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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法蘭西的情婦們

2024-10-04 06:41:54 作者: 吳景婭

  示眾塔像黃昏最後的恐怖背景,遠去、遠去。馬車奔跑在巴黎之春的迷離里。馬車迎著愈來愈近的夜色得得狂飛,孤苦無依的,向著末日似的世界。

  清秀的小男孩坐在瑪爾戈對面,眼神憂鬱地瞧著這個被尊為納瓦爾王后的女人。她像女神一樣的面容、玉石質感的肌膚,已被淚水埋葬。而雙手卻堅定無比,如同聖母懷抱聖嬰似的抱緊自己情人拉莫爾的頭顱。血,從包裹頭顱的斗篷里滲出來——死亡者的一種傾訴,塗抹在她的白衣裙上,如同祭奠時的儀式。馬車像噩夢一樣無休無止地跑下去,血腥味籠罩著的女人,十惡不赦的美麗、矯情,以及崩潰。

  這是法國電影《瑪爾戈王后》最經典的鏡頭。它取自於一個真實歷史的片斷,幾百年來,不斷被各種文學藝術家描摹、吟誦,奉為愛情經典。以至於,後來的司湯達讓他《紅與黑》中的拉莫爾侯爵小姐捧著於連的首級,像—匹桀驁不馴的野馬衝破上流社會的偏見和虛偽的藩籬,如同一種宿命:拉莫爾家族的男人女人總得要在萬千的時代和空間掉腦袋或擁抱一個頭顱——只為愚蠢的愛情,—種自以為是的偉大事業。

  斷頭台

  無論是電影還是大仲馬的同名小說,拉莫爾在斷頭台上的表現都顯出了尷尬的悲壯。他死得那麼的不甘心、不情願——死無其所:既不是為法蘭西的疆土拼死,也不是為某個朝代的替換獻身,甚至不是為了情愛雄赳赳去與誰決鬥……。他只是死於老女人卡特琳娜太后的陰謀和欲望;死於一個行將滅亡的皇室欲蓋彌彰的殘酷內戰。他情婦的哥哥——法蘭西的查理九世國王這樣對妹妹說:我必須讓人相信他是罪犯。忍受著你情人死亡的痛苦吧,這與挽救法國王室的榮譽相比還是件小事……。

  於是,在聖約翰廣場,在熱衷於看殺人如同看歌劇的巴黎市民激動的眼眸中,受盡酷刑的拉莫爾屈辱得像受重傷的獵犬,連一個偉岸的姿勢也做不出來了。他只能遙望某個樓塔上女人模糊的影子,念著她的名字,湧出為她而死的神聖自豪感,猛獸一般地倒下。他的頭顱滾了很遠,似乎知道註定要被女人以愛情的名義收留,在襯以珍珠、金子和香料的絲絨袋子裡永垂不朽;而他的身軀卻交給了劊子手,深陷於地下,終成一堆白骨。他永遠也進不了法蘭西的正史。只有他與瑪爾戈王后的緋聞,聊作野史,被一些文人騷客編排編排,騙騙稿費而已。

  他終究是窩囊而死。

  小說里大仲馬這樣為這段情愛作了結:瑪爾戈抱著拉莫爾的頭顱回到羅浮宮,把它安置於祈禱室,然後臉子蒼白又美麗地出現在國王哥哥的舞會上。「她帶著驕傲的、幾乎是歡快的神情經受著人們的目光」,像女英雄似的暴露著胳膊上的血跡。因為,在一個敬業的傻瓜蛋的配合下,她剛剛完成了女人,尤其是她這樣的貴婦人夢寐以求的充滿刺激和犧牲的愛情傳奇。她的滿足感已經超過了她的悲哀。

  可是瑪爾戈哪裡知道,自己其實永遠都成不了法蘭西的王后,而只是一個動盪、白色恐怖、瘋狂和淫亂時代誰誰的情婦,並由此成名,流芳百世。

  

