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蓮花與刀
2024-10-04 06:43:26
作者: 吳景婭
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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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黑暗成了我的知己,石梯不再是陷阱,而像柔軟的身體躺在我的臂彎,像細長的絲巾搭在那裡,我的向上攀登如同滑過夢境。即使氣喘吁吁,又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我已覺得攀登是接近神聖的某種儀式,或許只有折磨肉體,才能讓靈魂瘦身,再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它飛起來,才有鷹的感覺。
黑夜模糊了一切,包括時間,包括個人史。比如我第一次爬大足北山是上世紀的1980年。轉身,便抵達了今夜。我不知是什麼東西能把三十多年的時間之差縫合得青絲暗縫,連個線頭兒也看不到?
不真實的也包括黑夜中的聲響:近處明明有佛經的《大悲咒》海潮般起伏,而耳畔轟響的卻總是兩種鏗鏘之聲:一種是鐵鑿進攻石壁的聲響。叮噹、叮噹,刺破了石壁堅硬的肌膚,毫不猶豫、毫無憐憫;一種是鐵錘藉助淬火進攻鐵元素的聲響。叮噹,叮噹,是征服,又像安撫。厚實的鐵變薄了,像男人的性覺醒,變得鋒利而戰無不勝了…刀,躍躍欲試。
兩種聲響,彼此搏擊、決鬥,又彼此致敬與纏綿。有時它們像玫瑰的歌唱,帶著春情勃發的迷人勁兒;更多的時候卻像烽火的咆哮。叮噹、叮噹,暴風驟雨般地來,擠滿了整個夜,也占領了我的內心……
夜任由我被這些的聲響淹沒,它袖手旁觀。直到我抵達佛灣摩崖造像的洞窟前,開始去讀那一萬尊菩薩的面容,猶如閱讀一部厚重的佛教藝術史的時候,我才察覺到:夜,啟齒一笑,如釋重負了。原來它一直在扮演但丁《神曲》里貝亞德女神的角色,引領著我從一些淺薄的誘惑中突圍,向上,心無旁騖地往有光亮的地方走。
柔軟
夜,想讓我看到些什麼呢?
佛灣躺在燈火通明處,身姿蜿蜒,甚至性感。
我明明知道面對的已是千多年高齡的軀體了,但卻真真實實嗅到來自嬰兒肌膚上的氣息,乃至是六月柑橘花舉起青白色花蕾時的那種合度的芳香……
然而,它恐怕還不算這個夜晚最想告訴我的事實吧。如果我的閱讀淺嘗輒止,立馬便會跌進許多浮雲中,不能自拔。會覺得夜如同沙漠,不動聲色地拿走了周遭的樹、花草、房舍、磚石,投在地上的人影,各種魔幻般的聲光效果——
只讓一萬尊菩薩栩栩如生!乃至,讓我感到,它們從來就是活著的。
刀遇見石頭,竟是呼風喚雨、起死回生的。刀與石頭,一對硬邦邦的狠角色,皆可殺人如麻,傷物無數。但一物絳一物。再不可一世的石頭,在刀與時光的雙重夾擊下竟改弦易轍,更換天性,變得柔軟,薄如蟬翼……
北山上的石刻讓我看到了刀與石是如何在化敵為友,恩情似海的……
有人稱重慶大足北山摩崖石刻是「中國觀音造像的陳列館」。其中千手觀音、文殊菩薩、水月觀音、數珠手觀音等都堪稱絕品。其數量之多、造型之美、品相之高在世界佛教石窟藝術中很是罕見。
對大慈大悲、亦男亦女觀音形象的描繪給了中國藝術家們幾千年的想像力與創造力。可以說,每個藝術家、藝術工匠都會因自己對信仰、世界、愛與悲憫的理解不同,捧出一尊具有個人印跡的觀音像來。
然而,北山的觀音像卻有一個明顯的共性:皎若明月的神性之美與春暖花開的世俗之美猶如天意,那麼唇齒相依地融為了一體。
可以想像刀對石頭的進攻吧,是摧毀也是重塑。
其實,刀,什麼都不是,工具而已。有靈性的是握它的那支手。在不同的手中,刀,或許是魯莽的士兵,石頭的破壞者,製造出粗糙、滑稽的雕像仍是石頭,仍是沒有語言的沉默傢伙;或者是創造者夏娃。她吹一口仙氣,線條便靈動起來,雕像的面頰吹彈可破,軀體呼之欲出,微笑與蓮花都從石頭裡返回人間。
無法想像的是工匠們在天天面壁,日復一日,一錘一鑿打造這些觀音像的時候,他們各自的眼前會浮現些什麼景象?
