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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你不知道上帝何時翻臉

2024-10-04 06:41:36 作者: 吳景婭

  想起這句話的時候,我像被誰的鐵鞭狠狠抽了一下,血,汪洋恣肆一般從靈魂里湧出來。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桃園大峽谷仿佛是武隆另一個巨大的天坑。人坐在裡面會感到大山如掌,很輕柔地蜷過來,怕弄疼我們似的。然而黑的夜卻像一對對輕騎兵從山頂上嘩啦啦撲將下來,把我們擒住,使之動彈不動。

  而我心甘情願束手就擒,被這神秘得有些詭譎的夜晚——我們幾乎是穿過一座山的肚腹、穿過一種時光隧道走入桃園大峽谷的,這是進入《印象武隆》劇場必須的儀式,屬於仙女山的儀式。每個人仿佛都要被仙女山的心肺、律動洗滌一番、檢驗一番才會被放行,去到山的另一個空間。

  我們被黑夜扔進更深的黑。因此,你會以為《印象武隆》的舞台有著無邊無際的蠻荒——黑壓壓的大山,像扇子般打開萬丈絕壁,風在絕壁間行走,聲響像號子般此起彼伏。燈光打過去,絕壁上便生出些千奇百怪的圖案,像大山的各種表情。而燈光打過來,你便看見有一潮一潮的人出現。他們就像是這絕壁間偶爾存活下來的岩松或在岩石縫裡築窩的山燕子,絕壁是他們的出生地與出發點。只要細雨紛飛,雲霧繚繞,他們便會趁著朦朧像精靈似的一個個身手矯健地在那裡上下來。剎那時,聲光打出了靈雀圖案。靈雀煽動翼翅衝出峽谷,漫天飛舞。天地間忽然充滿一種勃勃生機的喜悅,把黑暗趕走。你會發現,那山的深處,藏著我們從未沉沒過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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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們的父親是以縴夫的身份上場。他在回憶,在呼朋喚友,在試圖重現令他們痛苦絕望又輝煌無比的時光。他的聲音時而嘶啞低迥,像是對著江風在自言自語;時而洪亮高亢,炸雷般在你耳邊炸響。他喊起上灘號子、拼命號子,仍像個18歲的崽兒在江上血盆里抓飯吃,精力充沛,近乎瘋狂。縴夫,這個人類發展史上最艱苦、最殘酷、最倔強的職業角色便從山腳下的舞台,從山邊雲煙般的灌木叢,從絕壁的岩縫間湧出來,像洪水一樣,拉著陳年老酒般的時光之纖從歲月深處爬上來,在你身邊呈鋪天蓋地之勢。你的世界全是他們的嗨喲嗨喲,他們裸露的脊背與閃閃發亮的汗珠。他們的號子聲像一粒粒飽滿的糧食,把桃園大峽谷這座糧倉裝得滿實滿載。

  《印象武隆》為何如此濃彩重墨、如歌如詩地去表現縴夫史?

  如果你真正走進武隆,才知道這裡有一個川江最險處:神出鬼沒的上帝突然發脾氣造成的烏江險灘——羊角磧五里灘。

  它讓我又想起那句話——你不知道上帝何時變臉。它的結尾一定是像鐵錘般砸下來的感嘆號,而不會是弱弱的問號。因為上帝不允許你對它發問。你問了,它也是拒絕回答,有時連小小的暗示也沒有。人與上帝間簽訂的條約都是不平等和一次性的。

  當年的武隆李家灣山崩形成的羊角磧五里灘,便是來自上帝的一次惡狠狠地翻臉。

  時隔200多年了,在文獻中讀到有關的文字,上帝那種猙獰的表情,仍會摧毀我作為人類試圖春風得意的笑容。《涪州志》載:乾隆五十年(1785年)六月初九日,山崩成灘,亂石棋布,綿延五六里,轉峽處,江水高數丈。

  我不得不佩服古人對災難的描述簡潔得近似麻木,仿佛是一種科考論文在客觀地呈敘事實,絕不帶一丁點感情色彩的渲染。我曾聽一位朋友回憶他目睹的山崩。他說:天啊,那是上帝在實施大屠殺,五馬分屍一般就把山的一些肢體給活生生撕扯了下來。說這話時,他仍面露驚恐絕望之色。

