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格外輕盈的放肆
2024-10-04 06:41:58
作者: 吳景婭
一直不敢碰張愛玲,她浩大寬博,黑洞似的,靠近,便被吸去了所有的光和熱。
不過看了《同學少年都不賤》,倒看出一種親切。原來天使暮年也是嘮叨的。伸手再作蘭花指,連嫵媚也瘦骨嶙峋。
見到張愛玲最後一張照片,攝於上世紀的1994,逝世的前一年。啊呀,怎麼說呢,有點怕人哪,讓人非常緊張和痛惜。瘦得像中東土壤那樣的臉,妝容異常囂張,幾近外國人的模樣了;眼睛像孤兒似的空空地碩大著、掙扎著;嘴角因為想生動,卻弄出了亂七八糟的深皺;只有頭髮不可思議的茂密、黑色。
她仍是奇奇怪怪地石破天驚,手上拿著刊登金日成猝死消息的報紙,拿得隆重而笨拙,業餘演員打GG的那種造型。
這張絕照,讓我作了以下的思考:女人是以兒孫繞膝的祖母形象告終,因性感的放棄而變得慈祥為好,還是像張愛玲這樣把女人的妖嬈掙扎到底,哪怕成為很猙獰的東西?
我真的很驚嘆張愛憐對女人身份的堅守到了人生黃昏,仍表現出巨大的、甚至絕望的強悍。當這樣的強悍又無比矛盾地呈現時,更給人難以破譯的疑惑:她幾乎不見任何人,悄聲無息地離群索居。就像她青春歡喜時,要把頭低到塵埃去,老邁的她剝落了生活的瑣碎裝飾,家徒四壁,連一張日曆畫也不肯掛;一次性筷子、碗,以及成打的膠底拖鞋,全是些可以沒心沒肺扔了的東西,一種提得起放得下的無畏和無趣;
可她又在不依不饒地綻放:高檔化妝品和成堆的漂亮衣裳,仍是她空寂房間裡的喧鬧。鬧著的還有電視機和暖光燈,它們夜以繼日地聲色著,到底也是人世的春花秋月。
就在逝世的兩年前,她還做了一次美容手術,並戴上隱形眼鏡——她對美的敬愛、銳氣,簡直有點海枯石爛不變心的意味。人到晚年都有混淆自己的性別、懶惰於性感的毛病,在張愛玲這裡卻是背道而馳。她也許放棄了很多,但永遠不會放棄那一種驕傲:好比她的《同學少年都不賤》里趙鈺家的橡木桌,有裂痕的桌面,倒可用一隻大圓鏡子去掩飾。鏡上的玻璃碟盛水,浮一朵黃玫瑰,鏡花水月的幻景,也勝過心緒的無所依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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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不敢苟同許多評論家對《同學少年都不賤》的責難。這是凡人的偏見:因為文字不再美艷沖天,情節不再妖嬈悲戚,便認定張愛玲氣數已盡,霸王奈何,也得別姬——
我甚至是偏愛她的《同學少年都不賤》:繁華落盡,剩下了真實的素色。它是力量的,一婉轉,「有種橫了心的鋒棱」——她,不再是民國臨水照花的女子,而是美利堅土地上孤獨的亂世佳人。她的生命力、她的性慾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擋的,在書中飛流直下三千尺。
這就像出水芙蓉,蓮色只是結果,緣故皆在水下,深也可測——蓮的醞釀時光更讓人有「身世之感」。
她的情
用帝國去形容張愛玲的情感世界太妥帖了。它是如此強大亦脆弱。它的基石是一個女人宿命式的戀父情結——年少時上海麥根別墅,父親給她的恐怖和罪惡感,成為黑洞,幽深而悲情,只有另一些年長男人的撫慰,才能讓她有所補償和緩衝。
