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一個人與一座山
2024-10-04 06:43:29
作者: 吳景婭
(一)
一直在想六十多年前的那場離別——當歌樂山在傅抱石眼裡漸行漸遠,他會有著怎樣的心緒?
自然不得而知。
那是巴渝的十月天,暑熱已是強弩之末。但偶爾也會像聒噪的老鴰一般在金剛坡的懸崖上盤旋。被夏天日頭舔過的楠竹與芸豆杉,頭端還有些焦枯,一派絳黃,倒像明代文人畫裡常用的暗啞色澤,裝點著一個破碎河山的世外氣息。只是初秋的歌樂山難以捉摸。一場冷雨下來,頃刻便有入冬的寒涼,草木瑟瑟,全家院子裡那棵百年古銀杏的葉兒會迅速褪去碧翠,開始向著金黃艱難跋涉。而霧,借勢而來,像被洗滌過的黑森林,向深灰色漸變,然後,毫不猶豫地吞沒了山巒與溝壑;更像出竅的魂魄,去意彷徨,充滿一種世俗的憂傷。有那麼一瞬,歌樂山在世間有了短暫的消失,至少,被撕作了許多奇怪的碎片:霧的暴力強大無比——那麼輕薄無形的東西,竟可不費吹灰之力抹殺了一座山。
此般景象會再一次令傅抱石驚嘆、不解?
會的。
我相信1946年他正是帶著這樣的滿腹疑惑、順江而下走向南京的。以後,在他遠離重慶的歲月,他一直都像個用功的學子在試圖解答這些疑惑。
八九年後,已是全國聞名大畫家的他,完成了著名的作品《歌樂山之霧》。畫,立軸,由著山勢升騰,巴渝古風盎然。山下,墨色松柏如冠,籠罩藍衣歇腳人、挑擔人與路邊的茶館酒肆;山腰,裸岩百尺千仞,岌岌可危。天梯如虹,向著不可能的高度蜿蜒。偏偏有抬滑竿者與坐滑竿者赫然存在,像一群登天的仙人;山頂,並非仙境,仍是巴國的尋常天地:薄田、疏木、青瓦房。而關於霧,畫家不著一墨,它卻像幽靈一般縈繞於松柏間,徘徊於天梯上,與山澗的湍流共飛濺。它無形卻磅礴,輕盈又尖銳。它是天地間最真實的謊言。
顯然,傅抱石一直都在被這種謊言所誘惑。他想以歌樂山之霧作為媒介來達到對巴渝山水的破譯,對重慶的破譯。可惜,被稱為霧都的重慶天生就喜歡作弄人:答案是有,但神乎其神。遠觀可以,一觸及,便就像一條狡猾的鰻魚,「滋」地溜走。所以,傅抱石也只能站在他的《歌樂山之霧》面前,懷想一個濕漉漉的世界,一種巴渝決絕的溫柔。
這樣的懷想似乎綿綿無盡期,以至於他在1953年與1954年間不斷畫出《金剛坡山麓》《全家院子》等一系列與歌樂山有關的作品。可見斯人對巴渝的歲月有著致命的惦念。也許,他一直都在想:告別的手怎麼放得下來呢?
(二)
2012年歲末,我攀三百梯、下金剛坡,迴旋於高店子街與小天池,奔走於歌樂山的陰陽,只為尋得傅抱石在這裡曾有的寓所。問了數不清的路人,皆不知。最要命的是,偌大個歌樂山竟無人清楚傅抱石為何許人也。在金剛坡下一座栽有兩棵銀杏樹的崗亭邊,我問一位20出頭的警察同樣的問題,他瞪著一雙青春無敵的眼睛領導般地正告我:大畫家怎會住在這荒郊野嶺?大畫家會住在大別墅里。
我戚戚焉。細數數,從1946年到如今,才半個世紀過去,一些經歷那個歲月的人還健在。但已有一把無形的刀,把我們與這個城市的過去分割。我們患上了集體的健忘症,該死的健忘症。
傅抱石是誰?郭沫若曾說:我國繪畫,南北有二石。北石即齊白石,南石即傅抱石。其實,傅抱石在中國美術界的地位不僅是他可與齊白石、徐悲鴻、黃賓虹、潘天壽等一干人齊名,更在於他是中國畫的拯救者——「新山水畫」的代表。曾經,幾千年毫無創意的因襲,讓中國畫漸成一潭死水。在一些死守勾皴點染程式的畫家手中,中國畫不再是藝術,而是規矩與幫派,成為一種江湖;不再是愛情,而是權貴們的風雅。
而傅抱石便在這暮氣沉悶的畫壇上當了一回偷來火種的普羅米修斯,用微弱的光去拯救了畫壇。當然,他的舉動不會是小心翼翼、輕腳輕手的。這位南昌城邊修傘匠的兒子,其草根身世註定他會豪放地去解決人生的許多問題,包括藝術這樁事兒,尤其是他痛飲了高度酒之後。
能想像他被酒精燃燒後的情形嗎?
