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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對面山上的姑娘

2024-10-04 06:43:23 作者: 吳景婭

  (一)

  我似乎是衝著兩個男人去的銅梁。劉雪庵與金砂。兩個長相很重慶、很川東的男子——纖瘦、文弱而沉默,眉眼間放出的是和平鴿,不帶任何兵氣,更別說攻擊性。

  西望重慶的銅梁,常覺那方天空有一種奢侈的豪華。兩位在中國如此重量級的作曲家像雙子星駐足於故鄉的天空,清亮、沉默、堅定,讓銅梁的夜到底與別處不一樣,被音樂餵養得活力四射。一寸寸的時光,一寸寸的夜色,都把音樂當成了主食:《紅梅贊》《何日君再來》……人民公園的音樂噴泉也有了鋪天蓋地的華麗,水被現代科技的魔指拎到80米的高度,擎天一柱射向蒼穹。與它共赴天際的只有音樂。它有多高,音樂就有多高。它與音樂像地球兩個長得乖巧的花童,捧著嬌艷欲滴的花束喜氣洋洋地走向天空的盛壇,那裡仿佛正有一場婚禮喧喧地開啟……

  劉雪庵與金砂(本名劉瑞明)都是劉姓弟子,又是師生。巧合的是他們的名字似乎都與艱辛、磨礪、承受這些意思扯得上關係。雪庵,宛如一幅畫面:冬季、雪茫茫的三九天,唯有庵院若隱若現。那是信仰的氣息,淡定、堅韌;金砂石,因發出金星般的光亮而命名。它實質就是一種玻璃,易碎。但與其他稀貴金屬摻和一起,經高溫燒溶,冷卻後變成了另一種物質,閃耀著神秘與絢爛的光芒,像不可告人的微笑,或紅或藍,呈現在世人面前,有安神祛驚,幫助睡眠之功效。

  不知當初兩位音樂大師取名字與藝名時,有沒有找人算過?是否想過不凡的名字有時竟會把自己的一生算計得既閃亮又坷坎?

  因創作歌曲《何日君再來》而半生悽苦、寂寞的劉雪庵這些年重新聲名鵲起,已有不少人為他立傳。其中最大的貢獻者是其老鄉李明忠先生。明忠先生花了十多年時間,走南闖北去搜尋資料,採訪倖存人,掏心掏肺地寫出了幾十萬字的《何日君再來·劉雪庵傳》,終於把「一個被歷史屏蔽數十年的音樂大師清晰地呈現在世人面前」。人們終於知道,中國音樂名人光耀的天空中除了冼星海、聶耳這些豪放派,也有像劉雪庵這樣的婉約派。抗戰時,國難當前,他也寫出迴腸盪氣的《長城謠》《流亡三部曲》。並為郭沫若的歷史劇《屈原》做了全部的配曲與插曲。《何日君再來》並非「漢奸歌曲」,僅僅是為了憑弔他早逝的女友……

  我是在一個秋日夜雨讀這部傳記的。近處揚子江的汽笛像怨婦的哭泣不絕於耳,我不寒而慄。卻發現眼角流出的淚像墾荒者,把我的面頰翻耕了個遍。那一刻我竟是無比感激銅梁:這是怎樣一個毓秀詩意的山川,才會讓天才選擇其作為生養的故鄉?故鄉與天才之間是花朵與果實的關係。人的童年乃至青年時代所處的山川地貌與生活環境將很大程度左右其人生選擇,氣質與風格。這便是為何古詩人中,浪漫派多為南方的江河出身,詭異的想像力與憂鬱氣質伴隨他們走遍天涯而不改。而北方,尤其是塞外的詩人卻更為豪放、曠達,鐵馬金戈……

  (二)

  金砂與他的老師劉雪庵一樣,皆屬天才型的藝術家、音樂痴迷者。應該說,他們二人的相似度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以上,包括他們的文質彬彬、略帶憂傷的面容、以及病梅瘦鶴的氣質,甚至他們沉浮、絕望、柳暗花明的人生經歷……