這分明是一場討債。也就只能解決柏拉圖式的情感救贖,卻抑制了性。而她的小女生式的堅清,過於長大的身軀也會讓男人忽略她的性感。她的兩任父親式的老愛人,在她身邊時應該是忐忑的、手腳無措的——該用怎樣的姿勢來抱住一個靈魂多情卻又世事洞明的女人呢?她真的不可以小鳥依人的,所以胡蘭成曾衝口而出:你怎麼可以這麼高?又在一次與張愛玲外出坐三輪車時,橫豎都無法把她放在自己的腿上。最後,只得把自己放在了女人的腿上。
據說江南才子型的胡蘭成瘦而小。面對張愛玲的龐大,一隻雄蝶把輕盈又輕佻的身子放在哪裡都是可笑的。所謂拈花惹草的美學價值,實在太低。
(一)
張愛玲幾乎沒寫過正常的愛情,最誠摯的也就是《十八春》里世鈞和曼楨的愛。但不知為何,那樣的戀,寫得寡淡,沒多少風致,沒有上天入地的激情,連擁抱的情景也恍惚,接近於恩愛,柏拉圖似的心儀的那種。也只因半生緣,才多了悱惻。張愛玲寫來也是半信半疑的。
她太擅長寫調情和偷情,沉浸其中,樂此不疲。很年輕的時候,她筆下的男歡女愛,就多是些小奸小壞人的勾當,得逞和喪失,倒與情愛無關,唯有淒涼。
像《傾城之戀》那樣的男女糾葛,情也不夠情,欲也不夠欲,倒像是一場智力比賽:白流蘇喬張做致,無畏又無奈地與范柳原周旋,爭的一口氣便是:不要在沒拿到婚書前,先被人占了性便宜。她矜持著身子和心腸,死活要的不過是名分那無用的東西。
但她還是失足在前。戰前的香港,十一月尾的纖月,薄薄的光,照著白流蘇的鏡子。她頭髮被攪亂了,釵夾一地,撿也撿不完。柳原扳過她的臉,吻下去——兩個精刮人的吻,難以專注,承受一次認真的吻也需要勇敢。張愛玲乾脆讓「野火花直燒上身來」,也不過是涼的涼,燙的燙。這當然是在寫性了。張愛玲慌忙地戛然而止,因為再寫下去恐怕她也筆澀:男女調情就像雄孔雀以羽毛挑逗,展示的終極,不過是索要性交。至此,人類智力比賽的趣味已山窮水盡。性交在這時的張愛玲看來,真是蒼白,不鋪排它們,自有她的高貴和恐懼。
最後她動用了一座城市的災難來成全了她筆下男女不可能的戀情。白流蘇得到的不過是平庸的、粗枝大葉的婚姻。范柳原卻失去了一個調情的好對手。「他們想要奇特,結局只平淡地成了家(胡蘭成語)」。所謂的傾城之戀也不過如此。看到白流蘇在結尾處那麼從容地將蚊香盤踢到桌底下,張愛玲卻是隔岸觀火的,便為愛情絕望:大眾的、張愛玲的。
《紅玫瑰與白玫瑰》,男人與女人已不是一對一的單挑,面對的是兩種誘惑、兩個無法填補的欲壑。情愛在顧此失彼、得隴望蜀中變成了隔夜的餿飯菜。
偷情卻寫得風生水起:紅玫瑰坐在那裡彈《影子華爾茲》,振保抄著手在陽台上走來走去。一頭慾火焚燒的困獸被近黑的天光搞得憤怒。「他和她到底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這至少是心甘情願、身不由己的偷情。這其實就是性慾了,可張愛玲卻用愛情把它包裝起來——激情如野火春風,人是廣闊的荒原,可愛的荒原。人一有情愛就可憐巴巴的,懂得仁慈。
這大概就是張愛玲的烏托邦。真希望張愛玲這樣幻想下去。可惜她天生的世事洞明:振保偏偏娶了白玫瑰。但有了聖潔的妻,他更有成為登徒子的理由,放縱、下流,誰也擋不住。接下來,女人和男人誰也不是省油的燈,男人混帳,女人荒唐。白玫瑰的偷情細節擠幹了這檔子事最後的美感,讓人怎麼琢磨怎麼反胃。而振保對妻子的反擊,又是撓癢撓不到地方的滑稽。男女間的友好總是暫時,並充滿陰謀;戰爭亘古,但又一派窩囊。
這樣念頭在張愛玲那裡幾乎是天生的,根深蒂固的。可為什麼?
