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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吧,這群沉默的傢伙

2024-10-04 06:42:08 作者: 吳景婭

  去過西藏的人都會發現,那裡的人最愛做的便是微笑和曬太陽。在完成這些表情和動作時,他們通常一聲不吭。語言在他們那裡是奢侈品,他們怕聲響多了會驚嚇走什麼似昀。或許,他們覺得只有靜默的舉止,才能與遼闊無垠的靜默山水相守。

  在當雄開往納木錯的路上,有些地方宛若月球般的古荒。赤紅的崖踮著腳高舉著冰灰色的雪峰,鐵黑色的亂石像一群散兵游勇在剿滅零星的小草而缺乏起碼的寬容……毫無溫情的原野似乎期待了太久,才終於等來了芳草離離碧連天。但綠色,呵,太多的綠色,像一些脾氣不好的河流,快泛濫成災了。

  綠又變成新的圍困和恐嚇,讓人對能否掙脫它的糾纏缺乏了信心。……那片無邊無垠浩蕩之綠喲,消滅了你對它所有的好感和幻想,你還想發出點聲音嗎?你還敢發出點聲音嗎?

  你只會選擇沉默。因為明白,只有它才能與大自然的恐嚇對峙——人永遠沒有大自然的底氣,但有虔誠的心——大自然終會接納人的致敬。而沉默是人向自然敬禮的最好方式。

  所以說,沉默是高原和高原人都具備的遺傳基因,一種非常固執的基因。它決定了某些人一生的堅守——為信念般的高原和高原般的信念。他們註定同我們遙遙相望,或驚鴻一瞥。

  我來自高原的哥們,我很心疼的人類。高原曾提供給他們那麼多的馬匹和食糧,提供給他們高超的騎術,他們卻闖不進我們都市真正的生活。因為他們是群不愛說話的孩子,都市沒給他們提供烤火的地方,他們黯然神傷。

  花兒為什麼要躲藏

  扎西的父親像喜馬拉雅山般的峻拔,母親像羊卓雍般的秀美。他們都是百分百純粹的康巴。他們的熱度傳給扎西,扎西便像康巴草原正午的太陽,沒有一絲烏雲的摻和。

  第一次見到扎西,我嘴裡先叫出「啊?」再叫出「哦。」那真是頭漂亮、壯觀的大象級的人物。他來到我們這群羚羊中間,是造物主故意讓我們羞愧又難堪——他的臉部英武逼人;腿,不可思議的修長;兩臂鷹般的舒展,像隨時都在舞蹈。

  我就曾見到手拉著弦子,為青稞酒醉得左翩右翔的扎西。他的每一次旋轉都是驚鴻的逃逸,從我們眼前堅決地逃逸。……但學藏醫出身的扎西偏偏進行的是安靜的事業。他說著草藥的名字仿佛在呢喃自己的情人。有一次,我向他討教雪蓮花的藥效,他大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很男人的那種),簡單吐出了幾個字:治風濕,還有婦女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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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幾個朋友多次想如同劫機一樣把扎西從拉薩劫持到重慶。我們認為他奇特的藏醫術會在這座繁華嘈雜又不可預知的城市裡收穫榮譽。

  對此,扎西笑而不語。

  今年,扎西自己卻來了。他來的理由很簡單,聽說重慶女人漂亮,想來看看(對美的熱心追逐,也是康巴男人的習慣之一)。

  來的那天我們就篤定:漂亮的重慶女人會留住這個遠方的美男子的。然而,扎西很快就走了。走時,他對這座城市以及他的女人沒評說一字。但我們很清楚,水靈靈的花朵已在他那裡掉下來,從幻影般的枝頭掉下來,零落為泥,連花香都揮發了……

  那天,我陪扎西去朝天門買衣服。在一家攤位上,他拿起一件夾克左右看看,放下。有些妖嬈的女老闆問他要不要,他微笑然後輕輕擺擺手……

  突然,女老闆的吼罵如同散彈一陣亂炸:「你聽不懂人話?你說不來人話?你不給老娘說話,你想調戲老娘呀……。」老闆娘是頭威風凜凜的美洲獅,向著手無寸鐵的扎西進攻。扎西仍不說話,他甚至連動都沒動。但那雙清晰的眸子裡已狂風大作,暴雨傾盆。他把自己變成了驚惶失措、毫無傍依的兔子,想逃卻找不到自己的洞穴……

  事後,扎西曾搓著手很羞愧地對我說,他真的不愛說話,更習慣用笑容、身體語言以及歌聲去與人溝通。我卻認為該羞愧的是這座城市和他的女人。我們的話太多了。太多的廢話就像四處蔓延的垃圾在占領有限的空間。難道我們就不怕有一天會被洶湧的口沫淹沒?就沒發現沉默有時是結實的島嶼?