  金砂,這位生前沒有出過一張音樂專輯唱片、一盤磁帶、一本音樂專輯書籍的音樂家,直到現在,仍沉寂於人們的視線之外。我曾在百度上通過不同的關鍵詞去「度」他,資料極少。甚至在一條百度資訊里,涉及到上世紀四十年代問世的經典歌曲《牧羊姑娘》時,詞曲作者竟寫為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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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問遍國人,絕大多數都不知道這首歌的詞作者叫鄒荻帆,曲作者叫金砂。而銅梁人金砂不僅十九歲就以為《牧羊姑娘》譜曲一舉成名,後來還成了大型經典歌劇《江姐》的主創人員。中國那些跳壩壩舞大媽們百聽不厭的《紅梅贊》《繡紅旗》便有這個男人心血。只是可能沒有哪個大媽動過心思去了解:這些差不多要陪伴她們一生、已經融入她們血液里的曲子是怎樣一個男人嘔心瀝血的生命呈現?這個男人因為它們遭遇了多少磨難與掙扎?

  記得我和友人在奧地利阿爾卑斯山下看到綠茵如毯的草坡上牛羊成群,像謫落人間的雲朵,就不禁哼哼起《牧羊姑娘》來,並且還為這首歌是中國人創作還是外國民歌爭論了半天……

  其實,《牧羊姑娘》自上世紀四十年代誕生以來,一直就被置於雲煙之中——因不可言狀的優美和神秘憂傷而吸引著無數歌迷的傾心,卻也因所謂的小情小調為主流歌壇所排斥。然而,人們的口口相傳,經久不息,才是它汩汩流動著的生命力。就像「對面山上的姑娘」永遠像一顆硃砂痣鐫刻在她們初戀少年的心口上……

  我一直覺得《牧羊姑娘》是中國最具有悲憫意識與人文情懷的歌曲,它的深度與深情在世界歌曲大家庭中也為翹楚。它是中國版的《三套車》。只是比起前者來,涓涓流出的是東方古國哀而不傷的內斂之情。

  對面山上的姑娘,

  你為誰放著群羊,

  淚水濕透了你的衣裳,

  你為什麼這樣悲傷悲傷……

  山上這樣的荒涼,

  草兒是這樣枯黃,

  羊兒再沒有食糧,

  主人的鞭兒舉起了抽在我身上……

  對面山上的姑娘,

  那黃昏的風吹得好淒涼,

  穿的是薄薄的衣裳?

  你為什麼還不回村莊回村莊?

  北風吹得我冰涼,

  我願靠在羊兒身旁,

  再也不願回村莊,

  主人的屠刀閃亮亮要宰我的羊……

  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孤獨地呆在黃昏的寒風裡,陪伴她的只有群羊……她淚流滿面,不為自己悽苦的命運,只為她要被主人屠殺的羊們——那是些無法主宰自己生死的小生靈吶,最善良無辜的生靈……她自己不也是這樣弱小、任人宰割嗎?然而,她偏偏要扮演強者,試圖讓自己的手臂變成山脈那樣長,把自己的羊放牧在視野之中,讓它們活著,像小學生專心識字一樣低著頭啃著青草,偶爾心有旁騖,也只是貪看美好的河流與藍得像夢話的天際……為此,她願意永遠在山野里流浪而不回村莊……。多麼讓人動容的姑娘啊,悽美、善良、詩意,滿身的仙氣……她應該是中國歌曲中最讓人心儀、心疼的姑娘。