《金鎖記》里,張愛玲的月亮徹底沉下去了。這輪偷窺著她隱秘世界、在她許多小說中常常露面的月亮,是她的極愛,亦是怕。張氏所謂的淒涼,最能代言的,並不是一種手勢,而是色光冷艷的各種月亮。
曹七巧也曾憧憬過有一輪月亮是歡愉的,哪怕像朵雲軒信箋上落的一滴淚珠。因為眼前人一對水汪汪的眼睛真是伸手可及——
「季澤立在她眼前,兩手合在她扇柄,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叫「二嫂,七巧」,耳語般的。他的撩撥銘心鏤骨,雪中送炭。尤其,對一個情與欲都貧困到極致的女人。
可七巧卻勃然翻臉,對一個自己夢裡愛得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的男人。她在姜家守著比死人更可怕的殘夫,挨過那些躁動的如花夜色,靠的不就是對這個男人的幻愛麼?
如今,他貼近她眉睫,就是演戲,也跟真的差不多了啊。可,七巧還是將扇子當武器,向季澤頭上砸去。
女人到了這個份兒上,已大悲在即,徹底失去愛能力,為愛裝個傻也不行,片刻也不行。
如果,《紅玫瑰和白玫瑰》的男爭女斗,還有點小孩子過家家的賭氣,《金鎖記》這裡可全是血肉模糊的肉搏了。曹七巧就是虛情假意與男人調情的興致都沒有了,而是火眼金睛戳穿男人的鬼把戲。與男人為敵,她夠狠夠毒,甚至,不惜先衝著自己胸口戳上一刀。
張愛玲的狠,也淋漓盡致。這便是我每次看《金鎖記》都會寒徹肺腑的原因。她寫曹七巧的死,輕如鴻毛,孤苦無邊。帶走的全是恨,沒有一絲親愛能托起她的靈魂。腮邊有淚,也無人替她揩拭,自己幹了。
張愛玲筆落至此,無處話淒涼了吧。她再不會點上一爐香,慢條斯理給你講故事。她也不再多說月亮的長短,傳奇愈來愈無奇,流言倒日漸豐滿,張式的刻薄已爐火純青。
想著就不寒而慄,當時的張愛玲還不認識胡蘭成呢。從未親身體驗過愛的悲喜,竟然就把愛寫得那樣絕望——黑天黑地的,鐵馬金戈的,寫出這樣東西的女人,該是愛情的悲觀主義者?
錯,錯,錯。也就是《金鎖記》發表的當年——1943年,張愛玲的粉嫩華年,她不過見了胡蘭成兩三面,就傻乎乎地低到塵埃里,開出小女生式的、歡喜的花兒來。
(二)
骨子裡很上海女人的張愛玲,也算會傲慢、喬張做致的。但到了動情的份上,也就成了紅玫瑰王嬌蕊那樣的精神兒童,任性又笨拙。以至於在自尊方面也顯得遲鈍。
許多人都為張愛玲叫屈。張胡戀中,胡蘭成似乎一直是主宰者,他要了結婚,又要了背叛。他愛好發賤,也作踐張愛玲:與周訓德的進退,與范秀美的苟合,他竟拿來娛樂於夫妻間,差不多是一種精神性虐了。
其實,張愛玲能堅忍這一切,一不是古典式的賢惠,二不是文藝女人的瀟灑做派。她只為自己的愛。她的愛從來都是自顧自地,順乎天性,隨波逐流:最初胡蘭成的情人角色,她不以為恥;最後的棄婦命運,亦不呼天搶地。她的愛凜然莊重,贏得也輸得。愛時,認真,不折不扣;不愛了,便像小男孩騎單車衝下坡,陡然撒開手,大快感。
常常為張愛玲的深情而潸然:大難到來,她不避,反而千里尋夫到溫州。見到的卻是丈夫與其他女人雙棲雙飛。而她仍覺出溫州的異然,像珍珠一樣在她沙礫堆積的敏感處,熠熠閃光。她對愛的理解真是大音稀聲,高處不勝寒。她懂得麼?慈悲麼?誰也不知。但她自然,又曉得收放。
更是勇敢。她的愛永遠主動,對胡蘭成和賴雅皆如此。舉手投足間,倒很漢子氣,颯爽英姿,俠肝義膽。因為主動,所以博大。博大得總是捧出自己一字一句辛苦掙來的血汗錢,給男人。
女人捧錢給男人,放在現代,也是羞怯的勾當;在她的時代簡直石破天驚。
對喪家之犬時期的胡姓男人,她的給,也許不是什麼愛了,有點復仇的快意。施予也是一種至高無上的自尊和回擊:胡蘭成曾如此輕慢她,甚至到了欺負的地步,到頭來,她不計回報的施予,真是豪門女兒的做派,把小地方出身的胡蘭成的小家子氣、自卑,暴露得好喜劇。最終,畢竟是她棄了他,從精神上,以高貴的愛戰勝了一個花花公子的胡作非為。
