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下場

2024-10-04 06:41:47 作者: 吳景婭

  楚漢之爭,兩個大男人明槍暗箭;兩個小女人陽舞陰歌。劉邦有劉邦的呂雉,項羽有項羽的虞姬——男人會找怎樣的女人,便可知他是怎樣的男人;女人對怎樣的男人死心塌地,也可知她是怎樣的女人。

  喜歡張愛玲的《霸王別姬》。她的項羽是個心地單純的大兒童,有一雙清澈的眸子和夏天般的笑容。他熟睡的時候,天地靜好,戰場有了短暫的纏綿。

  感謝張愛玲是這樣來想項羽的。兩千年過去,一想起這個醒來時就會劍在手,傻乎乎地一個勁追問天下誰是英雄的大男孩、大笨蛋,心中便會生出母親般的疼痛來。

  想必虞姬也是這樣的。她與這個好鬥逞能卻又不懂算計的男人南征北戰、風餐露宿。或許,她就是上天賜予這個男人的安慰。這個名字叫著妙弋的女人,大概生來就是亦剛亦柔的一種武器,妙不可言,卻又註定悲劇。

  她在項羽身邊的角色也是亦母亦女。她有毅然之氣,像地母該亞一樣的身軀,足供一個大男孩去吸吮養分。又嬌羞得至尊至極,需要強壯的漢子捧在手裡,呵護又呵護。

  

  我不知,史書上為何說的是霸王別姬,明明是姬別霸王才是。虞姬像一道閃電般的了斷,主動、凜然,無關乎男人,無關乎風月,只是自個兒成全了自個兒。

  像虞姬這樣的女子,大概也是幾千年的風起雲湧才造化一個吧,而我竟覺得熟識。許多時候,虞姬舞劍的裊裊身姿,切入我的遐想,媚也是那種媚法,艷也是那種艷法。她也聽到四面楚歌像洪水一般逼近,知道在劫難逃——特別,她的紅顏會成為男人不可承受之重。戰爭中,男人身後的女人,再怎麼高貴,也不過是消費品,太易碎的消費品。虞姬之痛在於,她竟是不甘的——

  明明不能對未來做主,卻偏要同自己的男人百年好合。

  所以說,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姬別霸王。當她愛上這個兼具英雄氣概與男孩奶味的男人時,告別儀式就註定發生。誰還能為虞姬設想更好的結局?跟著項羽突圍成功,東山再起的男人終成霸業,她成了至尊至貴的正宮娘娘,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萬丈光芒,足以讓她虛榮地活在皇恩浩蕩的神話中。但,漸漸老丑的她,以什麼去抵禦宮中冷清時的晚來風寒,去抵禦三千佳麗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

  她又不能隨波逐流,把自己留給劉邦的。在精神和身體上她都是自己的烈士,千嬌百媚只為君。

  她到底還是以血腥而優美的方式來訣別。多虧了劍——那種窈窕著身影、寒意著光澤的冷兵器,當它舞蹈在虞姬手中,便是美人如玉劍如虹。而七色彩虹從天而降,便化作一抹血色送美人一程。我們都聽到了張愛玲為她設計的台詞: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

  喜歡嗎?項羽已無奈,虞姬更認命。所謂女人的英烈都是男人無用逼出來的。想來就潸然,何必再去千古嘮叨呢。

  該回頭說說呂雉。中國歷史上,有兩個女人我不能原諒:呂雉和慈禧。慈禧我可是見過她的照片,長得暗藏殺氣。她和呂雉這種女人教人很難相信她們也有過的年輕和善意。二八花容時,也曾情竇初開,迎著愛人清亮地一笑?她們似乎天生就只配做婦人,賈寶玉詛咒的那類毒如蛇蠍的婦人——女人一使壞,上帝便蒼老。

  後人多把呂雉的相貌畫得庸常:低垂的眼瞼,緊閉的櫻桃唇,端莊的臉子有著不動聲色的逼人寒氣。

  所以,無法想像她在床上的放浪。特別是她勾引丈夫的門客審食其時,龍鳳床頭,她的艷笑和喘息怎樣挑逗起男人的勇敢?我敢說,她會像母獅—樣消費男人的,包括她那位不可一世的漢高祖丈夫——