  我在揣摩:無論詩人鄒荻帆寫這首詩時,筆下的姑娘是來自哪裡——漠北、黃河崖邊或青藏高原的茫茫曠野,而曲作者金砂內心中的伊人只會來自他的故鄉西渝山地……「對面山上的姑娘」,隨著第一個音符像滿腹心事的蝴蝶翩然飛出的,是巴岳山岌岌崖邊穿青花藍布的女子:膚質白皙、細膩,容顏精緻,細眉細眼;體型不高闊,甚至瘦小孱弱,但凹凸的身姿仍是楚楚動人。這是個典型的川東女人的形象。儘管人世間以暴虐相待,但山川多情,時晴時雨、雲霧繚繞的氣候卻讓她的美有彈性和浸潤力。悽苦的表情、淚,存放在一張美麗的臉上,那麼悽苦便會被放大一百倍,美麗也會被放大一百倍。

  可以想像才十九歲的金砂,一個正值少年鍾情時光的金砂,面對這個「對面山上的姑娘」,該是如何柔腸寸斷,生出無限的同情心與保護欲……他創作出的哪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音符、旋律,是他滿懷悲戚的那顆心,是他的恨不能,是他掏心掏肺的情話……

  《牧羊姑娘》的旋律並不複雜,單純、朗朗上口,帶著樸實山野小調的多情與坦誠,很南方。它仿佛是溪水與層巒疊嶂共生的女兒,順勢而為,天然生動。尤其是用笛子獨奏它時,你感覺到有一股初春的風,攜帶著黃菜花身上殘雨的濕潤,穿過巴岳山口那棵分而合、合而分的古老黃葛樹,停泊在了懸懸無依的棋盤石頂。這些千古的奇樹怪石,都是大自然的生死博弈、絕命掙扎創造出的奇蹟。每一種不可思議都是不可思議的悲壯與劫後餘生的果實。

  十九歲的金砂在譜寫這首自己的處女作品時,巴岳山的奇樹怪石會是怎樣擁進他內心的屋舍,落地生根的呢?

  十九歲那年,他正就讀抗戰時期位於重慶巴縣青木關的國立音樂學院作曲系,劉雪庵便是他老師。國破山河在的年月,所謂的陪都也是在血與火的刀刃上討生存。一個來自邊遠小縣青年的音樂求學生涯談何容易?金砂在物質消費上把自己縮小,縮成蝸牛般的大小,一身灰布長衫成了他唯一的殼。無論春夏秋冬,他都頂著這個殼去抵禦自然界與人世間的寒來暑往。他那顆對貧窮、飢餓、哀傷、不公平社會異常了解和敏感的心,當然會對故里山河的悲欣了如指掌。「對面山上的姑娘」何嘗不是他對夜夜入夢山河的一種惦記與撫摸……

  《牧羊姑娘》的問世是在上世紀中國的四十年代。首先由上海歌唱家喻宣萱唱紅,旋即在全國流行。因為歌中抒發的悲傷、不安全感以及對弱者、對動物的同情與悲憫都是那個時代共有的情緒。看似小情小調的它卻像閃閃銀針刺中了當時國人的痛點。他們唱著,恍然間對面山上便出現一個等待他們解救的姑娘,抑或,他們自己就是那個等待解救的姑娘……

  到了五十年代,這首優美而哀愁的歌不但沒消失,反而流傳到捷克、蘇聯、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包括與中國無甚往來的島國日本。善於「偷藝」的日本不但拿去做了若干編曲,還改名為《養花姑娘》……。或許就是因為它流傳的地域之廣,時間之久,並且,已成為全人類共享的經典歌曲,所以常被不少人誤解為是青海、寧夏一帶的民謠,甚至是一首外國的民歌……

