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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杜拉斯的得意

2024-10-04 06:41:51 作者: 吳景婭

  一個被炮火煽耳光般地煽來煽去,煽得有些悽惶的越南,因為杜拉斯的《情人》,突然成了全世界雅族和偽雅族的聖地。西貢的每一場熱帶雨都會擊打一些年深久遠的百葉窗。木質受虐的聲響,使這座草根般的巴黎,變成了永無倦意的電影外景地,不真實的晃動從河堤外搖到市區的三岔路口。那裡的三輪車群像工蜂結社,繁忙並充滿鬥志。比椰樹更高地方的燈紅酒綠,裝扮著一個貧困世界的粉酷。

  越南,南方再南的國度,就是需要這樣的不真實去醉生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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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的繁複,竟被杜拉斯信手拈來,作了她的底色,凸現她的得意。那種得意,像飄飄欲仙的京服,也就是被稱為奧黛的那種服飾,不經心的傲慢.棄世的傲慢,傲慢得有點雜亂無章。

  我見過住在湄公河邊的杜拉斯——一張照片中瘦小的法蘭西少女,斜戴著禮帽,飽滿著雙頰,輪廓線無比輕盈(天,她那麼尖瘦的下巴,只讓我想到飛來飛去的小鳥)——她有著依偎,旁邊就站了她的小哥哥——「小愛人」,神情里就有了小放蕩,一種紫色的放縱,像狡黠的病貓,爪子隱於樸素的衣衫下,天使般地迎來送往。一個蕩婦的存在,真的不是靠後天的培育。蕩婦都是天才,上帝從空曠的地方砸下來的花朵或災荒。

  所以,她十六歲的眼睛完全可以對視中國情人三十出頭的眼睛,遊刃有餘。她來歷不明的性感以及對性事的熟練讓中國情人吃驚:只以為,這是一朵稍解風情的法蘭西雛菊,有著期待,學會了怒放。即使眼神無恥,也因了年輕,而在東南亞的椰雨中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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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這樣的得意,不過是我們和杜拉斯共謀的虛擬:我們誰也無法親眼證實杜拉斯曾經的五彩繽紛,以及那個多情的中國男人。……

  我們見到的杜拉斯已是不堪:矮小,白髮蒼蒼,笑容崢嶸——雙唇線條的變形使其表情深受擠壓,有了自以為是、頤指氣使、外強中乾的橫蠻。笑容陰冷而濕潤,是一種陰濕角落的產品。

  很多時候,人們都害怕杜拉斯:她的《太平洋大堤》《廣島之戀》,包括她很私愛的《印度之歌》對閱讀者都是極端的智商檢驗,需要淡然而混亂的心意和似是而非的理解力。她還有本書的書名,炸彈般地飛起:《毀滅吧,她說》。長在纖瘦女人肢體上的手掌,擊出了雄性的聲響:毀滅吧。她對一種正常情感秩序也是毀滅的,如同法國批評家格魯貝爾調侃的:像一道道不可泄露的天機。

  杜拉斯真有天機嗎?6O歲以後的杜拉斯即使拼命酗酒,而歲月的醉意已遠她而去,她活得史無前例地清醒,平庸離她愈來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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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衫亂七八糟誇張著的杜拉斯,把自己弄成了一台破貨車,噪音十足地左突右奔,在巴黎、新德里或轉世的海輪上。然而,雅恩像聖嬰般降臨。

  這個聖嬰對杜拉斯來說,不是太小,就是消化不了,唯一的出路是能源的轉化,那便是——《情人》出世。那是一個70歲的偉大,看上去有了讓普羅大眾心領神會的浪漫和切膚之痛。但這個7O歲的偉大來自青年男子的催生。想一想吧,一個二十八九男人的手力——雅恩,又被杜拉斯稱作楊安德烈亞,他讓杜拉斯使用起他來心安理得。所以,我相信這樣的說法:杜拉斯是借用了最後一個情人的精氣,完成了對第一個情人的懷念。

