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吃飯

2024-10-04 06:43:15 作者: 吳景婭

  幾年前應邀去一女友家吃飯,陪席者僅女友的先生、小兒也,純屬一頓家庭小宴。

  餐事在一鋪就白台布、點綴著紅燭鮮花的圓桌上進行,足可見當年校花之典雅和浪漫。這樣的氛圍是很容易誘發人的談話欲,特別是我和女友已多年不見了。可飯局一開始,女友在給我布菜後,就優雅地舉箸,文雅地低頭吃飯、喝湯,整個飯局便沉浸在唇齒輕柔地蠕動、杯盤不經意地碰撞發出的細微聲響里,人仿佛置於荒野傾聽天籟。其間,女友的先生似乎想突破這種黑色沉默,與我交談幾句,卻被美貌的夫人舉箸一喝:吃飯!書上說吃飯時說話最不宜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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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今生吃得最無味最無聊的一頓飯,以至於飯桌下來憋得心慌趕忙逃竄。沒想到當年令我壓抑之事竟化作了因,得出今日難以置信的果——女友來信,說她一直視為「火巴(這個字要做)耳朵」的丈夫竟敢在外面找一形容醜陋的女人做情婦,正逼她離婚。

  對女友的婚變我不敢妄加評論,只有一點我反而投一瞥讚許的目光給她叛逆的先生。試想想,當一個女人以武裝到牙齒的姿態舉箸向你,讓你在她認為不合宜的場合「免開尊口」,你的尊嚴何在?做人的酣暢何在?此妻不休可能是把自己給休掉了。

  最近看一報載,說唐代楊玉環之所以能集三千寵愛為一身,使一段帝妃之間的色情遊戲升華為《長恨歌》中感天動地的愛情傳說,並非她美絕天下,聰慧超人,實乃她太擅於製造熱鬧。在冷漠、死寂、兇險的宮裡,她憑藉著村婦的機敏與風趣播撒著歡樂與幽默的種子,把平民之氣、家庭之氣帶給高處不勝寒的玄宗。所以失去她的唐明皇才會在耄耋之年痴痴思念這位被眾臣眾民斥為李唐王朝禍水的女人,實在是因為失去她就失去了生命的活水。

  其實,中國人最能製造熱鬧的場所就是吃飯。孟子曰:民以食為天。食不但能給國人帶來物質食糧,也帶來精神食糧。也就是說在進行吃飯這項生理活動的同時,人們往往又在進行精神活動,所以要以之為天為本哩。不信你瞧,吾民生子要擺「滿月酒」;成年中第要行「慶功酒」;婚嫁有「喜宴」,入土有「喪席」,還有諸如過年、升職、遠行、加薪、喬遷、生日等等名目皆可成為吾民大搓一頓的由頭。但如果你認為聚在一起只是單純地饕餮食物就大錯特錯,聚餐於吾民而言都是意不在酒肉之間而圖「熱鬧」二字。更準確而形象地講,那是一種民族、宗族、家族大娛樂、大發泄、大交流的方式。交流什麼?一是信息,二是情感。前者有讓愚者吃一頓飯勝讀十年書、茅塞頓開的功能。讓聰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各取所需,從容行事之效益。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酒酣飯足間正是人侃侃而談時,真知灼見輝耀其中未嘗可知。難怪馳騁生意場上的商賈們樂意請人吃飯,那實在是刺探對方、搜集情報的最佳時機。

  交流感情更是吃飯這種形式的特長,可以說吃飯能把情感交流推向某種極致。前些年民諺有:「酒杯一端,政策放寬」,抨擊的是不正之風,卻無不泄露飯桌上人們之間的那種寬鬆、和諧甚至放肆的狀態。其實以吃飯來聯絡情感也並非吾民的發明和專利,看外國影視,常見某紳士欲取某淑女了,第一戰役往往是請吃飯。飯桌之上不過是葡萄酒,沙拉、餡餅之類的簡單食物,而周遭卻有迷離的光束,柔曼的音樂,醉人的花香。男女主人翁徜徉其中四目傳情、侃侃而談、意亂情迷、進入角色。在情感奔放、道德觀與我們大相逕庭的西人那裡,「請吃飯」和「請上床」似乎只有一步之遙……