  《牧羊姑娘》生命力的強悍在世界歌曲傳播史中也堪稱一絕。那十年浩劫中,所有關於人類情感的抒情歌曲都被當成「黃歌」禁唱,幾億張嘴只能唱幾個人規定的歌曲、「樣板戲」。

  但有一種人把當時許多的「黃歌」帶去了深山老林、最邊緣的田間地頭……因為荒野與青山會以它們的良善和沉默來聆聽和保護這些被放逐者的吟唱。

  這群人叫知青。

  我的一位朋友對我講起過他當知青唱這首「黃歌」時的情景:勞作了一天的少年娃,十六七,從坡上回到密不透風的黑屋裡,飢腸轆轆,還得自己燒柴火,打碗水做清湯寡水難見米的稀飯。總算把肚子哄住了,便跑到屋後的溪溝洗澡祛暑。等這一切形而下的事情完成後,終於可以坐在院壩里乘涼,來點形而上。那是他唯一覺得活得像個人的時候。

  月亮是個多情物,不分貧富貴賤都會把它的光輝賜予你。孤獨知青的院壩同樣月華如水,把青澀的臉膛照得無比清晰,包括剛剛探出頭的黑鬍鬚,被曬成醬紫色的鼻頭,一層層土崩瓦解的臉皮,以及,他極度迷茫的眼神。朝著黑黢黢的大山,他猛吼一嗓子:「對面山上的姑娘……」,心裡突然好受了許多……。一個具象或完全模糊的姑娘身影窈窕而近,吹氣如蘭,孤寂的院壩被這股神秘的氣息帶到了半空,像搖床一般,在姑娘與蛙鳴犬吠間左右蕩漾。他閉目,聽憑山野的發落……終究是善待。他孤獨的青春總算柳暗花明。他才發現,好的歌其實只與孤獨心心相印。

  「那時我們真把這首歌當情歌唱。一唱就有了要去為女人打抱不平、保護她們的衝動。這首歌是為男人寫的,教男人如何成長為一個男子漢」。現如今已年過花甲的他,說起《牧羊姑娘》仍是十七八小伙兒的動情。

  可以說,每一個喜歡這首歌的人,內心都藏著一個「對面山上的姑娘」。這個姑娘激發出他們人性中最美好、嬌嫩的東西,在風清月朗的時刻起飛,去與他們內心最柔軟處會合……

  (三)

  十九歲,處女作就唱紅全國。具有天才氣質的金砂應該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吧。如此的才華橫溢,配得上好命來嘉獎。可惜他生不逢時,遭遇到中國最動盪與貧困的四十年代。他譜曲所得的錢不夠買一本音樂雜誌。他只能以替學校刻鋼板字、演出伴奏來賺錢,來維持自己求學的各種費用。然而,這樣的辛勞嚴重地損害了他本來就體弱多病的身體。他病倒了,只好輟學,回故鄉銅梁。

  年輕作曲家,天天望著巴岳山的雲霧,「銷我億劫」。智慧的老祖宗把這四個字刻在木扁上,似乎就是為了某個時刻說給自己子弟聽的。

  故鄉成了金砂最好的療傷地。他迅速把身體調養好,又考上了位於成都的民國四川國立社會教育學院藝教系學作曲。這所學院後來遷到江南古城姑蘇。金砂出川了,離故鄉愈來愈遠,到一個與川渝地域、文化、風情迥然不同的江南去求學、娶妻生子,長做了姑蘇人。

  六十年代,金砂也曾大紅大紫——喜氣洋洋、具有民歌風味的《毛主席來到咱農莊》是他做的曲。那年頭這首歌在整個中國唱瘋了,成了每個對黨和領袖心懷感激人的必會歌曲。而作為大型歌劇《江姐》音樂的主創者之一,他獲得的聲譽與榮耀更是達到巔峰,受到過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是一個站在領袖身邊合影的幸運兒,舉世矚目的幸運兒……

  然而命運的荒唐與荒誕性誰人能敵?尤其是在一個荒唐、荒誕的時空,它的作惡多端更是罄竹難書。金砂萬萬沒想到,他會再次返鄉。那隻叫著命運的船突然從京城向銅梁風馳電掣般駛去……