而給賴雅送錢的情景卻讓我如坐春風——
美國的邊城小鎮小車站,傷感的五月天。賴雅要去他方,張愛玲的依戀決堤而出。美國的邊緣地帶對極愛繁華喧譁的張愛玲來說,寒涼無邊。而賴雅寬厚的音量,爽朗的笑,讓她有了父親之感。她的愛,幾乎是小女孩過馬路,想去牽一支大人的手。而她捧上錢給貧困的賴雅的舉動,又像母親所為。她的亦女亦母的雙重性格,總讓她享受不了徹底的愛,半飢半飽的。或許,因為欠缺,她的愛反是天高地闊的,自給自足的。
她的性
她在性上一直缺乏誠摯的關懷。她是渴望異性的——來自父愛、性愛和手足之情。但無論父親、兄弟、愛人,所有伸向她的男性的手都冷漠、疏離、傷害。
這促使她把自卑埋得更深。她是不甘的,儘管她容貌平實,身軀龐大,性表現力有限,但仍是跋扈。
特別,在服飾上飛揚跋扈。那是她唯一能夠把握的女性宣言,也算一種勾引,不合常理的,也就是胡蘭成說的那種驚艷:驚也不是那種驚法,艷也不是那種艷法。
而她更喜歡低頭——帶著悽美之感的示弱,像一頭大象請求撫愛,悲劇的,搖搖欲墜的。
更多時候,她是以機智來表達性感:知性女人的幽默、風趣、才華也能引起男人生理上的致敬。
(一)
應該說,天生缺乏性感的她,在伸張女人的魅力上,有智有謀,段位極高。可惜,沒有一個充滿男性元素的對手——
胡蘭成瘦弱著江南才子的瘦弱,手臂也該是纖細的。看張愛玲的時候,多少得作生理上的仰視。所以,與張愛玲的閨房之樂也就是:「兩人坐在房裡說話,她會只顧孜孜地看我,不勝之喜。」「兩人怎麼做亦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兩個人不過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一夜就郎宿,通宵語不息。」
在愛人面前,張愛玲的才氣百分百,卻少了佳人的媚。女才子的艷「亦不過像數學的無限」,濃情,卻無甚風致。
於是,胡蘭成也很悵然,憤憤於天下人見了張愛玲只道文采欲流,連慣有的評頭論足也沒有。他便為自己的驚動、聞雞起舞而患得患失了。這讓人想起列儂的恨意:他為其他的披頭士兄弟不想與自己的大野洋子性交,而想決裂。
這類男人的愛好奇怪,壯闊得連妻子也要與普天下分享。骨子裡卻狹隘,小男孩式的害怕——怕自己得到的蘋果不如別人的大。
如果說胡蘭成與張愛玲之比,不過是39-23=15歲,一個如日中天,一個春色滿園,性愛上怎麼也可以順水推舟。到了賴雅,65歲男人給32歲女人的性愛恐怕只是強弩之末,魚水之歡也許就是「理智的激情」了吧。可張愛玲竟為賴雅懷孕了——不可遏制的激情失誤。可想,也有一晌貪歡。離瘋狂或許遠。可這樣的晝夜,已是對胡蘭成時代極具諷刺的突破。並簡直要糾正我們對她的偏見:未婚懷孕,即使在當時的美國也是緋色事件,何況發生在兩個多少有點名氣的人之間。
原來,張愛玲的性愛,也是自顧自地,有著橫了心的凜然。
想起她從香港赴美前的那張照片:側面、低頭,眉眼有無盡的淡愁。淡愁里卻有躍躍欲試的鋒芒。女人的騷其實一直潛伏於她矜持的態度里,暗香撩人如梅花功夫,卻原來最勢不可擋了。
我總在想,張愛玲性的最高境界該是無言的,手語的。而她卻碰到兩個饒舌的傢伙。胡蘭成身體的男性魅力實在有限,擅長的不過是言辭。老頭子賴雅也以熱帶風暴的烈度,成為話語王者,其語言的強大掩蓋了身體的衰老以及心理的怯弱。甚至,他怕了張愛玲肚子裡的孩子。他說:願意擔任張愛玲的丈夫,卻不願再做一個嬰兒的父親。
張愛玲乾脆利落地做掉孩子,迅速成了賴雅夫人。一切都行雲流水,簡潔、清爽——張愛玲一貫的風格,不小慈悲,不小兒女。
誰也不知,張愛玲第一次也是永遠地訣別自己的母親情愫時,真的沒有背過身去,黯然神傷?
