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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 腕下平仄

2024-10-04 06:41:39 作者: 吳景婭

  35.母親,那個世界上最深不可測的女人

  我過去一直是拒絕擔當母親角色的,儘管我熱愛孩子,當緊緊抱著一個孩子時,我會下意識用牙齒咬住下嘴唇,咬出一排淺紫的牙痕,一種不可思議的疼痛。那卻是踏實,懷抱充盈的幸福,如同所有的果樹承載數不清的果實時,迎著風,會發出亦哭亦笑的聲響。

  我像果樹一樣,喜歡承載和擁抱的感覺。但,竟然又害怕並羞於母親的角色——

  和先生結婚的那天晚上,廚房門口有著初秋纏綿雨水製造出的縱橫水溝。婆婆問六歲的兒子:叫媽媽還是叫阿姨?我的臉在暗夜裡發燙。頭一別,看見了天井中亂七八糟的花草,心裡莫名有了委屈和慌張。我說,就叫阿姨吧。兒子迅速地低下頭,用粉嘟嘟的小嘴咬下大拇指的指甲,那粉色也在暗夜裡慌張地一閃。從此,他叫了我二十年的阿姨,雖然背著我也常常與人「我媽媽長我媽媽短」地談論著我。可當著面,一定叫阿姨——習慣性地低頭,眼睛盯著絞動的手指,聲音里透著怯弱。

  我總在想:我的問題出在了哪裡?

  有人說,父親是女兒前世的情人,難道母親便是女兒前世的仇人?看張愛玲的小說《小團圓》,看到她幾乎窮盡一生來與母親較勁,甚至碰及母親的手,也會讓她有滔滔的厭惡。那真是人生始料不及的寒涼啊,女兒不也是母親十月懷胎身上掉下來的肉嗎?

  曾經,也覺得母親像一堵意志悍然的高牆聳立在我人生之中。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母親,她是深不可測、結實堅挺的母親。她更像一個概念,上天對我的誘惑,我一張開手撲過去,想撒一把嬌,卻原來,一團幻影而已。

  

  我覺得母親不愛我,只愛弟弟。這種想法似乎與生俱來,成為我生命的黑洞。但母親又是我不可爭議的偶像,並且,不得不感激她把許多優秀的基因像涓涓暗河一樣輸送至我的山巒。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基本主宰了我的命運走向,如同常言道:先定死後定生。

  我母親,南北人合力而生。外婆家算是京城貴族,外公又稱得上揚州才子。但抗戰時的山河破碎,讓她們一家八九口人輾轉千里,逃到重慶,以下江人的耿耿於懷來適應巴渝生活的淒風苦雨。這以後,母親的家人總是東西零落。她的母親、也就是我姥姥,總是在離她很遙遠的地方。十二三歲還是小姑娘的母親背著鋪蓋卷翻越歌樂山,從重慶步行到北碚求學時,心就狠了又狠,小女兒的柔腸被崢嶸歲月一刀剪去。

  所以,我長很大了,好像從來記不得母親曾以什麼阿狗阿貓的暱稱呼喚過我;更記不得她擁我入懷的感覺。只記得她對我的嚴格,嚴格到像刀鋒般的寒光閃閃——七八歲,偶爾也會說一兩句髒話,母親的耳光呼一聲煽來。她還會說:女娃子家家,為何不自覺不自愛?其實,這是我從身為圖書館館長的母親那裡聽到的最嚴厲的指責了。放在另外的孩子那裡,也許算不得罵。而每次的我卻有悲痛欲絕的號哭,一種卑微和自我詆毀的號哭,因為我太想優秀和強大,像母親,銅牆鐵壁,戰無不勝。