  200多年了,夠長的時間讓我們有力量來回放發生在1785年的那場災難。

  那又是一個惹是生非的初夏。連日的暴雨終於停息,太陽像老情人一般從雲層里鑽了出來,與等候它多時的人們握手言歡。一切都祥和平靜、山清水秀,萬物安妥,沒有任何可疑之處。連烏江上行船的人也變得有些懶洋洋的,喊起號子來也比素日更帶些「葷味兒」。那是因為他們心裡莫名其妙開始濕潤,向著一種遙遠迤邐而去。那遙遠可能是一座影像模糊的吊腳樓或一個女人的背影,竟都在那一刻雜草叢生,拔都拔不盡。那遙遠便是未來,女人便是幸福,二者相加便是這些江上討生活人的前程。趁著雨過天晴,太陽出來的當頭,想想大好前程,他們美滋滋的心情,可想而知。

  然而,突然,烏江南岸李家灣一帶山巒搖晃、大地顫抖,來自地獄般的巨大聲音轟然大作,如烈焰一樣地在天地間竄來竄去,那是魔鬼的合唱。上帝開始用它毫不憐憫與顫抖之手,一層一層拔拉下峭壁、懸崖、岩石和人類的任何僥倖心理,凌空把這些地球上足夠巨大的存在一股腦向烏江上扔去——那是成百上萬噸的巨石或泥土,頃刻成了這隻手任意戲弄的玩具,想怎麼扔就怎麼扔。

  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活著的人在幹什麼?悲號?詛咒?絕望?束手待擒?我相信,只要上帝給了一線生機,那些整日在大血盆里抓飯吃的橈夫子、即所謂的縴夫,便會連吭都不吭一聲就身手矯健、風一般地從上帝的眼皮子下溜走,逃生。

  遮天蔽日的煙塵散去,大地平靜,人們才發現巨石飛翔的目的地,已聚亂石泥沙為磧,長達五六里。因形如羊角,當地人便順口稱它為羊角磧。而他們進一步發現,曾砸出江水萬丈高的巨石們,也像一支魔鬼的手,扼住烏江,把它幾乎阻隔成兩截。水流至此,「湍急洶湧,秋涸險絕,半漲亦惡」,竟斷航達一年之久。

  當地的人們何等的絕望啊:本來已是窮山惡水,上帝還要將人趕盡殺絕。似乎已聽到上帝幸災樂禍的笑聲了。它袖手旁觀,要看看被稱為萬物之靈的傢伙們如何將人生這齣戲唱下去——

  千里烏江,舞台已空曠。後台鼓鑼敲響,一聲緊一聲地催逼。卻是誰敢登場?

  (二)

  竟是縴夫。

  要想烏江不斷航,唯有盤灘。那便是船上下此灘的時候「必出載」,即人員、貨物先卸下,「虛舟乃可行也。」而虛舟時,必須靠縴夫的肩拉背扛,把船拉過羊角磧。到另一端,再上人上貨。

  人給老天爺叫上了板——

  有了這番周折,便有了源源不斷的營生;有了營生,便有了大批縴夫、挑夫的湧現;有了這些辛勤的勞動者,便有了犒勞勞動者的食物、生活必需品,甚至奢侈品,如烈性的酒;勞動者酒足飯飽後,多少要思一番「淫慾」,他們可是身強力壯的真漢子,身體與心思都需要一個安放之所,於是便出現女人;女人天生就喜歡母親一般擁著漢子睡覺,為他們上灘煮飯、下河漿洗。怎麼也需要一處遮風擋雨的窩。於是,這被上帝摧殘之地便出現了第一座吊腳樓,第一家商鋪,第一個酒肆茶館,還有,那欲說還休的賣春妓院……

  羊角鎮像雨後的彩虹,悄然當空。它一時風華絕代,繁榮興盛,成為烏江流域與龔灘齊名的四大名鎮。

  縴夫自然是這裡最早的原住民。或者說羊角鎮就是被他們的肩膀拉來的也不是誑言。

  從羊角磧到羊角鎮,一字之差,卻飽含天地人間的多少玄機。羊角磧是上帝的造化,表達上帝的意志與個性,那是誰也無法阻擋的力量;羊角鎮是那些在上帝眼裡生若螻蟻、死如草芥縴夫的作為。他們雖然也害怕上帝再次的翻臉、發威,也修廟宇,敬鬼神,抬頭望天時,表情一派虔誠、感恩。但是,竟也膽大包天,把自己想像的天堂建築在上帝的翻臉之處——自己痛心疾首的傷口上。