或許是那樣的冬月天,稻穀收拾乾淨的瘦田,灌上了水,一塊連接一塊,寬寬窄窄,高低錯落,一座大湖,立體而生。只有盈盈一握的田坎成了通天之路。她搖曳腰肢走在前面,他緊趕慢趕跟在後面?
或許是開春的分離?告別的臉頰,貼住另一個臉頰。那一張人比桃花的臉頰翻過了幾道坡坎還追逐而來,猶如川東清明前的雨,欲罷不能……
或許完全與女人不相干,只是老屋、古井,掛在屋檐下的衣衫,曬在壩子裡的蘿蔔乾?……
他們活在一個亂世,波詭雲譎:唐朝氣數的已盡,一步一蹣跚走向末路;五代像一個過客,列強喧喧,藩鎮割據,卻早早退席;陳橋兵變出了個篡權者趙匡胤。這個小名香孩兒的北方粗魯大漢也僅僅只當了17天的皇帝,便在「燭影斧聲」中被所謂手足情深的兄弟趙光義弄死……
如此動盪、血雨腥風的世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強者都岌岌可危,弱者更是命若螻蟻,朝不保夕。唯其如此,他們偏偏要抓住一些堅硬、結實、亘古的東西,比如刀,比如石頭——他們要用一把鑿刀、一把錘子來與石頭對話,來把自己對好事情的記憶,好生活的嚮往與祈禱,以及作為人的尊嚴通通說給石頭聽,讓它們長記性、知恩怨,懂得什麼叫悲欣交集。
他們雕刻的何止是遙不可及的觀音菩薩,何止是那份敬畏與信任?更是在雕刻自己人性中的光艷。光艷滲進石頭的體溫之中,讓暖和的更暖和,漸漸不朽……
蓮花
113號龕的宋代水月觀音像,活脫脫是一個生長於丘陵雲霧間的川東女子,纖柔中有蓬勃的野性。她端坐於金剛台上,頭戴花冠,仿佛頂了一座繁花似錦的花園;而渾身上下華麗又動人:「加身的天衣,上為荷葉形短披衫,下系裙衩。袒胸露臂,散發垂於肩,瓔珞珠串遍於體,肘帶披巾上下飄動。」
她一手置膝握數珠,一手斜倚右膝。一腿橫臥,一足卻蹺放台面。
雖然大足石刻中所有水月的觀音像都令人驚艷。然而像這樣鄰家氣息撲面而來的女神像仍讓人慾辯已忘言。
它突破了世人對水月觀音描摹的約定俗成——外門楣及兩側門柱上雖也有著細膩的水波紋,並且在燈光的照耀下,它們也有波光粼粼的動感。但,與其說整個龕在表達「觀音坐水旁,靜觀水中月」的主題,不如說只是在展露一個面容姣好、身姿優美的女子自由自在的生活場景。
她要什麼水,觀什麼月啊?她自己就是水與月——豐盈的面頰就是皓月當空。平視的目光里銀光熠熠,那便是嬌媚的月亮眼神;而俏皮地蹺起的那支腳,仿佛隨時都會放下去,戲水;迤邐而至金剛台下的裙帶如風,那就是深不可測的水啊……
她的神性是孤鶩,人性是落霞,在我們想像中的長天裡,齊飛。
這般美輪美奐麗人似的觀音何曾在雲崗、龍門石窟中見過?她只能是家住南方的女神。是古昌州萬千美女的縮影。
所有的神像都不是憑空捏造的。是那些藝術家、工匠兩眼放光,逮住的人世間最美的面容。唐代也有「菩薩似宮娃」之說。只是唐代的觀音像比較肥碩、豐腴,有著母親式的正大仙容,慈祥中透著威嚴。那是拿來讓人敬的;
而北山的許多觀音像已從唐朝的臉龐、身形豐腴圓潤,薄衣貼體,漸變為宋代的臉型俊俏,雙眉細長,黑髮披拂,全身裙裾飄逸。藝術語言已被注入了新元素,所謂的「曹衣出水,吳帶當風、滿壁風動」的技法在這裡落地生根,達到了極致。最典型的莫過於倍受人寵愛的「數珠手觀音」——