  而以吃飯作為紐帶來凝聚一個家庭、家族和民族,更有著不可名狀的魅力和力量。

  就家庭而言,時光雖然慷慨贈予了每人24小時,但真正提供給大家相聚相談的時間和空間卻微乎其微。所以吃飯時間,尤其是被民俗學家稱為黃金晚餐的時光就變得格外重要。「共進晚餐」,這是家庭作為社會一個分子單位最能誘惑人的淵藪,它以溫馨、溫暖、溫柔這三個美麗的辭藻鼎立起家的巍峨。黃金晚餐是多麼美妙的一幅家庭成員相聚圖。人人暢所欲言、歡聲笑語,這樣的至親至愛之家,誰願棄之?

  至於說到吃飯與民族凝聚力的關係,我腦海里首先跳出來的是每年春節將至、成千上萬的在外民工急急回家趕大年三十團圓飯的畫面。那是些怎樣勇敢而熱忱的人們呵,他們聚集於中國最小的、無法遮風避雨的車站風餐露宿,極盡艱辛,卻不改回去吃團年飯的決心。面對他們,你一掬熱淚之餘更為這宏大的人類遷徙行動深深震撼。你甚至在想,古老中華民族依舊如黃鐘般的轟鳴,底氣是否都狙伏於一頓溫暖的團年飯?!

  人本能上就是一種群居性動物。人之所以能從海洋走向陸地,從曠野走向洞穴,又從洞穴走向築木而室,全靠人能「類」起來,即依靠集體的力量戰勝兇猛的野獸和惡劣的自然才成為了地球的主宰。「人類」是個多麼宏偉的名詞,它站起來昂首向前的姿勢多麼威風凜凜,勢不可擋。但若把人類削弱成單個之人,便變得渺小而孱弱,無法想像一個完全脫離同類的人能真正像人一樣地生存。所以每次聽到鄭智化扯著嗓門高叫「只有遠離人群才能找回我自己」就覺得徹底的造作、矯情,因為智化哥哥如今依舊在繁華非凡的台北好好呆著。

  今年夏天,當我從相對寂寞的北海回到全國人口之冠的重慶,佇立於熙熙攘攘的街頭,望著人們摩肩接踵地流動時,忽兒就想起朋友劉的散文《溫暖的人群》。的確,眼前流動的人群如一股巨大的暖流擁抱著我,我仿佛是獨行於荒野很久突然闖進一座燒著火盆、置滿瓊漿的小木屋,以至於見到每一個人都有邀請他們共進午餐的衝動——那是因為我在異鄉北海常常過著一碗、一箸,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食不辨味,飯不為飯的日子。

  其實,在北海最讓我心旌搖動的時光便是與那些像我一樣從外地遷徙而來的哥們的大聚餐。

  逢上中秋、國慶、元旦這些喜慶日,我們的「移民部落」就「蠢蠢欲動」,每家的鍋灶前都嘹亮起最嫵媚人的炊煙。俄頃,一盤盤來自東西南北各地風味的佳肴就擺滿屋頂曬台的圓桌。各家呼兒喚女齊上陣,就著明月清風和遠遠近近的漁燈品嘗著醇美的人情和質樸的友誼。酒過幾巡,人便半醉半醒,心卻明淨得像只輕盈鳥兒倏地就飛上天去。晃著一雙醉眼去看天,分明只有游弋在黑夜裡的白棉花似的雲朵兒——

  奇怪,北海夜晚的雲往往扎眼兒的白,不留神就讓這臨海而棲的半島成為白夜之城。於是就想像那雲兒原本是自己,爬到那麼高遠的地方是去明察滾滾紅塵的。結果才發現,飲食男女不亦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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