  僅僅幾年相隔,金砂就從一位站在領袖身邊合影、熠熠生輝的大作曲家變成了「臭知識分子」、「罪人」。被勒令從「空政」復員,發配回老家銅梁當農民。

  一切可想而知。

  又充滿意外——

  1965年的銅梁,雖然漸呈窮鄉僻壤的凋零,特別是農民的生活更在中國底層的貧困線上掙扎。但故里依舊以巴渝西的人特有的厚道、樂天豁達的稟性來擁抱遠方歸來的失意人。在銅梁人眼中,金砂仍是他們的驕傲與至親至愛。雲霧掩護的山坡上,偶爾就有姑娘用尖尖的嗓子放聲唱:「紅岩上紅梅開……」。地廣人稀的坡坡坎坎、山澗溪流誰也不懂得去做個告密者。而金砂竟懂得放下——曾有的無限風光、領袖握手的餘溫、記者的追逐與風暴般的掌聲,皆成煙雲。在銅梁南郭魚濺村,只有農民金砂。

  四十多歲的人了,從頭學農活。每天大清早,從住處巴川鎮李家灣到當時的生產隊,7華里的跋涉,星月送他來回。

  星月是他一對沉默又忠實的朋友,目睹他的疲憊不堪、憔悴不堪卻也愛莫能助。他與所有農村男勞力一樣,春栽秧、夏收苞谷,秋割稻。渝西的毒日厲風,把文弱瘦小的他,身上的水分一點點擠掉,擠得乾癟癟的,卻緊實,堅硬。再曬成醬黑、煤炭黑,宛若一枚竄了種、用釘錘都砸不開的鐵核桃。他還學鄉親,腰上捆著帕子,別上菸袋,穿一雙水爬蟲草鞋,搖一把破蒲扇,哐當哐當地走在田坎上。

  他孤獨一人在銅梁當農民,再苦也不願牽連到姑蘇的妻兒。這是一個男人的尊嚴、愛、責任。何以解憂?唯有音樂與杜康。尤其是音樂,已成為他生命與身體的一部分,活著的動力與使命。他對音樂的苦戀,總讓我想起聶魯達的一句詩:「而當悲傷的風四處屠殺蝴蝶,我愛你,我的快樂咬著你李子般的唇。」

  這個咬著音樂之唇的男人,李子的果香總帶著他從現實越獄:插秧的大田間,有年輕的崽兒吼起山歌,他立馬抹掉兩手泥水,從褲兜掏出筆與紙,輕車熟路地就把譜子記了下來;走人戶(串門)遇到老太太豁著無牙的嘴,唱小曲,他像叫花子撿到了金子,邊聽邊記,黑臉膛如鐵樹開花,燦爛無比;春里山間行,有牧童哼著歌騎牛走過,他會即刻上前相邀,扶人家下來,熱熱絡絡與之稱兄道弟,只為請小兄弟把剛才唱的再唱一遍……銅梁的民間音樂富得流油,號子、神歌、薅秧歌、燈戲、坐堂歌……他左顧右盼,像貪婪的蜜蜂,在花田失蹤。農民金砂隨時都掏出筆與本子的動作,聽到山歌小調就兩眼放光的模樣,孑然一身、獨向一隅、品著淡灑、哼著曲子、寵辱皆忘的神情,至今仍是銅梁人的民間口頭傳說。他們會在安居古鎮這樣講給外來人聽:當年那個金砂呀,……還沒來得及說下去,老淚已模糊了他們的臉膛……

  金砂的這些經歷,不知為何總讓我與銅梁的名字發生一些聯想。銅梁這個名字是唐朝長安四年(公元704年)建縣,因轄區內有「小銅梁山」得名。而據傳,「小銅梁山」是因太陽照在山樑上,裸露的山樑呈古銅色得名。