  有時,我們像同情獵物一樣同情著雅恩。當他像阿貓阿狗一樣被老杜收留並輕視,他瘦長的身影,病態的羞澀,他同性戀者的背景,讓旁觀者有種茫然的痛。這場小男人和老女人長達6年的糾纏,像中古時期的戰爭:赤裸裸的肉搏,光天化日的血腥,還帶著兵荒馬亂的刺激。他們都無法承擔正常的歡愛,快樂得不到落實,情慾陷於絕境,妒忌鋪天蓋地,撕咬和舔吸近乎瘋癲。杜拉斯也說:這樣的愛強烈得可怕。雅恩知道:「愛情將會和屍體一起躺進棺材。剩下的恩愛也就是漫無目的地在巴黎塞納河邊的遊蕩,極高與極矮的背影,相偎相依。雅恩穿著老杜用稿費為他添置的聖羅蘭品牌襯衣,使他們的關係有了一點凡眾夫妻的情誼,就如他們的法國鄉親評說的:至少像愛情了。

  但老杜心情不好時,仍可以叫囂讓小雅恩滾蛋。卻不知沒有眼前的小男人,她再纏綿於前世的「中國北方情人」,也是畫餅充飢。是雅恩讓她倍受歲月摧殘的容顏價值連城,她的性感經風雨見世面,萬壽無疆。是啊,沒有雅恩這麼個小男人的出沒,杜拉斯除了能多寫幾個字,又比巴黎街上那些閒逛的老太婆還多點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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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此,如果我們以為懂了杜拉斯的得意,杜拉斯的天機,便是我們弱智。雅恩就一直清醒地認為:誰也沒有力量攻破杜拉斯。雖然他在老愛人終結缺席的日子,也很淋漓盡致使用了杜拉斯和她最後情人的聲名。但他最清楚:這個來自1914年春天、又回到1996年春天去的女人,最後的一口氣還在完成對男人的占據。她對雅恩說:隨我而來吧。杜拉斯要把她的得意,帶向最寂靜的墓園。這個一生飛渡了太多太多男人的小個子女人,她的嬌小本來就是為她飛渡而生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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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讀杜拉斯的《情人》,會發現這樣的說愛:有點像是光天化日下的自慰,為賦新詩強作愁的自慰。杜拉斯骨髓里的情人,比中國北方情人早死了許多年,也許一直在她乖張的情感生涯里栩栩如生:他們曾擁有共同的母體,像左手知道右手的疼一樣。他們從童年就開始的性遊戲成了杜拉斯不可攀越的巫山,以至在後來那些看似激盪的情慾經歷中,杜拉斯已缺乏誠意。

  於是,她只能是這樣的人:薄倖、絕望、混亂、可憐。一張故作風情的臉,一雙看破此生的眼。不能不愛,又不能認真去愛;心不在焉的深情,卻又是慾壑難填地對情感的掠奪。

  於是,她才能在男人的命穴處,踏出母獅一般的足跡。對自以為強大的男人世界而言,她是異鄉女,永遠使用異鄉語言,冷眼、旁觀,又總是不棄不離。哭泣以及關於純情的訴說,「便成為她全部的色情本領」。而當女人以痛苦的方式來展現她們的赤裸裸,「她們的男人只能嶙峋瘦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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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久了,我們已習慣仰看《情人》,把它看成了自己的傳說,縱容它的翻雲覆雨,矯情和混亂。我們是在虔誠地作文學課嗎,NO,我們對名人閨情的偷窺欲一直是這樣無邊無際。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生命就是可恥的平庸,誰又有勇氣放棄虛榮——別人的虛榮、自己的虛榮,都是些瞬息煙花,從庸常的日子裡探出頭,一躍騰空,恍若天人。即或它只是路過,但我們已享受過它的到來以及裊裊餘音。沉浸其中,哪分得清誰是莊周、誰是蝴蝶。緊要的是小心翼翼念好台詞,鑼鼓喧天時便傾情,曲終人散就目送。戲演長久了,感天動地的愛往往在作秀中,保鮮。

  杜拉斯的得意,就是這樣的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兒的。如同雪紡質地的奧黛,不過是模仿了華麗,舉重若輕。但真正的綢緞對一架坦克似的女人又有多少實際意義呢?她一開動,你就會聽到「滋「的一聲。綢緞決裂的叫喊,比死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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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現在的中國女寫作者們來說,無論揭了杜拉斯怎樣的底,她們對那個女人的態度都不會變得理性。這是個大愛大恨的問題,就像自己身體中的至愛部分和一個肌瘤,無論刀子接近哪裡,都是切膚之痛。

  不要嘲笑她們的愚蠢,因為她們永遠無法像杜拉斯那樣的得意:一個是愛了男人愛了才能寫,一個是不愛男人才能寫,這便是法蘭西和中國——玫瑰與牡丹國度的決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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