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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一位好兒郎

2024-10-04 06:42:11 作者: 吳景婭

  ——心祭徒步中華的壯士余純順

  A

  第一次聽到《我們英雄凱旋歸來了》這首歌時,我很吃驚裡面竟攢動那麼多的半音,使歌曲聽上去並不那麼激越、高昂,而是瀰漫著濃郁的悲壯。悲壯的後面似乎還晃動著失敗、毀滅、悲傷的陰影,仿佛在述說一個事實:對凱旋的英雄不單該為他們的勝利歡呼和自豪,還該為他們慶幸。

  唯一一次見到余純順時便生出如此感慨。

  那是他剛從死神的巢穴一路狂奔逃出(1991年在西藏,帶幾個藏族孤兒走出泥石流區,幾天幾夜缺水少糧,還與狼群周旋……),瘋狂生長著的發須還真實描述他的驚惶不定,臉膛上紫黑的色斑和血痂也準確刻畫出一路的艱辛。只有眼睛像兩泓乾涸的鹽湖,堅定地看著你,如同一種鋒利的兵器咄咄逼近。特別當他緩緩地走動,用那1米8魁梧的身子,便讓你內心許多孱弱的樹被倏然颳倒。

  從死神手掌里掙脫出來的余純順在1991年一個下午,半神似地站在我們面前。

  那時打著徒步中華、振奮國民精神的旗子卻營沽名釣譽、攫取蠅利之徒實在太多,傳媒不得不對此持謹慎、冷靜的態度,所以余純順來到我當時所在的報社並沒得到名人所享受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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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純順對此並不介意。他說,孤獨行走了4年,已習慣別人的冷漠、不理解甚至中傷……。他在我們辦公室用廢報紙擦去滿腳的泥濘,回家一般地選了張結實的藤椅舒舒服服安置下他疲憊不堪的身子。中午,我和幾位同事邀他去小餐館「打牙祭」,他也高興地接受了。

  那頓飯對余純順是次真正的「牙祭」。面對一桌子回鍋肉、燒白之類的大魚大肉,他露出了驚喜的眼神。也難怪,4年多的野外奔波,總捨不得拿出更多的錢和時間來快活自己,多以壓縮餅乾、榨菜、礦泉水果腹。然而他仍吃得從容和彬彬有禮,仿佛在參加一次國宴,舉手投足間是見過大世面的上海人的風度,川菜的野氣和靈氣都在他投入的品味中變得嫵媚起來。

  他說話一點沒有上海人的嗲,倒像北方漢子一樣的洪亮、乾脆。無疑這是長期在遼闊的背景里訓練出來的自然之聲。

  與他交談中最多的話題就是死亡,因為它是冒險的孿生兄弟。余純順很男人氣地笑著,攤開寬大的手掌仿佛要扼住什麼地說:我最怕死,因為還有那麼多的路沒有走,那麼多的事沒去干,這都需要前提——活著。但我又不能因為要活著不去走想走的路、干想幹的事,即使冒險也是無法選擇的。所以我常常思考和困惑,生與死究竟誰對我更有意義……

  此時他還沒有完成阿里之行,沒有最後征服世界「第三極」。看得出他在許多方面還不能悠然超脫,幾乎還有點小心翼翼地在「死亡」話題邊緣探著步。所以當我們其中一位哥們拿出尊微型玉菩薩,說是求賜於峨嵋金頂的老和尚,可保佑他平安時,他是帶著欣喜、感激又幾分迷信的神態來接受的。後來才知道,僅僅三年後,他第5次征服了西藏,並且徒步穿越了被稱為生命禁區的阿里無人區。……向自然和自我挑戰取得輝煌碩果的余純順,有了「感悟宇宙」的大明白,對冒險便可能死亡也有了相當平靜的接受心態。他認為:「只要不冤哉枉也地死在同類搬起的石頭下,就該達觀地面對這種歸宿。」他把它理解成為一種回家:「回到前世、回到來路、回到祖先的家園和父母長眠的地方。」或許就是因為具備了如此深刻的理解和泰然處之的氣度,才讓他真正面臨死亡時能像英雄一樣地倒下去。

  B

  去年6月,銷蝕過一個旖旎水世界的兇險羅布泊也把一位曠古少有的旅行家摧毀了。

  據後來趕到現場的救護人員回憶,余鈍順的帳篷已被兇猛的沙暴蹂躪在地,他仰天而躺,因乾渴和其他諸多因素致死,而且死的過程異常漫長而痛苦。

  看得出,當時這位孤身深入沙漠腹地的漢子是非常清醒,準備好一切來等待死亡降臨的——他赤裸著上身,讓狂躁的沙礫急不可待地撲向自己的軀體,他或許把它想像成是與大地做最後的肌膚相親,來於塵土又回歸塵土;他的頭顱朝著上海的方向,很像一隻多情的眼睛在張望回家的路。如果路太迢迢,身軀無法返回了,那就放靈魂回去,一路走還一路呼喚著已逝的母親:「媽,孩兒好想您,孩兒終於有時間來陪您了」……當然也有遺憾。那些遺憾像鋪天蓋地為他送行的沙暴,表現出最強烈的恨意:因為畢竟沒完成自己的夢想——走遍中華。為此他已付出了8年的代價,足跡播撒到了23個省、市、自治區,行程85000里,探訪了33個少數民族,寫下了4000多萬字的日記、文章。首次完成人類從川藏、青藏、新藏、滇藏、中尼五條「天塹」徒步征服世界屋脊——西藏高原的壯舉。為我國的人類學、民俗學的研究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只需再給他一點時間就能更圓滿完成我們民族歷史上的一個奇蹟……