那時候的他已不是在作畫,而是以少年的痴狂在與紙、筆、硯、墨,纏綿、舞蹈、決鬥。他是情人,更是勇士,在銳不可當的衝鋒中,他把中國畫傳統呆滯的勾、皴、擦、點染拋棄,一氣呵成創造了散鋒亂筆的著名「抱石皴」。這是一場大無畏的革命——突破了中國傳統美術體系中對「線」無條件的千古膜拜與愚忠,突破了千篇一律線描程式帶來的老朽氣息。它打開了一扇窗,讓中國畫在另一股清新之風中,逃生。甚至,重作青春。
(三)
倘若告訴你,讓傅抱石占盡天時地利,使其畫風變得「磅礴大氣、流暢淋漓、空靈多姿」,開創他「抱石皴」之路的福地並非它處,就是重慶的歌樂山,你會很吃驚麼?會陡然回身去莊重地再端詳一番那座一直被你忽略的渝西第一峰麼?無疑,歌樂山也算名聲在外。但那種名聲總與血雨腥風聯繫在一起。有位詩人寫道:「歌樂山的雲很涼,」涼颼颼雲下的歌樂山似乎總在上演一場又一場的人間悲劇。
這種印象對歌樂山是多麼深的傷害。這座山雖不敵天下幽的青城、天下秀的峨眉,但自有自己的個性魅力。歌樂之名,據傳是上古的大禹在此宴請諸侯、享以歌舞而得來。它是娛樂之地,歡喜之地,充滿著世俗的明媚與感恩。如果說有些山屬於雄性,屬於激盪、振奮、豪氣沖天,要去擔負大任。而有些山註定有著這般的宿命——陰性,充滿文藝范兒,神秘而深邃;有些山總是穿梭著來去匆匆的政客,有些山不過是徘徊一些詩人與少女。由此看來,抗戰時,歌樂山上駐紮了郭沫若、冰心、臧克家、傅抱石等大批著名的作家、藝術家也絕非偶然,因為歌樂山很涼的風或許不太適合硬心腸的政客久呆,倒適合文人騷客亘古的多愁善感。
傅抱石享年62歲,其中有整整7年的時光是在歌樂山的金剛坡下度過。7年超過了他生命十分之一的長度,更凸顯他生命才華橫溢、燦爛輝煌的高度——從1939年36歲入渝到1946年43歲返回南京,一個男人荷爾蒙旺盛期所應有的激情,一個藝術家該有的爆發力,歌樂山都賦予斯人。傅抱石的創造力不可遏止,猶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猶如飛流直下三千尺,一切都在噴薄而出:《萬竿煙雨》《長干行》《麗人行》《屈原》《琵琶行》《山鬼》《九歌系列》《蘭亭修葺圖》等大批代表作源源不斷地問世;在重慶、成都舉辦了像「壬午重慶個展」這樣影響中國國畫史的大型畫展。這,就是被中國美術史家們津津樂道的傅抱石「金剛坡時期」。它的閃亮與榮光,不僅屬於傅氏個人,不僅是對彼時災難深重的國家有著莫大的安慰,更對整個中國畫的發展有著山高水長的建設意義——
只是當年傅抱石的艱辛我們常人又怎能體會?傅氏不過文弱書生一個——敵寇逼近,山河破碎,他要扶老攜幼地逃難,還要維護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尊嚴,其強大的意志與周全不得不令人驚嘆。好不容易輾轉千里來到重慶,卻又迫於敵機轟炸的威脅,拖家帶口轉移到鄉村,租歌樂山金剛坡下的一戶農民茅屋為居。
舊時代川渝的農舍可想而知——竹籬笆抹上黃泥築就的土屋已年久失修,冬來風襲,夏來悶熱,無窗,室內潮濕、陰氣逼人。人在這黑咕隆咚的空間裡,唯靠房頂幾片亮瓦滲進的光線來摸索前行。居此陋室,能苟且偷生也就罷了,還企望在藝術上有所建樹,這不是近乎天方夜譚?而傅抱石卻不管不顧——在國民政府政治部三廳工作之餘,在中央大學教書之餘,他不但要自己日日發奮于丹青,還要突破前人的桎梏,繪自由之山水,他是要把自己逼成超人啊?
