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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月亮的臉

2024-10-04 06:43:09 作者: 吳景婭

  重慶山高,山高便月小,挨到中秋已是涼風瑟瑟、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時節了,能見著月亮的時候更微乎其微。中秋在家鄉人那裡就俗化成另一個吃的節日,只是比起春節來算小吃而已。

  中秋這天人們最為忙碌,一到下午四點以後,許多單位就空無一人,而大街上擁擠的全是歸心似箭的心。中秋的詩意,就這樣因忙亂的奔波和吃喝而消失殆盡。

  也有獨自去守中秋的人,那是10年前的我。那時我還在一所中學教書,教導一群少年的同時,自己也變成了任性的少年。任性的少年不知愁為何物,為賦新詩,便在中秋這天躲開家人,形隻影單地龜縮在學校的宿舍里,一塊月餅、一杯開水、一盞燈地憑弔著如花的青春。窗外自然是無月的,幾片為秋風擊落的樹葉穿過門帘子停泊在床頭上,很適然的模樣,用手去捏,乾脆脆的即刻成粉末,我才知道秋意很深了。……有人躡手躡腳走來,快近窗下了卻毅然一拐彎,向另一條小巷遁去。瑩黃的燈暈下,我見著自己的手爬上牆壁,變成只孱弱的鳥。突然我好想回家。

  第二年的中秋我仍沒回家,只是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已從唐詩宋詞讀到元曲,雙眉一蹙,心事便沉重。沉重時來了解鈴人。那曾躡手躡腳走近我窗口的腳步聲終於不再慌忙地逃竄了。

  

  天上依舊無月。可看月的人卻多了一個。無月的中秋有了愛情也很使人浪漫的。他說我們去看江。我說我們去看黑漆漆的江?

  其實,他是帶我去看江邊的門。生長於山嶺間的重慶城全靠了長江、嘉陵江兩條水系的滋潤才蓬勃壯大。山為父、水為母的信仰讓重慶人不敢冷落半點江岸,所以,從南至北蹲了一溜子的南紀門、儲奇門、望龍門、朝天門、千廝門、臨江門……。門之處也是人之所。堅挺的門猶如一具堅挺的子宮,繁衍、吐納著一代一代的廩君之後。但隨著歲月的湮滅沉浮,門之為門的已所剩無幾,不少門只是空留個虛名來繼續統領人們的生生死死。只有位於凱旋路坡下的儲奇門還稍稍具有門的形式。它聳立於十多丈高的崖岩間,百餘步石梯升騰而上,在深邃的門洞裡迥然一轉,又迤邐無限,把重慶的上半城和下半城統為一體。當這裡還未設電梯或停電時,來往的人們以川流不息去形容也不為誇張。

  儘管如此,儲奇門也很老態龍鍾了。特別是在無月的夜裡從高處俯視時,它的身架子像大型野獸的殘骸被棄在那裡,天老地荒似的。我們相攙著,由上而下一步步摸索,穿過門洞仿若涉過一條縹緲又悠長的河,從忘川的此岸到彼岸。再回頭望,我們共同發現了那門很像一張月亮的臉——四處都是沉睡的黑,被石牆圍殲了的死寂,天際那很微弱的亮色從門洞的那端透過來,經門洞的鑲嵌和對比,反呈現出奇異的明亮,恰似一朵快圓滿的月兒要從冰涼的秋夜裡掙扎著蹦出來。

  那時還沒有孟庭葦和她那首如小令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我們對著酷似月亮的門洞卻聯想起古往今來所有在天際上匆匆一掠或踟躕而行的月亮們。

  它們是宇宙的一隻眼睛。

  儘管宇宙間有數不清的星球大過月亮甚至太陽,然而人類依舊按照自己的模子選出月亮和太陽作為宇宙的兩隻眼睛,讓它們在遙遠的蒼穹無比恩愛,分別掌管著陰陽兩極。

  太陽火紅、熾熱,代表著勃發、雄勁和剛烈,是天地間第一偉男子。但太陽又潛伏著欲望和躁動等負面因素,常常誘發人類的許多醜惡。而在月下呢,在雌性、陰柔、純真的月輪下,人們會變得溫順、安詳而善良,美好的性情猶如初春的嫩芽一般隨著縷縷清輝幡然而醒。如果說人之初性本善的話,那一定是純美之月孕育的……沒有月亮的夜晚,人更容易趨向醜惡、陰謀和暴力……失去海倫的希臘人便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以「木馬計」偷襲了特洛伊城,使這座小亞細亞有名的古城焚為瓦礫,一片淒涼……