但我斷言,她與賴雅長達十年的婚姻生活,大多時候做的是無性夫妻,尤其是賴雅中風後。
張愛玲當年是怎麼寫七巧來著: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將手貼在他腿上。聲聲逼季澤:你碰過你二哥的肉沒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啊。……
沒有性愛滋潤的七巧,哭泣的時候也是恐怖的:背影一挫一挫,金釵亂顫,簡直像在翻腸攪胃地嘔吐。
張愛玲這樣哭過嗎?以中年的盛體面對老邁、中風的男人。她的悲憫註定她的克己,任勞任怨。東方女性的精神,讓她可以無畏地奉獻,從身體到才華,以及時光。而這一切,接近聖潔了,可聖潔得悲情萬分。
(二)
胡蘭成說張愛玲是臨水照花人。仔細去想,這樣的女人孤寂得可怕,所能得的,不過是水中影——看上去很美,卻是美得沒有關懷。她的欲望和激情也是一直默默不得語,哪怕在她早些年的文字里,冰清玉潔,不食人間煙火。幾乎沒有性描寫的張氏愛情讀本,雖也纏綿,卻缺乏騷入骨髓的抓狂。
寫《同學少年都不賤》時,張愛玲已是5O多歲的老嫗。遠離奢華、光耀,也自絕於男人,真正是清寂啊。
記得成都女作家潔塵寫《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納言老窮孤單時,憶起愛情這東西,倒是「並無別事」:忘了男人留在枕邊的氣息,忘了擁吻之歡。而夜色中飛過的烏鴉,還有愛人遺下的竹笛卻恍然如昨,不可思議的清晰——精神視覺萬古長青,感官享受微不足道。
張愛玲不是。她的《同學少年都不賤》已不談情說愛了,懶得。甚至,都淡了寫男女糾葛的心思。倒是寫了人生得意而冷漠的恩娟,提及學生時代的女愛人芷琪,卻「幾乎淚下」——女人對女人的一往情深,男人哪懂?
《同學少年都不賤》中的同性戀雖多在精神,實值不得駭異。但裡邊的女人看女人,也是春色無邊,總會盯牢乳房看。誰的大了、低了,就會窮凶極惡地、怨憤地來一句:「給男人拉長了的。」
這樣的「粗口」好幾次從小說里拱出來,很得趣的樣子。還有,教會學校的優雅淑女,背地裡卻鬼鬼祟祟地研究好萊塢女星私處的「雌雄卵」,以及男女性交的場景。
那個芷琪,情色得天不怕地不怕。她繪聲繪色講其表姐表姐夫的性交,說「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時候多麼可怕……那東西不知有多麼大,嚇死人了。」
捂住作者的名字,不敢相信,這直截了當的東西真是張愛玲寫的?曾經,她的月亮如此優雅地穿梭於我們的柳暗花明間,美得不寒而慄。她的眼神總與手勢同在,居高臨下,斜睨,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而5O多歲的老女人了,沒有男人出沒,張愛玲的放肆格外輕盈。春色無邊的筆觸也是對青春的哀悼——性慾壓制的青春,荒蕪的青春啊。
張愛玲等了半輩子,就是候著這樣的痛快。這是對胡蘭成的反彈,對賴雅的反彈,對那個欲說還休的張愛玲的反彈……
如果,夜深忽夢少年事,張愛玲會惦記些什麼?恐怕不會是與某男在書齋的語言撩撥,亦不是溫州深巷裡的恩怨情仇。她的上海灘和美國的康橋,都不駐紮烏鴉。枕邊,又有誰惟余的笛影……
風花雪月對她來說,從不可靠,稍縱即逝。她曾以為很喜歡的男人的廢話,才知,那真是廢話啊,於生活一點也不知冷知熱。也許,肌膚曾有的相親,最最低微的肉慾卻是溫暖的、踏實的,用它去顧惜老年的人生,也算曾經滄海,曾有巫山雲雨了。
50多歲的老女人了,張愛玲的欲,春風吹又生,芳草碧連天——可是啊,這樣的碧色,這盛大豐盈的碧色是要呼風喚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