  我經常不可思議於母親矮小的身子中為何能蘊藏如此強大而豐滿的意志力。

  我和弟弟都在讀大學時,她以四十多歲的高齡考上武漢大學的圖書函授專業,每周日清晨五點起床,兩小時顛簸於危險崎嶇的山區公路,從北碚到重慶主城。八點,她無比準時而幸福地坐在了函授班的教室里,聽課,用漂亮的鋼筆字記下幾十本筆記,考試總是全班第一。有一次,她腿摔斷了,老師攜著考卷從重慶到我家為她一人監考,與其他人時間同期。她坐在床上,穿著灰藍對襟素棉襖,脖子上繫著瑩白的紗巾,表情莊嚴得像迎接戰鬥的女戰士。那一上午,重慶下了1982年最大的一場霧。你甚至覺得那密不透風般的霧就像沒完沒了的陰謀。我從門口去望母親,覺得她像坐在霧的核心地帶,或是沒完沒了的陰謀中,既莊嚴又滑稽。

  我常以自己擅長的變通去嘲笑母親的認真與執著。不過也有一次,她的執著讓我淚流滿面——

  大學畢業當了中學老師的我,不安心,想跳槽,需要找教育部門的某領導批條子放人。去人家家裡送禮說人情,一趟趟遭遇冷臉,我受不了,悲痛欲絕的號哭,把當時還很稀奇的一兜紅富士水晶蘋果狠命地倒在馬路邊,一片艷紅,引來路人的一片駭然。

  母親那時還很胖。她很費力地蹲下身,一個一個把蘋果撿起來,用手帕擦拭得更艷紅。40度高溫的酷夏,馬路邊,母親著急的動作讓她大汗淋漓。或許蹲下的動作過於迅猛,她裙子的一角竟被撕裂了一條口。

  撿完蘋果,她回身,把我的頭抱在懷中,下巴在我頭上激烈的摩擦,聲音發抖而失真。她說:小婭,別這樣,媽媽怕。你有個什麼,媽媽怎麼活。

  平生,我第一次見到媽媽這樣失態、脆弱和柔情。但那只是很短的時間。之後,母親把我留在了馬路邊,她提著蘋果堅定地向著某領導住家的高梯爬去。我在下邊也能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在一層又一層的樓道里響起,堅不可摧。我想,我與著名的朱自清享有同等的幸福了,他父親的背影會支持他的生與死,而母親此時此刻的腳步也將讓我與人生的幾多冷暖達成諒解。

  (二)

  九年前,我出錢送父母去泰國旅遊。第一天下午三點送他們出境。父親笑吟吟的,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笑容中有著詩人般的瀟灑與神秘。我兜里揣著父親剛給我買的感冒藥,目送他們消失的目光竟有一些忐忑。翌日上午九時,旅行社突然通知我,父親已在一小時前病逝。

  我帶著天崩地裂的一顆心去泰國奔喪,在機場見到僅僅兩天不見的母親。她失去了一切的堅不可摧,像被轟炸得片瓦不存的城池——我的母親成了世上最萬劫不復的廢墟,我最可憐最可憐的孤兒。她搖著我的手,聲音如幼兒一般:小婭,你爸爸死得好冤。她像無助的幼兒,一遍遍對我說。

  父親的確死得好冤。他只是得了一個很簡單的腸胃急病,被不負責的旅行社送到不負責的小醫院,誤診,打錯藥,掙扎了十多個小時,命喪異國他鄉。

  母親一直說她是眼睜睜見著父親死去的。九年來,她每說一次,我都會抱住母親的肩頭,用牙齒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咬出萬劫不復的疼痛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必須擔當母親的母親,愛她,保護她,像攙扶一個蹣跚學步的女兒,相依為命,海枯石爛。

  而我也幸福地迎接了兒子授予的「媽媽」稱呼,在他的婚禮上。這個三歲時就被命運剝奪了叫一個女人為媽媽的男孩,二十多年來他一直在偷偷溫習這一稱呼的所有內涵和外延的美好意義。他一直在準備、在找機會、在鼓勇氣。有時候差一點就破口而出。那是我們一家在廣西北海闖海時,為了讓他讀北海唯一的重點學校,我厚著臉皮,巧舌如簧地纏著某校長「做工作」。我的模樣肯定致命的可笑和醜陋,因為兒子站在不遠處偷偷發笑。但笑著笑著,他突然迅猛地低下頭,啃起指甲。十幾年後,他鄭重地告訴我,當時,他很想大吼一聲。真的。他想這樣地吼一聲:媽媽,我不讀那所學校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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