如果說113龕的水月觀音還尚存著唐朝遺風,而「數珠手觀音」卻完全是佳麗雲集的古昌州府美人的代言。因為那時偏居一隅、暫無戰禍之亂的昌州,有的是大豐大足的物質來養育自己的女兒。
「數珠手觀音」有個更嬌艷四射的暱稱:媚態觀音。
這尊在大足石刻中顏值最高,堪稱國寶的觀音像,讓我一想起她就會下意識翹起蘭花指,去迎陰雨綿綿里不懷好意的寒。
三十多年前,初次見媚態觀音的時候只覺其姿態別致動感而已,並沒深味她有何等的媚法。這次再用已呈滄桑之色的眼睛去端詳,尤其是透過夜的氣息,燈光製造出的迷濛感、舞台感,陡覺,世界在變大,她在變小——在離我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小得像隱匿於蓮心裡的一粒種子,躲藏在巢穴里的雛鳥。她踩著蓮花的身子也愈發飄逸,仿佛一陣風來就會隨風騰空。只有相挽的兩隻手像樹的根須牢牢地扎進了石頭裡,微傾的臉龐,斜睇的眼都是大樹上生機盎然的葉……
我迷失於她身上無以言說的縹緲神性和很熟悉的世俗氣息中。甚至覺得這個美少女,從來都不是來自天上,而是人聲鼎沸的大足街市里。好像在白晝里剛剛與我擦肩而過——那些櫻桃般的女子,像當季的水果,有沒被化肥催熟的笑和芬芳。微翹的嘴角像纖瘦的上弦月,弓一般拉開……
原來,媚態觀音的媚並非是那種大張旗鼓地讓你臣服於她的裙裾下、無法動彈的霸權,而是親民的,滴水穿石的。見她,如見鏡中的自己,相視一笑,任時間如白駒之過隙。
這樣的觀音是拿來愛的。見她如見明月,從黑暗王國中開出花來!
觀音像創作至此,審美取向已有了質的變化——從佛教初來中國時的「勇猛男子觀自在」,到唐朝豐滿成熟的母親式威儀,再到宋代俏麗年輕的美人像,佛教由西至中原、至西南……一路在本土化、世俗化、親民化。
佛徒們日益領悟,愈是心目中的天神,愈該是位風清月白的美人。她坐蓮而來的時候,才能剪開黑色的欲天恨海,普度人們的罪與惡。她便是蓮,蓮便是她。她穿過千難萬險而來,就像那種穿過污淖卻通體乾淨的植物,走過了全世界,走過了自己,才可能成為你回頭時的岸……
回頭
大足人幽默地說,在他們一百多萬人口之上,還應加5萬尊菩薩。他們是在與5萬菩薩同行。
5萬菩薩,聲勢浩大的軍團,它們像茂盛的森林覆蓋了大足的寶頂山、北山、南山、雲篆山、石門山……
大足石刻是世界八大石窟之一;也是與敦煌莫高窟、雲岡石窟、龍門石窟、麥積山石窟齊名的中國幾大石窟之一,成了世界文化遺產的重要部分。它歷史與宗教方面的研究價值,尤其是藝術價值,隨著時光一寸一寸向前碾動,愈發熠熠生輝,不可估量。
然而大足石刻卻存在著許多未解之謎——當李唐王朝那不可一世的英姿化著了佝僂的背影漸漸隱入歷史荒原時,是什麼緣故讓在中原已偃旗息鼓的石刻造神運動南遷至這偏遠又安寧的小城?難道它就像一粒種子的播撒,嫁與東風,吹到哪,就在哪兒落腳謀生?
而且,如果我們得知,轟轟烈烈的大足石刻造神運動的始作俑者竟是一介武夫,殺人如麻的唐末將領,一個山寨王的時候,會不會笑出聲來,覺得歷史這傢伙太不按常規出牌了?