  很遺憾,我從未見過一位羊角鎮的縴夫。但總是想像他們神情中會是目光炯炯,帶有天然的桀驁不馴。精瘦的身條子宛如一枚殺傷力強大的子彈,隨時準備向著上帝的腦門子射去。

  人們一談及縴夫,便會冠之為川江縴夫。他們吼的號子,也以川江號子之名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而我更贊同這樣的說法,應該準確地叫他們巴江縴夫或峽江縴夫——他們屬於巴國疆域上廩君和巴蠻子的子孫,上蒼從來沒有待見過的人群。一大堆的窮山惡水、急流險灘和難以飛渡的峽谷天塹,像箭矢一樣呼嘯著追逐他們的命運。可這些巴人不過是咬咬牙,認了,活下來或死亡了,就這般天雷溝地火地乾脆。他們自嘲是「死了沒埋的人」。可怎麼一個埋法啊?他們走灘闖礁,時而如猿猴一樣攀爬於懸崖峭壁間,竟把獸類都不敢涉足的禁地,踏出一條條細若遊絲的纖道;時而在激流漩渦中生死輪迴,一步天堂,一步地獄。可以說,生只是他們的僥倖、偶然,死卻是無法抗拒的常態,是他們忠實的隨從。每一步的拉縴路都可能是沒有討價還價的死亡直通車。

  早些年,羊角鎮有個老縴夫李文才,逢人便愛講起當縴夫的悲苦。他是個孤兒,很小就跟著伯父上船當船橈子:既是船上的勤雜人員,又是隨船的縴夫。他說,干縴夫的都是些窮人,窮得也只剩下了一條命。偏偏又與死亡住了兩隔壁。最怕那東西像個賊娃子,隨時隨地翻牆而入。有時拉縴人只顧往前拉,竹篾編成的縴繩卻「崩」一聲被礁石磨斷,拉縴人便會當即撞到岩頭,鮮血迸濺,死於非命;有時,駕船的人看走眼,失了手,把船引進險境,就會把正攀爬於懸崖邊的縴夫拉下水,拉到漩渦中去,一條條命頃刻便被急浪收走。他從小到大幹得最多的事,就是幫人去認屍。去認那些可能昨夜黑還彼此打個招呼的人。這些活著被叫成人、死了被叫作屍的人還算幸運者,可以入土為安,為一家老小留個念想。而不少縴夫卻把千里烏江當成了歸屬,每一朵浪花都是他們試圖飄飄欲仙的墳塋。

  李文才曾講了這麼一個魔幻般的故事。當年,船泊峽谷,夜入三更,一彎月像寡婦似的孤零零待在天上,守著他們如死亡般睡去的臉時,偏偏有號子聲傳來——嗨喲嗨喲的,烏噓吶喊、尖刺刺的,像一把把的刀把天空與水面斬成幾截。他們從夢中驚醒,環顧四周,杳無人影。那嘿喲聲竟是水下傳來的……他們知道那是已成亡靈的弟兄們還在拉縴,趁著月明星稀,江水溫柔。他們不過是想把自己的命重新拉回陽間。於是,船上的人反而不驚駭了,唯有悲從心來。不過燃起香,燒幾刀紙,送過去,算是對弟兄們的安慰。

  死了沒埋的人,也就是這樣。

  但再悲再苦,羊角鎮人家干縴夫的多如牛毛。正如他們曾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赤條條地上灘下水當縴夫。當他們歸去時,或許也因赤條條少了許多麻煩與囉唆。活一天,就拉一天纖。死了,不埋就不埋吧,死哪兒,哪兒就是墳,不怨不恨。反正山高水長,橫豎都是烏江的鬼。這些活在刀尖上的人,朝不保夕的生活方式反而給了他們渾身的膽子、豪氣、豁達和無比的性感。在武隆有民諺曰:江口的妹子羊角的漢。贊的是兩地多生產俊男靚女。而羊角的漢子之所以令人動心,皆緣於他們是一種對大自然極端霸道與恐嚇的絕地反擊——他們長年拉縴鍛鍊,肯定身無贅肉。而被烈日江水不斷洗禮的肌膚,緊實,黝黑,以至於變成了銅一般物質,閃爍出金屬般的光芒。也像金屬般地堅硬,帶有了進攻性。他們弓身匍匐前行的身型,真的就像一枚亮晶晶的子彈瞄準前方——向不可知的命運射去。

  如果說羊角鎮的漢子像一枚枚極具殺傷力的子彈,那麼這裡的女人呢?寫到她們的時候,我真想陽光緩緩地俯下身來,嗅嗅這些與它們一樣高貴的靈魂與肉體是多麼芬芳——

  在偏遠的羊角鎮還藏有烏江航運史乃至世界航運史上罕見的一股力量:有人稱她們為神秘的女縴夫部落。還有人在興致勃勃地打聽她們拉縴時,會不會也像男縴夫那般為了上灘下河方便,為了防濕衣貼身帶來病患,為了少磨損衣褲省錢養家,就一絲不掛地裸行於五里長灘乃至烏江?