  或許,沉默也是我們最後的島嶼。我們已很不安全,汪洋時代來。再不閉上嘴,我們就失去立足之地了。

  沒有聲響的地方有天堂

  嘎子是我大學的同班同學。他身上有二分之一的康巴血統。他高挑、漂亮的藏族母親長袖善舞,其清朗的面容和婉轉的歌喉反襯父親的寡言為另一種黃金。

  黃色和藍色的調和會產生綠色森林。兩個民族、兩種氣質的融合會產生嘎子。他是不用化妝的司芬克斯,不需沙漠或荒原作背景就能出演自己的神秘。

  這神秘是由矛盾組合的。

  他的外表寧靜得像所有的高原湖泊或者是住在湖泊邊的人們。他們可以坐在瑪尼堆旁,一動不動注視著太陽在一天中年輕與老去。他還靦腆和害羞,像鄰家小弟,像姑娘,像不問俗務的佛徒。

  他的內心卻是非洲大草原,有六月的風暴在呼嘯,有成千上萬頭野獸在橫衝直撞。他就有一次如同飛禽般地馳車狂奔。翻車時,一個冰雪世界像忘情的紙鳶跌進他的幻覺里,所有生存的沉重都被那薄薄的紙片壓成碎末。……

  是誰把他的內外掰為北極和南極?九歲時他第一次被命運驚嚇:善舞的母親垂下了她的衣袖,一朵蓮或菊垂下了自己的面容。

  隨著父親的悲傷,他已感受到康定的孤獨是情歌的不再重現。邊城寒冷得連太陽也結冰了。他把自己的小棉襖解開,想捂熱自己的疼和邊城的疼……

  他用眼鏡把自己內外的矛盾協調起來。鏡片成為掩體,讓他可以躲在其後,從容不迫地觀察外界;也成為過濾器,把客觀的醜陋和紛擾弱化,留給他的人和事竟善意多了。

  經常,我面對嘎子同學都會發出疑問:我真的認識他麼?

  我想起1978年春暖花開的時節,我站在西南師大那座著名的東方紅禮堂的門口,見到了眾多的陌生面孔。當嘎子同學走過,樹上的玉蘭花瓣竟落我一身。他不過是在沉靜地走自己的路,並沒打算騷擾任何目光。但玉蘭花卻恍惚,像人發了會兒呆。

  我真的記不起多少他大學時的事情了。

  那時,大家都忽略他真名,叫他嘎子,還給他取了個俏皮的綽號:姑娘。

  很多時候他比姑娘還「姑娘」。他幾乎不與班上的女同學交談,更別說周旋。有次小組活動,嘎子同學好不容易狂放一把,騎著男生們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破單車瀟灑飛馳。我們班上最有殺傷力的小喵陡然在後面妖嘀嘀地叫一聲:「搭個車噻」,嘎子「姑娘」就嚇得從車上咚地滾下來。他好怕,他真的怕,他的世界潔白一片,盛不住虛假,哪怕是玩笑也消受不起的。

  畢業了。當一些同學還在為自己的分配呼天搶地哭泣的時候,他已默默回到自己的來路。在那座有著溜溜跑馬山溜溜雲的雪域,他辦起了很漂亮的雜誌《貢嘎山》。他還通過一摞摞的詩歌、小說,一些從心底流瀉出來的文字來真實地對我們說話。

  我與嘎子同學的書信交談便始於那時,它的益處一直影響到我現在。這又從旁佐證:我對沉靜的嘎子同學所抱有的敬重是無比正確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嘎子帶著他漂亮的妻子進入重慶,在一家報社當編輯。那時,老編、老記們風起雲湧拉GG或替大款當「槍手」,瞎撰幾個字換幾文錢過日子。嘎子也很需要錢。他的家百廢待興,兒子快呱呱落地。他是個男人,他的責任心強。但他仍目不斜視,沉靜著從單位抵達「蝸居」,又從「蝸居」抵達單位,過著簡單、清貧的生活……

  關於他的寫作,他的成就,重慶文壇幾乎一無所知。其實,他已達到很高的級別,其小說拿到全國去與許多喧囂得很的名家相比也毫不遜色。只是他更願蜷縮。他害羞地低低咕嚨一句:怎麼能與那些天人相提並論呢?就把頭更深地埋進紙和筆創造的世界去,那個世界高處不勝寒。

  他甚至都不在意能否蛻變為漂亮的蝶。作繭也是美的,他想——在見不到天光的黑暗處吐絲,多少能體會到絕望和悲壯的重量……

  時至今日,他仍在陽光還沒出嫁前就起床寫作。他的心同陽光一樣純若處子,儘管窗外的黃葛樹又被瑟瑟之風消滅了不少舊葉新芽……

  自然,他在我們這座城市活得不怎麼樣,至少是離主流生活相距很遠。有時,我都不明白,這個一聲不吭的傢伙,這個文學殿堂過於固執的守衛者跑到這裡來幹什麼?難道是為了笑話我們?反襯我們活得如此俗氣又無奈?