  婚禮

  在萬惡的1572年,那個叫作瑪格麗特·德·瓦盧瓦的女人已可憐之極。她有多昂貴的身價啊:亨利二世的女兒、查理九世的妹妹,並且年輕,並且美貌得無可匹敵——「黑色的秀髮,光澤的皮膚,肉感的眼睛,長長的睫毛,紅潤的小嘴……柔軟豐滿的身軀,緊裹在高跟緞子鞋裡的一雙孩子的腳」。

  她芳華絕代,才藝卓越,一支法蘭西本鄉本土的玫瑰,空前絕後,只等著詩人的讚美和君子的好逑。

  但一聲聲暱稱她「瑪爾戈妹妹」的國王哥哥卻把她嫁給了政治——新教勢力的核心領袖:納瓦爾國王,以平息天主教與新教的宗教紛爭和兩大政治力量的對抗。她還一直被地鼠般的母親——卡特琳娜太后如同後母一般算計著;被親兄弟貪婪地窺視肉體,愛她的乳房甚於愛姐姐的稱謂。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家庭關係啊,母不母,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沒有親情依託滋潤的女人,帝王之家也不過是龍潭虎穴,而她更是豪華都城的伶仃孤女。

  她的婚禮,喧譁,歌劇一樣的輝煌,似乎上帝也在歌唱。她的面紗純潔,紅艷花朵的拖地斗篷氣勢恢宏。她像一切的女兒,出嫁了。但就在婚禮上,她急切地一瞥,接應姐夫吉茲公爵的曖昧眼光,像地下工作者的聯絡暗號。她對他說:「今夜和往常一樣」;而丈夫——納瓦爾國王亨利也盯上了另一個女人:藍眼睛的索弗夫人。後者正受到太后卡特琳娜的唆使,時刻準備著玩弄一把愛情和陰謀,對來自法國南部地區的亨利慾擒故縱:「這種令人難以相信的聞所未聞的抵抗,比她的美貌和聰穎更能在那個貝亞恩人的內心激起一種情慾。」

  天黑後是怎樣一個荒謬怪誕的新婚之夜呢?王后的臥室,納瓦爾國王也曾來過。卻是來談一筆生意——談判他與妻子的政治聯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他以法蘭西王后的皇冠勾引著女人的野心。他甚至坦率:不要女人的身體和愛情,只要這位法國公主政治上的忠誠。……待他覺得生意已成交的當即,就義無反顧地踏上通向索弗夫人房間的樓梯。

  而先期到達的吉茲公爵,也心懷鬼胎。醞釀陰謀的忐忑讓他根本無法安穩地做一個床上情人。他和那位丈夫一樣,都把美麗女人具有性誘惑的房間權作討論國家大事的議政廳,而置女人的風情和欲望不顧,與她的討價還價,清算和傷害,有著利劍一樣的狠心。

  新婚之夜的瑪爾戈只得像鄉下婆子,自憐自艾:「丈夫躲開了,情人離去了。我不過是個沒有王位的王后,沒有丈夫的妻子。」……而此刻,羅浮宮窗外的自由夜色里,背著手走過的學生正在唱:你在為誰保留著美妙的乳房、前額/和你那一雙朱唇……你現在千嬌百媚/可當你一命歸陰/只剩下一副骷形……電影中阿佳妮飾演的瑪爾戈突然跳起,對女僕大叫著:今晚,我得要個男人。便披上藍蝴蝶似的斗篷,讓戴上面具的臉比狐狸更妖嬈,衝出了孤情寡義的羅浮宮。

  她滿大街地去找男人。巴黎那些看似強壯的男人都因詭異的神情而成了精神陽痿者。只有來自普羅旺斯的他有著陽光一般的身體和氣息——拉莫爾,天生就是為失意的王后準備的情人。

  1572年8月24日夜間

  這一天離瑪爾戈大婚典禮的18日僅僅5天。身著黑衣的新教徒們正在歌如潮花如海的巴黎穿來穿去,歡欣鼓舞地享受他們領袖的新婚大喜。滿腹疑惑的天主教徒也只能瞧著這些得意的傢伙,問道:難道真要和宿敵們握手言歡?