  那個作秀作得「大風起兮雲飛揚」的男人,算計了項羽,算計了普天下旮旮旯旯的人們,卻一不小心被暗處的老婆算計了生前生後。老婆不但讓自己的情夫在他眼皮下坦然存在,還讓他封了一個不小的辟陽侯。一頂綠帽子戴在老奸巨猾的劉邦頭上,不動聲色地長達幾十年,他竟是不覺察,這簡直漢代最成功的人間喜劇。倒不覺得呂雉的醜陋,只覺得男人的張牙舞爪,實在不如女人的黃雀在後。想想呂雉把姓審的男人牢牢抓住的情形吧,也就是權與性的交易,無關情意,只是聊解婦人的欲天恨海。

  好像整個漢朝的女人性慾都特別旺盛。這沒什麼不好。女人性慾高漲的時代總是好時代。但當性慾要使用陰謀詭計才能去發泄時,天知道這些女人會幹出什麼事情。

  呂雉得勢後,第一個行動是把丈夫最愛的女人,摧毀。

  我從來不知嫉妒會導致女人如此的喪心病狂。算來呂雉成為皇太后,把丈夫的寵妃戚夫人「處理」成「人彘」的時候,該是兒孫滿堂的祖母了。人老了,活得應有些反思。可她卻是變本加厲,真下得了手啊。

  她的瘋狂甚至讓她不怕報應的。夜夜,她皺巴巴著一身贅肉,與審食其滾動在龍鳳床上,更聲之後,四處總會有響動的。那個「人彘」的影子真的就不會撞入她的艷夢?

  她把上帝派來的美人戚夫人弄得鬼都不如:砍掉手腳,挖去雙眼,打聾耳朵,變成啞巴,放逐於廁所,欲生不能,欲死不行。她做的事情已突破人性的底線,對神、對生命竟毫不敬畏。

  所謂報應也是說不破的。呂雉死得還算安穩,仿佛一切都要馬虎地了結,天上的神已垂下了眼瞼。

  然而15O年過去的時候,呂雉有了掘墓人。她以玉棺來盛放身體,本是為了萬古長青,誰知栩栩如生的她,卻遭受了奸屍。

  ……

  我曾在仲春時節,遠眺過劉邦呂雉合葬的長陵。那是個雨水稀少的苦春,咸陽的油菜花長勢萎靡,長陵上的花色總掩蓋不住裸土的灰暗。

  原來,呂雉與丈夫同墓不同穴,各為東西。她拼死拼活地爭了一世,不過就爭來碩大的土堆。再巍峨,也是土堆。她的屍骨遠離了玉的高貴甚至瓦礫的平安。原來,不得好死,死無葬身就是指的這一檔子事兒。

  報應來得太漫長,但它終究還是來了。

  只是,誰又能為呂雉設計更好的下場?當初劉邦不起兵反秦而是混跡於市井,庸常度日。呂雉不過是粗食布衣、男耕女織的鄉婦,老死於坎井之間,也是蕭瑟一生。

  呂雉是不肯的。她性慾的強悍決定了她人生的波瀾壯闊,即使她不配有好的下場,悲慘也比平庸來得更別致。

  誰能說誰的收梢,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冷暖自知啊。

  我還是對虞姬多一分惦記——

  吻劍而去的她,所有的哀怨情仇都化為了亭亭玉立的虞美人。此花媚而不妖,濃淡適宜的粉,花瓣精緻,果粒結實。登堂入室,有著無法言說的詭異和神秘,反而適合站在庭院裡,與一些矮腳的草叢為鄰。陽光拂來,花瓣透著迷濛的痴情,沁人心扉。想必,每株虞美人的根部,都住著一個樂得其所的靈魂。

  我已經好些年沒見過虞美人了。但知道它們從來都在人間,怡然自得地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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