  我很怕同他對面而坐。他仍是不吭一聲,柔弱著自己的外表。他在逼著你去拼命說話,扮演「母親」或「姐姐」的角色,結果你的蠢和脆弱暴露無遺。

  仔細想想,我與嘎子同學有離雲那麼遠與近。20年來,我們真正面對面交談的話可能不過百句。但我們的心靈間從不設籬,總能在人生的本質處會師。

  上帝是會讓每個人發聲的,只是形式不同。上帝很仁慈。但我們的城市非常冰冷,它會怠慢不會出風頭、不會尖叫的人們。你知不知道,嘎子同學。

  紅蘋果掉下來砸爛了我們的幻想

  筆觸伸向這裡,已發出悲泣,因為要伸向一片黑色的領域,它叫死亡。

  一個沉默的人在寂靜的凌晨悄然而去。

  這句話埋伏了那麼多沒有聲響的詞語,悲涼之氣蕭蕭而來,如一條溪流,被冰雪封住了最後的嗚咽……

  阿砣也被封鎖在了另一個世界。他是自願去的。但願他在那裡能放聲笑和高談闊論,那樣,他便安妥了自己也安妥了我們。

  認真說來,阿砣不是我的哥們而是親戚。我進入羅家後就不斷聽到有關他的傳說。言語把阿砣捏造為:從小被父母嬌寵,有點紈絝子弟的任性和蠻橫。他曾獨自流浪到新疆,在放蜂人的帳篷里聽雨聲看風景;在摘棉農的壟頭討水喝,蹭饃吃。……最後當衣衫襤褸被作為盲流遣送回來的他,站在家門口時,尖叫聲迴蕩在羅家的每個角落。他仍不罷休,他要把自己的「異端」,倔強地推向頂峰。

  大學畢業,他帶著寫血書還未痊癒的傷指,搭上了西去的長途汽車。那真是長途,他看窗外荒涼的景色得看二三天。之後他到達四川最西邊的藏區紅原。那裡是物質的貧瘠地,但藏歌很美。它們唱:在看得見你的地方/我的眼睛與你在一起/在看不見你的地方/我的溫柔同你在一起……

  同阿砣在一起的是深情和感激——他與這片草原有著天然的認同、相親。他是這裡前世走失了的兒子。

  每每在講台上放下粉筆與課本,他的第一個動作就如壯碩的藏獒樣挾裹著他的學生沖向草原。他騎馬的姿勢已很標準,有在草原上住了十年八年人的水平。他還釣魚、喝酒,采格桑花送給自己心儀的女人。……貧困而自由的日子讓他會天人般微笑,會發出草原人那種模糊卻亢奮的口哨,哦嗬嗬……

  當初,家族人誰也沒過多在意他的這些行為,認為這不過是青春年少的男孩短暫的胡鬧。而根本沒意識到:在某個空曠地域的胡鬧會左右阿砣的一生。所以,他們還試圖以都市人的概念來規範阿砣:不要在那邊討老婆,否則就調不回重慶。

  然而,一年夏天,阿砣帶回自己臉上有著蘋果紅暈的妻子。第二年冬天,又帶回同樣有著蘋果紅暈的兒子。

  我是阿砣當了父親後才真正看清他模樣的。他臉龐清秀、漂亮,郁盛的黑髮下鼻樑挺拔,鼻尖向內一勾,讓我似曾相識,後來小妹說像劉德華,才讓我霎然說「原來如此」。但他絕沒有劉氏的形容凌厲。他的眼神純真透明,像個手拿玩具坦克的小男孩,邀你參加他的遊戲,他絕不占強,絕不耍賴。

  他又是絕頂聰慧。謙和的笑容及由此而有的溫柔表情都不能阻擋聰慧的銳角生長出來。那真是哥德式的尖頂,建在哪裡都要直衝雲霄。但它讓我有了隱隱的擔憂,生怕起風時,它會咔嚓一聲斷裂。