韋君靖,一個大足石刻必須銘記的男人。關於他,百度詞條是這樣介紹的:「生卒年不詳,客籍,今陝西扶風人,唐將領,創大足北山石刻。任昌州刺史,充昌、普、渝、合四州都指揮使時,主持首鑿大足北山石刻。韋君靖還在永昌寨內雕毗沙門天王像為自己助威壯膽,以求毗沙門天王的保佑。」
北山石刻之首還立了一座韋君靖碑。四千多字的碑文記述這個秦川漢子的過往,可以解讀出這些內容:「在黃巢起義、唐僖宗逃避成都,蜀中藩鎮酷斗的晚唐,時任昌州昌元縣(今榮昌)令的韋君靖,趁勢合集義軍,雄踞昌州。繼而蜀中發生著名『三川『之戰——涪州韓秀升起義,西川陳敬瑄征討東川楊師立,王建討伐陳敬瑄。韋君靖是無役不從。由是步步榮升為靜南軍使,成為統領四州、虎視川東的封建領主。在王建奪取西川虎視東川的情勢下,韋君靖為求自保,便在維龍崗(今北山)建永昌寨,周圍二十八里,築城牆兩千餘間,建敵樓一百餘所,糧貯十年,兵屯數萬。」
讀到這裡大致能揣摩出這位「戰神」的形象——手握刀劍,崇尚武力,橫眉冷眼打量著這個世界,帶著對自己與他人生命的雙重蔑視。
而就是這麼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卻信奉神靈。為求神靈的庇祐,除了鑿出毗沙門天王像,還「於寨內西翠壁鑿出金仙,現千手千眼之威神。具八十種之相好,施捨回祿俸,以建浮圖,聆鐘磬於朝昏,喧讚唄於遠近。」
他造的佛像開創了北山佛灣摩崖石刻乃至大足石刻的先河。鐵錘、鑿刀擊打石壁的聲響,叮叮噹噹在北山迴蕩,然後又向寶頂山、南山、雲篆山、石門山蜿蜒而去……
山下龍水湖畔的小鎮上,爐火正旺,打刀的男人汗流浹背,戶戶傳出了另一片叮噹聲。刀、斧、鑿,各種五金件源源不斷奔赴他鄉,遠走高飛。大足龍水刀聞名遐邇。
而北山上的工匠依然日日面壁,用新出爐的鑿刀與錘在造他們內心的那尊神。
終於有了片刻的山河寧靜。韋君靖竟也可以放下手中刀劍,去聽晨昏廟宇的鐘聲如期而至,像尋老巢的燕,落在他內心最暖和的地方。他把玩刀劍的時候,也許會想到它們的其他用途——比如可以去為人尋找食物、解決食物……;比如,可以拿來作為娛樂道具,在曉風殘月的清晨聞雞起舞;或者,乾脆就把它們置於案,懸於牆,去戲弄春風……
歷史的河流不是我們定式中以為的那種非白即黑。灰色,甚至說不出色彩的浪花永遠在拍打著我們智力的堤岸,人心很多時候就是肉長的。宗教與藝術也就是在人心如鐵的時候,戳到你心尖尖,看它流出的血還是不是鮮紅的。
只有接受真相才是我們接近真理最近的一條路。
韋君靖的消失讓人愁腸百結。也如倉央嘉措最後的結局永遠令人得不到答案一樣,唯其神秘便有著無法言說的悽美——
在前蜀皇帝王建攻破永昌寨的前兩年,韋君靖竟消失於歷史的煙海中,連個模糊的背影也沒有,只有似是而非的傳聞在江湖上隱約:一說,他為護城戰死沙場;一說,他皈依佛門,敲破木魚獨善其身;一說,他改名換姓,成了王建的養子。
我願意相信第二種。相信在古佛青燈的照拂下,他交出了自己曾緊握屠刀的雙手,交出了靈魂。佛,收留了他。
佛誕生之時,大澤的蓮花盛然綻放,形如車冠。佛站其上,手指天地,說:天上地下,唯我獨尊。那時他還是北印度迦毗羅衛國的悉多達王子。當這位王子捨棄紅塵,於菩提樹下幡然醒悟,繞樹而行時,奇蹟艷麗:一步一蓮花,遂有十八朵蓮花隨緣而生。佛願意等得每個人的回頭,勿論早晚。
韋君靖回頭,第一眼能看見的,定是蓮花浩瀚的世界裡觀音的現身。她剝開他魔鬼一般的軀殼,露出其向善的那一丁點核仁。
最柔弱的善終能翻山越嶺去打敗最強硬的惡——蓮花戰勝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