  卡特琳娜太后陷入了沉思。她塗了口紅的雙唇與黑喪服構成了驚心的反差。這個生有十多個兒女的女人,五十出頭,還不算太老,甚至還體態豐腴,氣色鮮艷。可她已不喜歡愛情,只喜歡權利。每當計上心來,她的面相就變成了男人似的強悍,更像亮晃晃的刀光一閃。又有人要倒霉了。

  她正在等她的盟友吉茲公爵。待那個男人再走出她的房間,巴黎的喪鐘已敲響。

  關於那場婚禮的陰謀和屠殺史稱「聖巴托羅繆節慘案」,它讓巴黎的名聲不再那麼好聽——

  三千多新教男女的人頭落地對風情萬種的花都是什麼樣的概念啊?整個一座大墳場!陰灰色的晨光里,羅浮宮玉白的圓柱上,新鮮的血水潺潺而流;街頭和高牆下裸體的男屍女屍峰巒一般堆積,淒寒如雪;塞納河也脫不了干係,劊子手揮舞血跡斑斑的刀劍,沿河追殺著走投無路、手無寸鐵的孩子。白花花的屍體,腥臭味的河水,……巴黎人將把鮮血喝下去,吐出獸類的口痰來。

  巴黎像地震似的在顫抖。

  屠殺也嚇壞了金枝玉葉的瑪爾戈。她捂住雙耳,幾乎崩潰地慘叫。她竟是母親捕殺新教徒的誘餌。母親把她當作了匕首,用來暗殺她丈夫。……那可是她親生的母親,給了她身體和美貌的上帝。世上沒有什麼比得上母親對女兒的遺棄更心寒的事。

  拉莫爾

  新教徒的拉莫爾已被利刀砍得血肉模糊,身後的追兵還吼叫著:殺死他!死神把他逼向羅浮宮,逼到瑪爾戈的跟前,他像一隻垂死的天鵝發出了呼叫:啊,夫人,救救我。

  瑪爾戈從血腥中拯救了一個美得讓她驚嘆的男人——一座屬於帕羅斯的大理石雕像,並以自己的憐憫、恩賜、容顏收容了這縷普羅旺斯的陽光。從此,他是她的情夫、奴僕,愛情的合伙人,野心的實施者。他死心塌地、熱血沸騰地幫助她的名義丈夫逃跑或政變,有朝一日成為法蘭西的最高統治。

  這也是瑪戈爾的野心。她怎甘只做談情說愛的玩偶公主,或是小地方的王后,抑或鬱悶的寡婦?她瞧准身材粗壯、行為果敢的納瓦爾亨利,比她那些臉色蒼白的兄弟們有用得多。而她自己也有著比性慾更強的權力欲以及非凡的聰明。她坐在法蘭西的頂端,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她會享受懷抱天下的感覺的。

  拉莫爾可以充分體會女人的野心。在他們赤裸相擁的黑夜,結實的胸膛和柔軟的乳房沒有了毫釐的距離。但愛情仍是不平等的,他幾乎像乞丐一樣乞求女神對自己的合理安排:如果我為你而死,就請收留我的頭顱吧,偶爾用你的香吻眷顧它一下;如果我活著,你成了王后,屬於國王,我仍要跟著你。而當得到瑪爾戈的許諾,拉莫爾就「高傲地仰起那顆是死是活都有美好前途的頭顱了」。

  當然,有時他也低垂著頭,英俊的面孔因悲哀而早生皺紋。

  王后

  拉莫爾的悲哀有他的理由——

  瑪爾戈除了能辦到收容情人頭顱這一類事,無法再做得更多——

  情愛誓言,連尋常百姓都難以兌現,更莫說身為帝後的人們。他們天生就是要消費別人的付出、犧牲的。中國的唐玄宗再愛一個女人,愛到三千寵愛為一身,而當六軍不發無奈何的大難來臨,也只得讓傾國之美女蛾眉宛轉馬前死。

  瑪爾戈也是。明知國王哥哥要拉莫爾上斷頭台,是為了掩蓋母后下毒、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王室醜聞,卻也只有眼睜睜見著心上人含冤赴死。