  ……

  那個寒冷的下午,我走過他兒子的搖籃,很想聽到一種聲響:紅蘋果從樹上掉下來。……那個卡通似的娃娃卻睡得正香,小手指一翹一翹的,在捉夢中的鳥。阿砣坐在陽光里同我先生下圍棋,突然就說:等行者(阿砣兒子)長到3歲就送他進棋校。

  行者3歲時果然進了棋校。到5歲時,棋藝不錯的先生與之對弈已很費力。阿砣為了兒子已先調回重慶,擔負起嚴父慈母的雙重責任。誰也沒去深究過阿砣割捨草原和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時,是不是撕心裂肺地痛過,……但我已從阿砣臉上看到不該屬於他的成熟和懂事,特別是他匆匆牽著兒子來我們家小憩又匆匆走向棋校,那時,我突然就聽到紅蘋果掉下來的聲音。那是只乾癟了的蘋果,誰偷走了它的水分?

  阿砣內心的灰熊似乎疲憊地睡去,他已進入了常人的軌跡:在一個機關上班,下班拾弄兒子,晚上同也調至重慶的妻子看電視,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後來,他甚至為單位負責一個小書店。他不笨,書店錢箱裡擠滿了白花花的銀子。他對周圍的一切人都濃烈,飽滿、勇敢地愛,不像有些作態的人,怕真正擔負什麼,只敢去愛遙遠的人事——不與自己發生利害衝突的東西。

  但他抽菸卻更凶了,經常靜靜地凝視著火對白色的摧毀。有一次聽到某同事說他是靠裙帶關係才調進來的,一包煙在他手裡竟捏成了碎末。而另一次因生意與別人糾纏時,他兩手懸垂,眼瞳漸漸縮小,眼白變形地擴張,裡面除了空洞就什麼也沒有。

  他開始放棄對憤怒的表達,也不再燃燒給別人看。他喜歡獨自跑去沒有賽事的大田灣體育場,在高高的看台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靜靜地享受這裡的空曠,就像在享受一場音樂會前片刻的孤寂。這裡的小草會說藏語,綠茵茵的一片便組成溫柔鄉。他和它們彼此的探看,已有了深意。

  的確,他把這個我們城市最開闊的地方當作了透氣的天窗,或者是橋樑,可讓他的幻想通向他想去的地方,譬如草原……。但他隨即就發現,這樣的行為連畫餅充飢都做不到,根本就是飲鴆止渴。

  他想「逃」回紅原,或去遠離城市的山區教孩子們的語文或歷史。他徹底明白自己與城市間需要做個了斷。

  他又意識到:無論作怎樣的「逃離」,必定會傷害到自己的至愛。他們已活在都市的每一寸塵土上,他們的需求得靠「巴士」和「的士」去運載,而不是馬……

  而他的靈魂卻需要馬,而且是很迫切。總要作一個了斷!與其和現存的一切長期撕扯,不如急促地墜落,像秋陽下的銀杏葉愣頭愣腦撞向地面,任所有的髒東西把它席捲。

  阿砣選擇了最不美麗、最不浪漫的死亡形式——自縊。他急於趕路,連燃燒時的光亮都顧不上了,只要了灰燼。

  我是在千里外的北海聽到阿砣死訊的,一股濃釅得令人窒息的悲哀和恐懼,如咻咻吐著信子的蛇一般爬過來。

  自絕,是生命最猩紅的蛇信子。

  我想起早年自己所編的一篇文章,說人類一不小心就可能丟失一顆星星。可阿砣,不是我們不小心啊,是你自有你的歸處。為此,我連自絕也不敢隨便看輕。人能確定自己該如何活如何死是有能力、智慧以及勇氣的表現。粉碎美好,讓其他同類在依稀的血色中驚悟到生命的質量遠大於長度,恐怕是阿砣啼出的最後的愛意。

  ……

  阿砣走得無蹤無影,連我們的夢也不來小住。今年9月我在街上見到由阿砣妻子牽著的行者。他已十歲了,兩團高原紅徹底從臉頰上消遁,白淨得像這座多霧城市裡所有的孩子。但他卻具備一副高原人的表情:一聲不吭,仰著臉等待你的提問……

  當時,我剛從西藏回來。一回來就發現把言語的能力丟在了納木錯吹法號的女喇嘛家裡了。我只得像只魂不守舍的老鼠在人聲鼎沸的都市裡悄悄潛行。否則誰發現了,我都會萬劫不復。

  行者卻發現了我。但我們彼此間有會心的一笑,我們接上了暗號。然後是彼此鄭重地提醒:不要吭聲,千萬不要吭聲。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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