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江山誤美人
2024-10-04 06:41:43
作者: 吳景婭
江南的十一月底真的是徹骨的寒了。白露為霜,山衰水瘦,棲霞山上一月前還瘋狂絕色的紅楓,已零落成泥。
滄海桑田,不過一夜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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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頭的李煜,白衣紗帽的李煜,褪去了帝王的煌煌裝飾,他哀傷的表情竟很性感。
這是公元975年初冬。北渡的船隊是—支走向屈辱和毀滅的降軍。遠行者和送行者的慟哭,讓起霧的秦淮,無法承受生命之痛……
無限江山,對李煜來說,訣別是一種大不幸也是大幸。他的亡國,讓其肉體失去了安全舒適的依託,世俗的欲望皆成空話。唯有靈魂可以供自己親近和享用——因為撼世的孤獨,所以撼世的吟唱:問君曾有許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上蒼陷斯人如此的淒涼,似乎就是為了索要如此的千古絕句。世事弄人,血腥又多情,它掠奪了一個帝王凡塵意義上的江山,又送給他更廣闊的詞國疆土。
所以,李煜回頭,到底是有岸的,總會有肥沃的土地安葬他孱弱的身軀,以及,還算高貴的靈魂。
但,他身後的女人呢?特別是那兩個女人,我們真的不知她們今安何處?包括在那些缺乏誠實和公正的史書里,那兩個女人也幾乎是縹緲而虛擬的投影。她們的美麗與淒哀因為被一個炫華男性的巨大身影所遮擋,竟被看輕,輕如鴻毛了。
然而,作為李煜那些千古絕句的女性閱讀者,我每次在字裡行間翻飛、掙扎、唏噓,一凝神,總會見到她們的飄浮,像紙鳶,向著天空深處烏雲煽動的地方。有時,也像《聊齋》中那些小狐小妖,在我的後背弄出非人間的聲響。哦,我知道我見著她們了:大周后小周后,一對名為薔和薇的女兒。她們若是有恨,隔著偏見,我們竟是不理會的……
有時想,那麼偏愛李煜的詞,不只因那些哀極而美的文字,更是憐憫生命的無定:一種被戲弄和踐踏的命運,像無盡的黑洞,吸納了所有的光線時,破敗的身軀真的是負累。像李煜那樣的人中之人,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何況芸芸眾生。
可以說李煜的身世本來就是一部人間詞話,他和他的女人都是披荊斬棘的寫作者。
眼兒媚
她們是李煜最愛的女人。她們是手足之親的姐妹。在李煜早年那些香艷的詩詞裡,她們千嬌百媚,艷光四射,擔當著絕世的女主人翁。而她們又以容顏、聰穎和無窮無盡的性慾滋養著她們的詩人丈夫以及南唐的溫柔——一個沒有未來的放縱之地,所謂江山其實就是美人的轄區。
想來不可思議:世間的美人往往都是雙生玫瑰,高貴而驚艷的氣質讓她們惺惺相惜。但天生的尖刺又會弄傷彼此,甚至,更慘烈地置對方於死地。
中國的男性文人似乎都很喜歡念叨娥皇女英姐妹侍舜的模式,那是男人的和平詩意,男人貪婪的浪漫。事實上,女人間的戰爭幾乎都是為愛而起,你死我活,絕對的狼性,不可能和平共處,哪怕血親之間。如飛燕與合德,楊玉環與她的姐姐、侄女。
而大周小周這對雙生的詞國帝後,怎樣說她們好呢?