  月亮,該是人類相親相愛的信物了。每每凝望它,擅長航海的歐羅巴人就想起愛情。他們是一群為大海所困的人。當他們以微弱的個體去抵抗無垠的海域時,回頭望去,月亮在天上,愛人在遠方,而它們交融在一起就能組成水手身後堅實的岸,聳立在他們與自然戰鬥的勝利或失敗過程中;而我們東方人則易滋生對親情的懷想。以農耕為主的我們太明白只有家族的精誠團結才能確保生存乃至豐衣足食。父父子子的秩序,天倫宗族的力量是東方人為自己築造的戰壕,使之可以在裡面防禦一切侵略和破壞。於是發明了中秋這個能激發人們對家族產生熱情的節日……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得懂月亮的臉。

  去年從重慶到北海,很像儲奇門那個從門洞裡蹦出來的亮色,翻過山就見著大海了,頗有點斗轉星移的滄桑之變。只是旋轉的地球往往讓人找不著自己的位置,在陽光燦爛的小城,太多的時間只顧低著頭急匆匆趕去談生意、喝早茶、洗桑拿、卡拉OK,難得悠然地望一眼天空。

  一次與朋友去僑港,快近海邊了,不經意地向前一望,一輪古銅色的圓月正貼在車窗上。我被這意外的邂逅嚇住了,甚至噤了聲,生怕驚飛這天國的神使。我想,我凝望它的眼神定是情人的眼神,因為分明感到它很古典的臉頰嬌羞地一顫,仿佛欲以古色古香的水袖掩住矇矓的睡眼。我敢肯定半個時辰以前,它還是海里的混沌之子、赤裸之子。是受了風的誘惑,才在海中誕生,如美神維納斯誕生於浪花之上。我不知它是哪朝哪代的女子,想像它瘦削如昨的模樣該有趙飛燕的裊娜風流,旋轉於碧天定是不堪高處的冷寒;而豐腴如今時,又酷似了楊玉環。剛才那對惺忪的眼睛不就像給烈酒浸泡過似的麼,回眸一笑,怎不傾國傾城……

  可以說月亮是世間最無懈可擊的美人,它只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不與你爭俏也不讓你狂妄,只用一縷縷清輝縱容著你,讓你去想遙遠的人和事。月亮又是個好善解人意的女子。而遙遠的人事也像聰慧的月亮一樣,只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同你捉著迷藏,那所謂的伊人永遠守在月亮的另一端,水的另一端,隔著呼嘯的蒹葭和潤濕的白露等你逆水而上……

  僑港回來的不久便是中秋,癸酉年八月十五北部灣的月亮很惑人,明晃晃地照在地上竟有些暖意,怎麼也不會被疑作地上霜的。畢竟這是南國的月兒。我在中秋撩撥出的詩意中陶醉,踏著《卡布里島》等曲子一支支滑下去,跳累了才想起給遠方的家人打電話。話筒那端是父親已蒼老的聲音,他告訴我重慶無月。又告訴我重病多日的二伯已乘鶴西去……

  我擱下話筒來到院壩中,愣愣地看著滿地的月光,回憶著二伯那質樸又動人的一生。

  作為在鄉村服務了一輩子的醫生,他的醫術和品格歷來為生活在最底層的農民信賴又敬重。他的離去為缺醫少藥的農民帶來的損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顯現;而作為我們德高望重的伯父,他又是吳家的脊樑。這幾十年來,當家族這個古老的概念被所謂現代文明撞擊得土崩瓦解的時候,他一直堅守著我們吳家唯一的祖業——一幢屹立於鄉間的青石瓦房,如同一位英勇的士兵堅守著自己的陣地,任我們來來去去。好人二伯一生極盡善事,心就像海月一樣清亮,可是佛卻忘了給他修造浮屠,可見佛也是靠不住的。

  此刻我不敢望月了。不知明麗的月亮之臉會不會因為一個好人的消失而悄悄地改變……在北部灣有月的中秋里,我想起過去許多的這個日子,我回到父親的生息之地,面對大伯、二伯……一棵吳姓的葳蕤大樹,我和他們葉脈相通。與月亮不同的是,我誕生於樹的根部。

  去年那個中秋,為我回家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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