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思念冬天
2024-10-04 06:43:12
作者: 吳景婭
我坐在一座陽光燦爛的城市思念著冬天,猶如一位夕暮之人在等待初戀情人的叩門。
11月,該是一種鋒利的寒戰,一端插進初冬,一端尾在深秋。它該是一種生動的戰慄。我的北海卻模樣依舊:金黃的洋槐在開第二茬,海水被太陽點燃,蕩漾著溫暖和熱情;我們不著絲襪的腳穿著木底鞋,響亮地從城市這頭走向那頭;夜晚我們躺在三月鋪就的涼蓆上,輾轉難眠。
在重慶時,冬天是從山上下來的,是隨南山上那些臘梅的清香迤邐而來。我們見著南山上的蘆葦舉出雪白的經幡時,就見著它姍姍走路的姿勢……;冬天的味道是烤紅薯的味道——脆嘣嘣的生紅薯投進碩大的鐵皮爐中去,半個時辰由賣薯人黧黑粗糙的手慌亂抓出,嘴裡還滋滋的呼著氣。你接過來,雙掌中的紅薯已成焦褐色的皮,掰開,油紅的瓤子噴薄而出,濃郁的香味迎著寒風飄散,像一聲狂喜的汽笛在薄霧裡奔跑……為我掏錢買紅薯的愛人就會在一旁哂笑;看,你多饞。
那時我穿著本白色的呢衣,一條紅格蘇格蘭呢裙,頂著紅色貝雷帽,足蹬黑短靴,粗粗的兩條長辮用一紅一綠的髮結束著。在淒清的冬天,大自然在作減法——光溜溜的樹枝、簡潔的山巒、清瘦的江流,一切的一切歸於一,歸於含蓄和靜默;我卻在作加法,肆意地揮舞著色彩,赤橙黃綠青藍紫,一個個驚嘆號神氣活現,紛至沓來。肆意地舞弄出動作和聲響,在迪廳汗流浹背地「砸迪」,氣喘吁吁地「華爾茲」,飛翔著的思維總凝固在一個感嘆上:生活永遠這樣熱騰騰就好。我之所以發出如此感嘆,是因為想起一個片段:許多年前的冬天,有個不諳世事的女子,提著只舊皮箱登上從家鄉北碚開往重慶市區的班車,懷著對繁華大都市的熱愛和恐懼向著新生活挺進。她最後望了一眼橫臥江心的那砣碚石,它安詳而坦然,像位寬容的父親任自己的女兒去瞎鬧。女子卻知道那是一隻目送的眼睛了,永遠目送著她的背影。她不能回頭,一回頭,便會凝固成一塊頑石。那也是一座門檻,跨出去,回家的路便且阻且長。女子在那一刻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她試圖用寬大的圍巾去堵玻璃窗的一個破洞,才發現這輛車竟有好幾扇窗都已破碎,她一雙手堵得住什麼呢?
……
10多年了,她一直在試圖堵住生命中的寒冷。她總是在問著自己:你暖和些了嗎?你暖和些了嗎?
……
我已很少感覺到寒冷了。不是沒有了寒冷,而是我感覺的遲鈍和老化。活著,漸漸學會了隨波逐流。特別是在一年幾乎都是盛夏的北海,冬天像一陣風,還沒來得及掏出盛住它的器皿,冬天就逍遙而去,全不顧你剛剛上身的皮衣多麼鬱鬱寡歡。所以,我們不用準備厚重、複雜的被褥、衣服、色彩和聲響,只能單一而簡樸,因為,稍為過分一點的美麗都會遭到大自然的嫉恨——它們是這裡絕對的女皇和公主,任著性子製造出卓越的花草樹木、精彩的天空、絕倫的海洋,製造出絢麗的色彩和豐富的形體。你試圖與自然比美麼?所以在北海做女人有著致命的憂傷,日升之時,便是「掃蕩」女人之時,亞熱帶的氣候只養花草,不養女人;而且,我們也很難積澱出繽紛而深刻的思想。春天我們忙於播種,夏天忙於耕耘,秋天忙於收穫,卻沒有冬天讓我們來儲存,休養生息。冬天太短促的南國,沒有北國熱烘烘的大坑,沒有冰封千里後遼遠的空間和漫長的時間。所以運籌帷幄的將帥和果敢英勇的猛士多生長於北方叢林中。南方的我們在雨打芭蕉桅子白的旖旎山水間養出了優柔寡斷的性情,小處精明、大處崩潰,愛得太多、難以深情,只因我們太匆忙,太累。我們竟沒給自己設計一些明智的逗號或者頓號……
所以,我思念冬天。
我之所以思念冬天,還因為我思念著家。人類幾乎都把團聚的節日安排在大冬天,中國的春節、西方的聖誕……寒風是嘹亮的口哨發出回家的通知——無論你在哪裡,無論你是多寡情的人,迎著風你都會有淚流的。
l1月的北海,寒風還醞釀於青萍之末,我的眼睛已蓄滿淚水,我在想遙遠的老父老母,不知今年春節能否回去……我在想一位我們叫著「嬸嬸」的女性,她一生未生育過一男半女,卻在我們吳家屋每年團聚的大年夜裡,圍著白圍腰站在油黑的灶台邊,母親般地為我們一幫姐妹煮醪糟湯圓。待她往白浸浸的湯水中打進幾枚黃亮亮的雞蛋後,那一鍋沸騰著的色彩多麼令人驚訝——潔白的、嫩黃的,全是青春和希望。不可言狀的親情和汩汩流動著的生命密碼就在冬天的飲食里向我們傳遞……
在11月的北海,我也為兒子熬醪糟湯圓。我們之間毫無血緣關係。然而我相信,人類的血脈都該是相通的,就像地上的水終歸流向海洋。
在溫暖的南國,我遐想著冬天的到來,用一支凍得通紅的手去摘寒風深處的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