當年,大周初嫁,錢塘的豪門美女入皇家,十九年華,人面桃色,才情逼人。上得公公的寵愛,賜予她漢代流傳下來的燒槽琵琶;下得丈夫的深情,如膠似漆的夫妻之樂,點燃一個古典女子強悍的能量,她對生活勃勃的野心和創新如此濃烈盛大,超過了有史以來的所有後宮女主人——
她是音樂大師,纖指弄琵琶,修補《霓裳羽衣曲》,編排組舞,調教宮娥晝夜翩躚。於是,南唐後宮夜夜舞會繁華,那是聲色的纏綿和廝殺,放縱的後庭花,奼紫嫣紅,直讓天性貪樂的李煜「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李煜詞)。
她是天才的服裝設計師和化妝師。天水的碧綾錦被她裁製成寬袖修裙的新款,欲放還收,性感、嬌羞、流動。再配以高聳入雲的髮髻,花餅貼鬢,一步一搖曳,南唐時尚的北苑妝由此蔓延百姓家,傾城妖嬈,女人多情,男人荒唐。奢華的南唐,不可救藥地享樂著、危機著,不知今夕何夕。
有人會因此覺出大周后的紅顏之禍:她鼓勵了無奈坐皇位的李煜的無奈感,煽動他對大任的逃避甚至胡亂應付。這簡直是一種犯罪。
其實,深懂得丈夫的大周后,只是以塵世妻子的方式去愛了不能享用人間煙火的天人。她不懂,他的無權選擇和天生註定。他的妻子亦無權選擇和天生註定。
大周后真是錯了,她以歌舞昇平把李煜拉進了女兒國,她晚妝初卸後,「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輕引櫻桃破」(李煜的詞)的嬌媚,騷到了骨髓里,再強大的男人也無法抵擋,何況李煜。它是絕望的誘惑呵,更讓李煜怕了男人那個世界。那些個殘酷、血淋淋、刀戈相逼的世界,常常嚇醒一個很女人化帝王的春夢。
女人就是天堂。春花秋月時,李煜會一次次這樣對自己說。於是,他一隅又一隅地越發緊縮自己,偏安又偏安,不想也不敢去招惹誰,反而是隱忍、獻媚,割讓,俯首稱臣。他無能、昏愚,也仁慈、儒雅。他有的是才情智慧來取悅女人和文學,但一碰到江山這個強硬的東西,就成了白痴。
可惜了李煜,我們竟無法消受這麼個風花雪月的主兒。我們會仰視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氣勢和心計,即使傳奇的最後不過是血肉橫飛,毫無道義和真情;會津津樂道於成吉思汗的驍勇善戰,拓展疆土的霸道。我們英雄總是要這樣弄刀弄槍。卻不懂李煜李後主的無所作為未必是錯。老子的「無為而治」,是需要溫柔之心去承接。風花雪月、江山寧靜,天人合一,一切淡淡而去,緩緩而來。可好?
我們卻喜歡了折騰。雖也知迫不及待地往前趕,其實不過是趕死而已。但不能不往前趕。因為舊世界總有那麼多的不合理,創造、吐故納新便成為不可阻擋的潮流。
那麼,逆行的人就會付出代價。李煜和他的大小周后註定命若落花,不被水帶走,也是土掩埋。
先是大周后,她的代價是李煜的變異。之所以不肯說背叛,是因為李煜對大周的愛已由激情變異為親情,他把激情交予了小周。帝王的愛本身就靠不住,而激情缺席的愛情也只是一堆被榨乾了糖水的蔗骨,拿多少親情說事,仍是蒼茫。
相見歡
小周后一出場,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人的惡。
我倒願意相信,她最初是向善而來的,不過是殷勤來探姐姐的病,卻遭遇了驚為天人的姐夫。此事放到現在也會發生:一個含苞欲放的文學女青年,見到風流倜儻的文學大師,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想那二八少女的小周,明眸善睞,聲如鶯啼,又活潑,又撒嬌,一舉一動都命中一個三十多歲男人的死穴。所以李煜有「其嬌艷多情更勝其姐」之嘆。而李煜之貪也由此可見,享受白玫瑰久了,便覺出其蒼白。紅玫瑰自然成了天上的虹影,不沾歲月的平淡和黯然。
這對大周后是不公平的,勢利得很。
於是,雖以愛情的名義,但孽已造下:這廂,大周后輾轉於病榻,煎熬於痛失幼子的大悲中,人比黃花瘦;那廂,姐夫與小姨子「眼色暗相鉤,秋波欲橫流」(李煜詞)。偷情,一枝梨花壓海棠,甚至小周后夜半三更,赤腳,手提金縷鞋,會她的姐夫情人。
李煜真正是率性多情郎,愛了,就表達,就長驅直入。他的艷詞由此登峰造極: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劃襪步得階/手提金鏤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一個憐字真是用得春色無邊:沒著鞋的小周,偎在李煜的懷裡,嘟著粉嘴喃喃:我來一趟不易喲,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哪家的色情放肆如此,邪氣著,快樂著,偷偷摸摸的美感,教人直問天。
李煜也幻想著有一天能把大周小周權當作娥皇女英,實現男人的兼美。可大周后卻是淚血皆盡的杜鵑。她雖然還有個名字為娥皇,卻無意視妹妹為女英了。丈夫和妹妹的事情,放在她心坎上,因為深宮深深深幾許,因為無以掙扎的病痛,她的憤憤,只能顯得可笑,毫無作為。作為帝後也是無德的表現。她唯有眼睜睜,哀怒何以說?