  哎,這些女縴夫何曾神秘過?她們從來沒有遠在天邊,不過是羊角鎮東家的女兒西家的媳婦,或者母親,或者婆子媽。她們的父親、丈夫、兒子大都是在烏江上討生活的勞動者。

  羊角鎮女孩的哭嫁是烏江流域最經典的。唱起哭嫁歌,一人唱,幾人合,幾天幾夜不停歇——一哭山搖地動,二哭柔腸寸斷,三哭餘音不絕。也難怪她們要以最悲切的方式來迎接自己人生的大喜:因為在家當姑娘,天塌下來多少有爹媽頂著;出嫁當媳婦,自己將要去頂起別人的天了,她們實在是害怕啊。何況她們嫁的往往是縴夫這樣來去無定、生死難測職業的丈夫。從此後的人生也將是風雨兼程,悽苦復悽苦。

  烏江流域很盛行各種版本的《送郎調》,自然是女人唱給男人聽的,算作情歌,也算作警示。我發現,它也是唱給上蒼聽的,比如這樣的《送郎調》:

  送郎送到五里排,

  天上的雷公打下來。

  天上的雷公莫打我,

  我再送他五里喲,就回來。

  ……

  每次聽到這歌,都想哭。我不知道天上的雷公是否也像我這樣淚點低,動輒便淚水漣漣。只希望雷公是個明白人間情事與慈悲的老好人,那樣他便會手下留情,應了這個女子的祈禱。因為她的懇求無一句與榮華富貴有關,甚至為她自己。她貪的不過是一個情字。所以烏江的女子啊,心懷裡存放的就是一條波瀾壯闊又曲折兇險的烏江。便因此而生死由命,不離不棄。

  然而,她們絕非只扮演哭哭啼啼送男人去遠方的弱者。在羊角鎮,女人當縴夫算不得稀奇。只要生存所需,五里長灘的拉縴隊伍中,常常走著婆媳、母女、姐妹和妯娌這樣的家族組合。或許前一分鐘,她們還在自家吊腳樓里燒火煮飯。一聽到河灘喧鬧,知道涪陵來的大船要「盤灘」了,就仿佛聽到靈魂的召喚,眼睛發亮,「通」一聲把自家吊腳樓的門一把掩住,撒開兩隻大腳板就直奔五里灘。拉縴,讓竹篾條編成的縴繩勒進自己也曾白皙嬌嫩的肩頭裡,勒出熱騰騰的血以及歲月的堅韌、歲月的寬容。最後,那個肩頭便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這些女縴夫自然不會像男縴夫那樣裸行。她們仍以對待花朵的方式來待見自己。比如,會在趕場天去為自己選一張可心的手帕。一是用來拉縴的間隙,躺在礁石上打盹時蓋住臉子,防烈日,護皮膚。只要有閒工夫,她們會立即記起自己生為女人身;二是用來與自己心儀的男子江面上擦肩而過時,揮揮手帕,抒個情。或許每個女縴夫,私下裡都擁有好幾張手帕——自己買的,那個「死鬼」送的。手帕成了千里烏江男女縴夫之間表達感情中看又中用的小道具。它薄如一枚樹葉,又像一片月色似的嬌羞無力。想像一下它在男女縴夫粗糙的手指間絞動時的感覺吧,或許是一種最堅硬的東西和最柔軟的物質在惺惺相惜——一種無以形容的鐵血柔情。甚至讓我懷疑這小小的手帕,有時會像風箏一般漫天飛舞,擠滿烏江上的每一寸天空,花花綠綠的,讓雲朵也改變了顏色。它們飛得那麼高、縹緲,學識再淵博的歷史學家都夠不著了。

  (三)

  有時,你真不知道上帝為何說翻臉就翻臉了?是為了懲戒、報復,抑或僅僅就是為了一點好奇心、惡作劇,就給地球來一場山呼海嘯,天崩地裂?上帝的心思,人類猜了上百萬年了,還是無法猜透。人類也漸漸學會了反省,學會小心翼翼地伺候這個主兒。但更學會了堅韌與承受——

