道:「他娃那熱心、暖胃、養顏、益壽的話說得巴實,這娃會做生意。」
盧作孚點頭,心想,我「民生」輪、民生公司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搞好服務。他乘坐過外輪也乘坐過國輪,深感其服務太差。他已經有了改善服務的設想,並認為,改善服務的前提必須得做好管理。就覺得立馬要辦今後要辦的事情實在太多,而此刻呢,卻出師不利,竟然被陷在了這裡,更是心急火燎。
那謝長富營長卻悠哉游哉,端起蓋碗濾茶葉,不緊不慢呷茶水,霍霍連聲:「喝茶,諸位喝茶!」
程心泉拳頭捏得咕咕響,朱正漢擰眉瞠目噴吐粗氣,他二人都手摸著腰間那駁殼槍。盧作孚看出他倆心境,也欲發作,又竭力平息怒氣,呷了口茶。好漢不吃眼前虧,保住人船要緊,看他要做啥子文章。
謝長富嘿嘿哈哈笑,東拉西扯說,繞了老大個話圈子才說到正題:「盧兄,你莫怪啊,小弟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盧作孚道:「我就是不曉得你們為啥子要扣船?」心裡也明白,軍閥扣船是不講道理的,就有人的船被軍閥扣留了一兩年的。
「唉,上司之命不可違。」
「你都是營長了啊。」
「我上面還有團長、師長。」
「請問,你上司是哪個?」
謝長富沒正面回答:「當兵的得服從命令,但凡是上司指令必得不打折扣照辦。」
盧作孚欲言。
謝長富伸手止住,說:「聽說你們民生公司是股份制的?」
鑼鼓聽音說話聽聲,盧作孚心想,原來這傢伙是想入股啊,我民生公司還得發展壯大,自然希望有更多的人入股:「對頭,我們是『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本人是公司的總經理……」本想問他是否想入股,又沒有說,這傢伙如那江上匪盜一般持槍索詐,莫不是想入乾股呢?
謝長富見盧作孚欲言又止,沒有得到他想要聽到的話,就說:「啊,你是盧總經理,小弟冒犯了、失禮了,還望盧兄海涵。」喝口茶,「對不起,盧總,你這船嘛,怕得要扣上一年半載呢。」他其實是知曉盧作孚的,他心裡有個小算盤。
盧作孚一聽,急了,這不是要置我民生公司於死地麼!
朱正漢忍不住了,起身憤然擊桌,身前的茶碗翻落地上,摔得粉碎:「媽的,你無理扣船,沒得王法了呀!」
謝長富身邊的黑臉軍官掏出槍來,頂住朱正漢腦門。盧作孚身邊的程心泉也掏出槍來頂住那副官的腦門,雙方都扳動了槍栓。幾個衛兵也拉動了槍栓,槍口直指他三人。
盧作孚胸脯起落,卻不露聲色。
謝長富也還是被朱正漢、程心泉這陣仗嚇了一跳,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弄僵,朝黑臉軍官和衛兵呵斥:「還不快把槍放下,啷個能這麼對待客人!」
盧作孚就對朱正漢和程心泉說:「心泉、正漢,你們也把槍放下。」對方人多勢眾,動起武來肯定吃虧,自己還有更大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謝長富笑道:「盧總,你看我兩個是不是到裡間說話?」
傢伙要露真相了,盧作孚點首應承。
「盧總,你不能單獨跟他去!」朱正漢喊道。
「沒得事情的,你們等我。」盧作孚起身隨謝長富進到裡間。
黑臉軍官跟了進來,謝長富朝他瞪眼,示意他出去,黑臉軍官就退出門去。店老闆恭敬地端了他二人的蓋碗茶進來,出門時,帶過屋門。
「喝茶,喝茶,盧總,茶消暑熱、定心氣。」謝長富笑道。
盧作孚喝茶,鎮定情緒,說:「這渝西沱茶倒是越喝越有味兒。」
謝長富說:「對頭,味兒還在後頭呢。」
兩人都霍霍呷茶水,都在等待對方開腔。
終還是謝長富耐不住了:「盧總,當兵的火氣暴,你莫生氣啊!」
盧作孚道:「水上人火氣更是暴,還望謝營長海涵。」
「好說,好說。」謝長富道,「盧總,我就撈起竹竿進門——直進直出了,常言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這黃褂兒也穿不了一輩子,還是如你這樣做點生意好。我呢,也想來入點股,到時候也可以分點兒紅利噻。」
「謝營長是看得起我剛成立的民生公司啊,這當然可以。現在我們是500元一股,不曉得謝營長想入好多股?」
「當然是多些好。」
「好多?」
「這,說起來呢,我是個營長,其實也沒得啥子錢。我想,能不能不用錢。」
「這……」盧作孚盯他,他啥子意思?真要入乾股?這嘉陵江水段有4個派系的軍閥,大小官員眾多,可別都來入乾股啊!心是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謝長富倒說話了:
「我想,能不能用我這幾隻木船來入股?」
這些個破木船能做啥子用啊,盧作孚心裡發嘆。又一想,從小處看,民生公司肯定吃虧,可從大處看呢,說不定也有利。一則,從實力和當前社情看,萬不可與軍閥硬拼。以今年看,就軍閥混戰不斷。楊森駐萬縣,兩個月前,他跟劉湘聯合進攻黔軍,黔軍戰敗。劉湘即從成都班師重慶,還將川康邊務督辦處和四川善後督辦處也移來了重慶,自然是想掌控四川大權。而楊森呢,本月上旬被吳佩孚任命為了四川省省長,也是要想掌控四川大權。這兩人有合有分、摩擦不斷。雖說是他倆都跟自己有過往來,可打起仗來也難免自己剛開創的事業不會遭殃。還有那賴心輝、劉成勛、鄧錫侯、劉文彩等軍閥,都不是吃素的角色。所以,只要不影響我公司的根本利益,也是可以策略行事的。這個謝長富雖是個小角色,可大鬼難纏小鬼難過,過了這一關再說;二呢,收了他這些木船也好,把這嘉陵江渝合航段的船隻都收歸了我公司,既減少了競爭對手,也可獲得有了既得利益的軍閥保護:
「這,唉,你們做軍人的也是有難處,我想呢倒是可以。只是,我還得跟董事會的人商量商量。當然,請謝營長放心,我盧作孚說話是講信用的,一定會全力促成此事。」
「道謝,道謝了!」謝長富抱拳拱手,「入了股,我謝長富就是你盧總麾下的一員囉!」
「錯,謝營長,我個人在董事會的股份半股也沒有,你入了股就是股東了,我嘛,不過是在董事會領導下做具體事情的人,應該是你老兄管控我啊。」
「盧總過謙,過謙了,哪個不曉得你盧作孚的能耐,你才是真正的實權人物……」
不打不相識,謝長富亢奮不已、口若懸河。
盧作孚卻早想起錨開船了,他那心早就飛回到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水交匯的家鄉合川縣了。合川距重慶水路96公里,再耽擱的話,今天就無法到達了。
這時候,屋門被「砰」地蹬開,一個穿馬靴滿面殺氣的軍官虎虎生風走了進來。謝長富看見來人,面色驟變,連忙起身,挺胸並腿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