她的哀怨成為另一種驚心。臨終,向李煜交代後事,她說:蒙君恩愛十年,作為女人榮耀也莫過如此。現子殤、身歿,不能好好報答你了。死後別無所求,只要帶走公公所賜的琵琶和常佩玉環。
這番遺言她以何種神情表達,我們已不得而知了。只是能想像她那些曾吹簫弄琴的玉指,已是枯萎和寒涼,攥在李煜欲望浩蕩手中的只剩下她的屈辱,她的不甘。
大周后死得迴腸盪氣:三天,沐浴,更衣,玉含口中,3O歲的眼睛望見了家園。玫瑰的死法高貴而尊嚴。
李煜淋漓的悲切也真實無比: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蛾眉(李煜詞)。因為伊人遠去,琵琶絕音,宮中再不見霓裳羽衣的翻天覆地。而南唐風雨飄搖,兩江瑟瑟,秦淮和揚子,立後的小周燃起的「帳中香」也不能克服末世之氣。
虞美人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選擇《虞美人》的詞牌來發出最後的嗚咽,也是註定。
想像虞姬訣別霸王時的堅毅吧,如此多嬌,悲壯,豪情,大丈夫氣。也難怪能締造出一種花朵的凜然和明艷。
人不能預知自己何日生死真是一種大悲大苦。李煜的《虞美人》一出已死期將至。那是他在大宋為階下囚的第三個七夕,43歲的生日。有些人註定要生死歸一,如李煜,即使七夕在古中國是最浪情的日子。據說,李煜就是在生日宴上寫下《虞美人》,並讓小周后擊鼓而歌的。被宋太宗知道,認定是反詩,而以一壺毒酒謀殺之。李煜死的過程醜陋而痛苦,像獸一般地掙扎。這不該是一個唯美帝王的死法,憑著他對文學的摯愛,他的肉體是不該被這樣圍剿虐殺,萬劫不復的。
還好,人世給了他唯一的暖意——小周后的始終。執子之手,與爾同銷萬古愁。李煜登上彼岸的剎那,肯定有如釋重負的輕盈、歡呼雀躍的新生。肉體對他是太無恥的枷鎖。特別是北降後的月月歲歲,他的苟活,甚至一晌貪歡,也許只是因為一個女人。小周后,她豐艷的身段和靈魂是人世間最後的勾引,令人慾生不得,欲死不能。
然而,偷生的日子對精緻而敏感的李煜,簡直是一座不堪的煉獄,他被掠奪走帝王的尊嚴、男人的尊嚴、人的尊嚴。
嗨,不得不涉及小周后的悲慘了,我的筆尖已溢出殷紅的哀悼。
小周后,她從不是完美的女人,驕奢、善妒、無情。甚至在姐姐危機之時,不顧其生死,還與姐夫游龍戲鳳。只是,她也純色、盛美,紅玫瑰那樣的天天向上。她的錯只是她的愛太激烈,只爭朝夕,不肯瞻前顧後。而這也註定了她最後的正義。她這種女人天生是為情所生,罪惡和優質,也是因情,身不由己。
所以,當宋太宗對她只能「強幸」,像所有男勝利者對女囚暴力征服時,她決堤的淚水會沖刷她受苦受難的身軀,而靈魂在別處。
每次讀到小周后被「強幸」的文字,我都會手足冰徹,唇齒戰慄,有發自肺腑的痙攣,疼痛無邊無際。
所謂獸行,也似乎比這樣的場面來得文明——
「後戴花冠,兩足穿紅襪,襪僅至半脛耳。裸身憑五侍女,兩人承腋,兩人承股,一人擁背後,身在空際。太宗以身當後。後閉目轉頭,以手拒太宗頰。」
一個北方大漢,一個威風凜凜的強者,要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江南弱女,用得著五個侍女把她架起來凌空,然後「臨幸」?這哪裡是在索要性交,索要肉體的戰勝,完全徹底地在進行一場精神屠殺。光天化日下毫無人性地當眾凌遲。
想想金枝玉葉的小周后吧,天生就是用來承接與李煜那樣很文藝男人的魚水之歡的。她曾有的歡情多麼芬芳而柔情蜜意。她用鵝梨蒸沉香,放入帳中的「帳中香」最是一種助歡的道具。但,在天寒地凍的汴梁,乾坤顛倒,日月也只能眼睜睜,人不把人當人了:宋太宗以北方大漢肥碩的身子轟隆隆地衝過來,還帶著食蒜後的一嘴口臭。北方的老天爺啊,該狂風暴雨了,該雷霆萬鈞了,讓一切都來得史無前例吧。否則,天地無道了。
中國戲曲中歷來寵愛小周后遠勝於大周后,也許就是人性的悲憫:眼見著花兒毀於無賴,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但在一個兵荒馬亂、國破家亡,男人都甘於做降軍的時候,你讓一個弱女人如何去爭?