其實不,他只是一個在丹青世界裡徹底淪陷的儒生。
傅氏曾在自己的一幅畫作上題到:余以艱苦之身,避地東川。岳母李太夫人俱來。戰時一切,均極激盪,而我輩仍不費筆墨丹青,所居僅足蔽風雨,所衣皆丁丑前之遺,真如大痴家無擔石之儲也……
每讀此寥寥數言,我都端然而坐,穿越暖氣充足、臘梅飄香的21世紀的居所,去遙想當年金剛坡下那對畫家夫婦的境遇。仿佛,就見著那個被我們稱著大師的男人在寒冷無比的黑房子裡如何搓著手跺著腳,以此取暖。他實在不適應巴渝山地刺骨鑽心的陰冷冬季。但他仍把全家用作吃飯的小木桌一次次舉向門口,就著唯一的光亮與數九的寒風痴痴作畫。
我還見著了大師的妻子,那位叫羅時慧的女人。她出身於南昌城的大戶人家,眉眼間似乎有著無盡的嬌弱與愁緒。事實上,她卻何等果敢與強悍,具有何等的現代意識。即使在鄉野荒村,這位傅抱石曾經的學生仍是把自己收拾得優雅、漂亮,站在院壩里舉手投足一點也沒丟棄女藝術家的范兒。深冬里,棉旗袍絲毫不妨礙她矯健地行走在狹窄蜿蜒的冬水田坎上。只需稍稍拂一拂旗袍,她井裡打水、生柴灶、煮甑子飯、照顧一群孩子也都樣樣利索,把異鄉困苦的日子過得雲淡風輕。她還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丈夫畫畫前,她在旁抻紙磨墨,自謔「磨墨婦」;丈夫畫畢,她指指點點,做一個誠實的評論家。她就這樣高調做妻子,低調做人,安靜、聰慧,深海揚波。
不知為什麼,我好艷羨這對在淒風苦雨中相依為命的夫婦。無論外界怎樣,他們的愛、生育、創造,樣樣都不放棄、都沒耽擱。他們那樣幸福,尤其是他們相視一笑的時候。因為那一瞬他們都深知對方的幸福所在,並能彼此分享。羅時慧這樣來形容傅抱石作畫時的狀態:「他習慣於將紙攤開,用手摩挲紙面,摸著,抽著煙,眼睛看著畫紙,好像紙面上有什麼東西被他發現出來似的……忽然把大半截菸頭丟去,拿起筆來往硯台里濃濃地蘸著筆往紙上掃刷。」
不僅如此,傅抱石對老天爺安排他與歌樂山水相逢,簡直是欣喜若狂。他引古人石濤詩自比:「年來我得傍山居,消受濤聲與竹渠。」他把寒舍稱為「金剛坡下抱石齋」。以浪漫之筆描寫自己的居所「左倚金剛坡,泉水自山隙奔放,當門和右邊,全是修竹圍著,背後稀稀的數株老松,雜以枯乾。」他還美滋滋地說:「確是好景說不盡,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隨處都是畫人的粉本,煙籠霧鎖,蒼茫雄奇……」。
於是,在金剛坡山麓,許多農民總見到被他們稱為先生的那個人,時而在森森蒼松下呆坐,時而在山泉池塘邊連流。他們會嘀咕,這個長衫布鞋、乾乾淨淨的先生得病了麼?怎麼跟一個年輕崽兒談了場戀愛一般,有點瘋瘋痴痴?……傅抱石自得其樂。他著長衫子的瘦弱身影像薄透的宣紙,由著風勢,在寂寞山野里站立、坐下、仆倒,甚或就如春筍似的一頭扎進泥土深處,形象地註解著辛棄疾的那句詩:「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在他眼中,歌樂山慷慨又誠摯,亦師亦友,甚至情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他,得到的竟是一座山。