  可惜拉莫爾的血也未能成全她的法蘭西王后的夢想。她以後的命運並不比死亡好得了多少——

  她2O歲嫁給血雨腥風的政治;24歲名義丈夫的納瓦爾亨利逃出巴黎,回到他南部地區的小國。她被接任的又一個國王兄弟、亨利三世軟禁了7年,才得以去與丈夫團聚。可那位曾信誓旦旦不求她身體忠貞,只求她政治同盟,受過她保護、領過她大恩的丈夫,拿一個嬌滴滴的法國公主已無用處了。何況她放蕩的做派,一直是他子民的娛樂談資。他把她關起來,在三重圍牆封鎖的堡壘里,一關18年,女人的盛夏到初冬。他終於登上法國國王的寶座後,便宣布:廢除她的王后之尊。

  她就是這樣被一串數字所陷害,淪入哀傷的人生。

  她風騷的身子和心思該如何安放?法國南部雖比巴黎多了些陽光的顧及,可對一個囚犯,也許更是聲色的折磨。孤星似的堡壘,十八春的陰晴不定,羅浮宮的榮華富貴、放浪的舞會、角落裡的偷情,都被南部的風撕扯得不完整。拉莫爾的頭顱可能還會在某個光線不好的房間等待著她,但她更需要一個活生生男人的撫摸和搓揉。她的高貴、富有、美麗和浪漫於悲慘的命運竟是無補。老邁之後,她回到巴黎,羅浮宮已是人家的歌舞昇平。她仍有的強烈性慾、挑逗男人的本領,也只是一個老女人的作為了。倏忽間,大半生就過去,老女人再怎麼放蕩,其乾枯的背影也是簌簌發抖……

  這個被稱作瑪爾戈王后的女人,其實一天也沒真正享用過哪怕一個小國王后的尊貴,更不是什麼法蘭西的皇后。倒是被法蘭西利用了、調戲了、遺棄了的情婦。

  法蘭西動輒就這樣辜負女人,喜歡把美麗的她們淪落為情婦:艾格尼絲·索雷爾,據說是法國史上的第一美人。她穿著自己發明的低胸長袍招搖過市,性感迷人的身姿,傾倒了差不多一座巴黎城的男人。她為查理七世生兒育女,但終究也只博得法蘭西第一情婦的名聲。她死得疑雲重重。六百年後,人們把她從土裡刨出來,驗屍,證實她是被人下毒而死。

  其實,這對她來說已是第二次被謀殺:美人成白骨,還得飽受世人看客般的折騰。不如混跡於如今巴黎地下的骷髏場,幾百萬具屍骨的依牆而堆,便是看透勢利人生的行為藝術——讓巴黎活著的男人,睡在死人的屍骨上,做他的艷夢去。

  巴黎

  誰也別想弄懂巴黎。它會在陰雨紛紛的暮色中,頹廢得不成樣子……破敗、蒼老,沒有一點點花都迷人的風騷。但太陽出來的早上,睡眠充足了的巴黎會一夜青春——新橋姿態優雅地躺在塞納河上,聖母院牆面上的浮雕被陽光喚醒靈魂,羅浮宮門前又是長長的隊伍和鬧嚷嚷的遊客。結實的巴黎,萬古長青的巴黎總是這樣吐故納新。

  我為羅浮宮的派頭和氣勢折腰:豪放的圓柱,高亢的拱穹以及穹頂那些金色浮雕……。我開始相信,即使這裡曾血流成河,時光也會細水長流,溫柔而堅定地拂去污跡,讓我們嗅不到一絲絲血腥氣……

  還有巴黎的街道,雖比我想像的狹窄了許多,但有著古風猶存的幸運。走到每個街口,我都會想起電影裡的那個情節:冰藍的天光下,人模糊的面孔已是種危險的信號。但瑪爾戈還是一眼盯住了拉莫爾。……她的新婚之夜,她要定了這個路邊的男人。他們在房子的黑暗處做愛。他的猛烈,她的狂歡,物我皆忘的本能,遠比他們以後喬裝打扮的愛情真實了許多。他們的肉體是那麼的平等,平等得如同巴黎地下相親相愛的骷髏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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