  我是去年夏天在《南方周末》上得知他噩耗的。讀到許多細節,不由潸然淚下,心被莫可名狀的悲傷——一種雜糅著英雄豪氣和命運無常的悲傷一次次淹沒。

  余純順靜靜地走了,正如他一貫靜靜的行為一樣,默默地忍受著寂寞、冷清、孤獨、苦痛的折磨。這是他自己賦予自己的。他把自己選拔出來代表人類向自然挑戰和抗爭,也就必須有超脫世俗名利的勇氣和意志,必須擔任雙重角色——英雄和犧牲者。

  余純順似乎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因為他離婚、無子嗣。然而,我卻知道他內心未必輕鬆或釋然,他的本願是希望能在世上有刻骨銘心羈絆的。我曾問他,走完全國後回到上海屋檐下,將做什麼?他答:再不言徒步中華之事。再婚、養兒子,還養一群能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鴿子,同所有忙碌而充實的上海工人一樣,踏實、平淡地過日子……。我們的問答是在重慶最繁華的解放碑進行的。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孩子般地興奮著,說這裡像一張巨大的窗戶,讓他瞥見世俗生活的豐滿和美好。他還說,旅行途中也曾碰到幾個讓他動心的女子,其中有個女子願伴他浪跡天涯,痴痴跟了他好長一段路。他們在一條大河前依依惜別,一個不敢問歸期,一個不敢言重逢,它們都為奢侈的語言,彼此只是反覆叮囑對方:保重!保重!女子說我要站在這裡看你過河,走沒影了才回。他流下了男人最不輕拋的淚水。

  那一夜在荒野的帳篷里他發起了39℃的高燒,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傷感也趁機偷襲了一個中年男子內心最虛弱處。他甚至暗暗嘲笑上自己:為何要幹這樣的傻事?為名嗎?這樣的探險朝不保夕,拿名來做什麼?為利?如果憑自己這副好身體和還不太笨的腦袋去掙錢,恐怕也是個款爺了。可是自己卻決定了要折騰自己,或許這就叫命中注定……翌日起來,他發現荒原上原來竟有那麼多奼紫嫣紅的花朵在配合他的到來,俯身採擷了一大把,才想起身邊已沒了心愛的女子。放下了花,心卻難以放下,突然就生出與古代那位蓋世英雄項羽一樣的感嘆,人生許多事都無可奈何,再好的女子自己現在都無福分消受。因為徒步中華絕不風花雪月,能忍心讓自己的心愛去冒險?更不忍心她等待——老天沒給自己半點承諾,自己又拿什麼去對這等好女子承諾?……說這番話時,正陪他在一地攤上買襯衫。攤上的東西自然都是漏野貨,他卻仍以上海人的精明在其中挑挑揀揀,細緻地比較篩選著,那模樣完全可讓我相信:一旦回歸平淡,他定會是個很能精打細算、勤儉持家過日子的好丈夫、好父親的。

  傍晚分手時,他簡練地揮揮手就消失在人流中,沒有隆重的儀式,沒有攝像機,甚至連彼此合張影也忘記了。他就像一滴水,放在陽光下,你會發現其動人的光澤;放進大海里,它就被壯闊吞噬。他深知自己的平實無奇,也就懶得去故弄玄虛,你看重也罷、冷淡也罷,他都是顆毫不自艾的行星,要沿著既定的軌跡,航行。

  我不知在將來中國的史書上,余純順會不會像徐霞客那樣占據幾行文字。然而我相信余純順大膽地選擇自己的生存狀態以及敢於向自然、人類自身進行挑戰的精神將永遠成一種潔淨的鏡子,使人們檢討自己時會有些不安。我的一位同事在讀完余純順遺作《走出阿里》之後,感覺人生的喜馬拉雅山已為之洞穿,風從西邊來,醍醐灌頂似的,霍然就瞟見自我的「小」來。

  的確,對於如今一些缺乏陽剛之氣的中國男人而言,需要的不是千奇百怪的壯陽藥,而是自古以來支撐我們民族靈魂的英雄氣概:一種遠離蠅頭小利、腐朽糜爛的健康狀態;一種勇於進取、百折不撓的大智大勇。只有這些精髓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得以倡導和實施,我們民族才會永遠激情澎湃、活力充分。

  C

  余純順去了真正遙遠的地方,遙遠得使今生的我無緣再與之謀面。他最樂意人們稱他為壯士。那麼為壯士送行自然有特定的風格——一聲不吭地任隨他遠去。但我還是禁不住發出了嗚咽,以此小文來送別我們這個時代罕見的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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