粵劇《小周后》里一段對話,揉碎了桃紅落滿地——
李煜問被宋太宗「扣押」太久歸來的小周后:
他叫你去幹什麼?
唱歌、跳舞。
你唱了?跳了?
我唱了,我跳了。還……
李煜是明知故問,小周后是破罐子破摔。接下來便是小周后的泣罵,李煜面壁悲慟。彼此苦苦相逼,都想把對方鞭打得皮開肉綻,露出心尖子那最慘烈的赤裸裸的痛來慰藉自己。他們要讓對方傷筋動骨,才能知覺自己仍是有血有肉。要一遍遍用這種虐人又自虐的方式,來感受生命里僅存的怒吼和尊嚴。這也是一種特殊的驕橫,以此向對方討要不講理的愛。而這點愛,微不足道的火星,卻足以讓他們活命:在北方粗糲的朔風中,已沒有繁花似錦的天子帝後,只有一對貧賤夫妻,心驚膽戰互為唇齒的相濡以沫。偷生,像最下賤的植物。只為了對方還有一口氣,把自己也置放於塵埃,下賤了,再下賤。不棄不離。
但李煜還是死於非命。小周后在史冊中下落不明。一說,她被宋太宗雪藏於後宮,成了花蕊夫人的後繼者,「千古艱難唯一死」,默默雲水間,低頭、絞眉,屈辱漫漫,終究也只是個皮囊了;一說,李煜死後,她亦不長於人世。北氓山,李煜的棲息處,一把黃土掩埋了美人的舊仇新恨。美人死時,潦草.淒涼。不知汴梁的月亮是否也像它的風那樣粗糙?但願它能婉約。美人回頭,多少能誤認他鄉為故鄉。
她與李煜,一對璧人,一對於世無用之人,也許難以上天堂,但在遠離血與火的質樸土地深處,他們的相依,可歌可泣,足以寬恕他們的罪。
菩薩蠻
我把她們的故事講完,如釋重負。雖然也是講得千瘡百孔、破綻百出,許多史實是大周后還是小周后的,只有天知道了。歷史對女人就是這樣的輕蔑和怠慢,該死。所以我們女人編排了歷史,報應而已。
我講了兩個女人的命運,其實也是在敘述一段文學發生的因果:女人往往是文學的某種鋪墊和起興,很有力量,也是嘔心瀝血的。而文學待女人卻是刻薄。中國的男性文人似乎沒有多少深情去為女人樹碑立傳的,除了曹雪芹。所以,再轟轟烈烈的古代女人,哪怕大美女,要做到讓後人知其真實,不過妄想。於是,文學不太像一座江山,更像亂鬨鬨的江湖。好多男人都是荷槍實彈地在裡面來來往往,形隻影單。
男人常常把文學變成戰場或廢墟。
這,又將是美人的災難。男人開始了用文字對女人的性暴力,身體至靈魂。好在,女人所能有的器官不多,否則便會給男人提供更多的靶子。其實男人也在犧牲,誰也別想逃過悲涼。
文學,褪去了相親相愛,剩下些文字,寒冷無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