  銅,不似金那麼具有誘惑性,放在哪裡都君臨天下。也不像鐵那樣冷著面孔,寒光閃閃。銅是一種過渡元素。純銅是柔軟的金屬,表面剛切開時為紅橙色帶金屬光澤,單質呈紫紅色。延展性好,導熱性和導電性高。

  銅雖屬於雄性的金屬。但它有暖意的光澤、柔軟的心腸。更重要的是它默默無言的承受力——在這石破天驚的承受力下,是石破天驚的奇蹟……

  在銅梁的安居古鎮,路過一家小麵館,專門有牌子註解:英雄邱少雲曾在這裡當過丘二(服務人員)。他做事勤快,待客熱情……我打量著不大的小麵館,竟無吃客。走了幾步,似乎身後有人叫,回頭,哪裡有人啊?

  金砂也是一種英勇啊。當命運的大火鋪天蓋地呼啦啦燒過來,他匍匐在地,臉浸入塵埃,雙手扎進泥土裡,變成了樹或最賤之草的根須。他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裡,與他的同鄉兄弟邱少雲一樣固守一種做人的原則。

  銅梁男人都不是牛高馬大的力拔山兮型。他們大多瘦小、文弱,風輕雲淡地一笑,是隔壁兄弟和居家暖男的表情。但骨子裡仿佛被銅梁的銅鍍過了性子、風骨、命運走向,所以他們才敢玩世上最危險的遊戲「火龍」——男子赤裸上身,卻敢在鐵水與火焰間穿行,卻毫髮無損。這需要技巧,但更需要毅然地舍。毅然也包含了從容與坦然。就像火與火藥的親吻,毀滅一個舊世界便會創造一個新世界。為大義,銅梁男人會不說好孬的——干!

  (四)

  金砂在銅梁當了十多年的農民,直到1977年,終得平反昭雪,回到蘇州與妻兒團聚。

  已是光陰蹉跎。他在那自古被稱為溫柔富貴鄉里,在那些七拐八拐的雨巷、平平仄仄的青石板上行走的背影,到底出現了老態。他更清瘦了。一張他專注看書的照片裡,眉宇緊鎖,嘴角也不輕鬆……據說在蘇州崑劇團工作、又擔任蘇州市音協主席的金砂,那時心裡非常著急。他知道自己的音樂才華已被十多年的荒誕歲月耽擱得太多太多,他還想再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美的、善的、別致的、經典的音樂……他先後為蘇劇《五姑娘》、錫劇電視連續劇《青蛇傳》、歌劇《椰島之戀》《木棉花開》等一系列地方戲劇和歌劇譜曲,為蘇州市的音樂戲曲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但,依然沒有哪首歌超過了《牧羊姑娘》,哪部歌劇超過了《江姐》……

  在蘇州過了二十年平靜生活後,金砂走了。我想他多少是帶著遺憾上路的。有人說,人走時,會滿世界去收回他們曾經生活之地的腳印,把它們當成最貴重的行李帶上天堂。他們害怕走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便會完全忘記自己前世是幹什麼的……

  金砂第一個會收撿的肯定是他在青木關國立音樂學院學作曲時的腳印。那是青春年少、銳氣沖天的腳印,滿是十九歲的登高望遠。那是他和對面山上的姑娘共踱出來的路程,深深淺淺,平平仄仄,如一行行音符伸向許多靈魂的悸動處……

  的確,這個世界給金砂的時間太少、安寧太少,關注與讚美也遠遠不夠……作為一位重慶的寫作者,我覺得自己對這位重量級的鄉親、毫不含糊的音樂家已虧欠多時了。

  前不久,銅梁的文友告訴我:劉雪庵的故居還沒找到,而金砂的已找到了。不覺中仿佛金砂的口信已帶到了,他會在銅梁等我的。

  而我只想透過金砂曾擁有的窗戶去看看外面的動靜……有山麼?有姑娘麼?有歌聲與花朵像被煮熟了的大玉米,散發出田野的香氣,趁了風勢,日行八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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