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靈魂無家
2024-10-04 06:43:19
作者: 吳景婭
在一座城市呆久了,便有些煩膩,如同看厭了一張廝守太久的老夫老妻的臉。於是,就會發生一些「背叛」。量變的,不過到其他陌生的地方逛一逛,逛得身心疲憊了,才帶著某種慚愧和覺醒回去。回去擁著依舊的城市,也許會生出幾分小別勝新婚的奇妙感覺來;質變的,便是壯士一去不復返,無論外面的世界是精彩還是無奈,都註定成為異鄉人。這在浩如煙海的成語中有句貼切的形容,叫作「覆水難收」。按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闡述「這個世界賴以立足的基本點,是回歸的不存在」。過去,於我們「將變成一個永遠隆起的硬塊,再也無法歸復自己原有的虛空。」
三年前,當故鄉重慶那座大都市在我所有的感覺中失去最後的興奮點,那暗流密布、淺灘處處的長江、嘉陵江,那些南山上被蘆葦簇擁著的陪都時期留下來的達官貴人別墅,以及神秘而溫柔的南北溫泉都在我的視野里蒼茫地閃過,我發現,我對重慶僅存的一點熱愛已被擁擠堵塞的公路,酸霧瀰漫的清晨、繁華卻喧囂的街市洗劫一空。
一度,我的靈魂成為飢餓的獸,在四處奔跑,尋找突破口。
那個時候,我見到了北海這座風格與故鄉山城迥然不同的城市,我嗅到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氣息,海洋和沙灘都給我一種很逼真的有關人類最初家園的回憶——凝神於白浪滔滔的海,智慧和靈感從天而降,我成了智者,靈魂在大海洶湧的喧嚷中反而變得格外的安靜。那時,我幾乎武斷地認為只有大海、沙漠這些漫無邊際的地方才是安放靈魂最好的處所。因它們碩大,變幻無窮,一派天然,馴服渺小的靈魂無異於瓮中捉鱉。
可我沒有料到,靈魂是個多麼泛情並愛好私奔的海倫,再浩瀚的空間也無法永久地安置它狂放的姿勢。三年後,我行走在已經爛熟於心的這座城市的大道上,茫然望著曾讓我驚嘆不已的遮天蔽日、葳蕤豐茂的古榕,恰逢一陣風吹過,玉白色的緬桂花落我一頭。它的倩影、幽香依舊,而我對它的愛戀卻在炎熱天氣里漸漸凋謝。不知不覺中我擁有了這座城市,也失去了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對我已沒有了懸念。當沒有懸念和希望作為翅膀,靈魂會怎樣呢?我想起一位友人的提醒。他說,你走萬水千山的路,你該。靈魂無家,你也無家。然而他也說不清楚,如何才能為靈魂尋找或構築家園。不過他至少讓我清楚了一個事實:我們義無反顧地放棄一個地方,選擇另外一個地方,並不都是為著某種世俗利益,也不可能達到世俗的目的。如果是孱弱者,放棄和選擇不過是為靈魂另闢蹊徑。這種靈魂的流浪和漂泊,自然無家可歸,像浪子,放蕩卑微地在紅塵漫捲中被橫掃到人性最荒涼的地方,而後灰飛煙滅;如果是強悍者,時空的轉移便是靈魂自由、瑰麗地又一次飛翔。它摒棄家園的概念,卻又處處有棲身之地,猶如走過西藏的女作家馬麗華描寫的那樣,靈魂像風。
我不知道我無家的靈魂屬於哪一種?許多的時候,我從夜深處醒來,提著從漁民手中買來的風燈獨自爬上樓頂曬台。我看見這座已擁有大批移民的城市睡得並不安穩。那些和我一樣遠道而來的靈魂也提著或明或暗的燈,帶著他們所有的疑問和希冀在無聲的星雲間走來走去。他們曾釀造成的那麼多希望和欲求,都種植於夜空里,在漆黑的蒼穹陪襯下開放出亮晶晶的誘惑。
本章節來源於𝚋𝚊𝚗𝚡𝚒𝚊𝚋𝚊.𝚌𝚘𝚖
一個擁有許多騷動不安靈魂的城市將是怎樣的城市?它或許成為水邊的那喀索斯,因自戀自己永遠達不到的幻象而死亡;或許成為美神維納斯,誕生於兇險與愛意、毀滅與塑造並存的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