是的,歌樂山改變了他——如果說進山時他還只是國內優秀的畫家;出山時,他將成為大師。
而歌樂山仿佛也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等待一次狹路相逢與惺惺相惜。等待一個藝術黃金時代的橫空出世——
傅抱石「金剛坡時期」最好的三件作品為《瀟瀟暮雨》《萬竿煙雨》《大滌草堂圖》。從中皆可看出歌樂奇異山勢與詭譎多變的萬千氣象對畫家的影響。比如,他會從屋後的幾棵蒼松,悟出散鋒用筆的畫法。從金剛坡一帶乃至巴渝山形特有的肌理產生對國畫傳統皴法的質疑——
傳統皴法主要是來源於對北方裸露山岩的表現。而歌樂山這樣的川蜀山勢,松陰蕨被、綠意森然,又總被雲霧繚繞,屬於「沒骨山水」,更神秘與虛幻,哪裡是國畫傳統的「斧劈皴」「披麻皴」能去表達的?傅抱石便像一個好奇心極濃的孩子,幹了所有兒童都會幹的事,嘗試以新手法來描繪自己發現的「真山水」,使日後影響畫壇的「抱石皴」漸顯雛形。
還得要說一說歌樂的煙雨、歌樂的霧,這些巴山上花朵一般的東西,它們的綻放,最易驚動藝術家們的靈感。它們一次次出現在傅抱石的作品裡,像交響樂中令人陶醉的復調,成就其詩意磅礴的「風雨山水」樣式。傅抱石絕望地明白,靈魂這東西,他有些管不住了,它變作一匹野馬,追逐著歌樂煙雲上天入地去了。
這是一種福分哦。他和妻子相視一笑,歌樂實至名歸——還有什麼比得上一對有信仰的夫婦更快樂的人呢?
(四)
寫這篇小稿時,我曾為兩個標題糾結:《一位大師的歌樂山》,或《一個人與一座山》。而最後,我選擇了後者。這緣於我對大師這個稱謂的愈來愈不待見——它已形容可疑,甚至泛濫成災。安在真正的大師頭上時,怕是褻瀆了。奇怪的是,竟有直覺感到天上的抱石先生也贊同我的選擇——在恢宏的大自然面前,誰又敢稱大師?
他與歌樂山,緣定三生,是情到深處的相看兩不厭;是給予與付出;是彼此共赴永恆。歌樂山成全了他、升華了他。而他手無寸金,唯有赤子之心與揮毫不止——讓歌樂山水凝固於畫紙上,以巴渝的情義,呼應天堂。
這便是一個人與一座山的故事。未見得是傳奇,卻有一種深情令人動容。
也就是在2012年的年末,我終於打聽到傅抱石在歌樂山金剛坡舊居的下落。可惜,已拆。從全家院子對面往裡走,再無崎嶇小路通向當年的「抱石齋」了。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工地,猶如波濤洶湧的海洋在淹沒一切,包括我們對過去一些人一些事的惦記。
站在這無邊無際、海洋般的大工地上,我試圖以抱石先生的角度去望一望金剛坡。放眼望去,歌樂山的煙雲開始有些熙熙攘攘了。好忙,只爭朝夕,仿佛那裡是人潮湧動的街市。再往深處看,它卻更像是沉默大山的一種語言——掏心掏肺的、平庸嘮叨或怪異發聲的,需要人去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