  只要你踏進武隆的地界,就很容易發現它的身影——武隆特產豆腐乾。其中羊角鎮的豆腐乾又是精品中的精品,一張響噹噹的名片。詩人啞鐵曾這樣來歌詠這經典的名片——

  從大豆到豆乾,像一道謎

  需要揭開烏雲的面紗,躲過

  雷電的襲擊。用身體裡

  積蓄的全部溫柔,將大豆

  無法收斂的哭泣,乳白色的咆哮

  漸次撫平。再用傳統手法

  克制、忍耐,自我解剖

  然後灼燒,把最後一滴水分

  還給陽光,或者空氣

  ……

  做羊角豆腐乾的大豆自不用細說。且說水吧:是山崩後藏於地下的那股活水。滷料呢,也是沒有被趕盡殺絕大山裡的植物所制。全是些劫後餘生。這種豆腐乾吃起來綿扎,留在唇齒間的香味有著久久的蕩然,仿佛是老天爺淡淡的深情。由它,我竟會聯想起詩人舒婷筆下的惠安女子——

  天生不愛傾訴苦難

  並非苦難已經永遠絕跡

  當洞簫和琵琶在晚照中

  喚醒普遍的憂傷

  你把頭巾一角輕輕咬在嘴裡

  ……

  天知道豆腐乾積攢了多少苦難、忍無可忍?到底,它把這裡過去與上帝的恩怨都包容了,收進自己黃褐色、嬌小的身體裡,然後飛鏢一樣地呼呼打出去,擲地有聲——羊角鎮成了中國豆腐乾第一鎮。羊角鎮的土特產們好像都帶著一種石破天驚的決絕——羊角老醋、羊角豬腰棗,全是些個性獨特、外表張揚「以食為天」的天。看得出,羊角鎮的人正利用自己的智慧,分分秒秒地犒勞著自己,包括味覺,包括對生命的細微處悠然的體驗。一個會耗費200多年心思和光陰來製作點不起眼豆腐乾與香醋的地方,那裡人的性子實在耐磨啊。

  那是因為他們懂得了與擅長動不動就翻臉的上帝打交道,或許不能僅僅依靠承受與堅韌。

  有人說,上帝愛我們的方式,我們往往不知曉。我們向上帝祈求力量,他卻給我們困難。我們克服了困難就擁有了力量;我們向上帝祈求希望,他卻允許黑暗來臨。而我們走出了黑暗,伸手觸及的便是滿滿的希望……上帝給了一次慘絕人山的岩崩,也給了一次奇妙的邂逅,羊角的人領悟了,他們還給上帝的可能要比它指望的更多——那便是熱氣騰騰了300多年的羊角鎮;用血與性命書寫奇蹟的船夫、縴夫;誘惑你味覺與情愛的豆腐乾、豬腰子棗和一罈子摔翻便可讓烏江水香上三年的老醋;以及,外面世界無法克隆的豪放又精緻的小鎮人生。

  其實,在武隆處處可見上帝摧殘過的痕跡。上帝創造武隆時,無疑用力過猛——呵,那種超越你擁抱範圍的山水,它無法充當你的寵物來愛與恨,比如尺寸過於磅礴的天生三橋,像地球心肺的地縫,兩岸峭壁無邊無際的芙蓉江……武隆的景色都是重金屬的打擊樂,轟天的搖滾,要有強悍的心臟才能hold住。

  有時,人們選擇一處居住地,有與生俱來的偶然,也有生命意志的必然。

  芙蓉江流到武隆珠子溪的旋壩,不知為何,水竟把山劈成了兩半,然後像女皇一般前呼後擁而去。她一回頭張望,奇蹟便出現了。旋壩有一跳魚灘,每至春季,桃花開至灼灼,就有魚、比如當地人俗稱的「母豬殼」會拼著命從下游跳到幾丈高的上游去產卵,生兒育女。見過這一魚跳奇觀的人用動人心魄來形容這一場面——在「白浪和水霧中,一條約模兩尺大小的紅尾鯉魚躍出水流,尾巴神奇地卷向前來,用嘴咬著,一下子就由下游跳上幾丈高的上游水中,紅閃閃地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圓弧。」——

  嬌小的魚類為何要做這麼高難度的跳躍?難道沒想過有人正設了機關等待它們自投羅網?……但,它們仍是義無反顧、前赴後繼地去跳躍,去掀起酣暢的水花,管它下一步是走向死亡或天堂?而且,總有強悍的魚跳過上帝設的局或漁人的追捕,勝利大逃亡了。這些勝利者把強悍的基因留下來,一代又一代的積累,魚類仍活得天長地久。

  (四)

  《印象武隆》到了尾聲。黑暗中,我淚流滿面。我們的父親——永遠的縴夫在台上用悲涼又堅定的聲音喊道:忘了吧,忘了我們吧。金光燦爛的時光之船便載著他向山崖邊更深的黑暗處划去,向無垠的宇宙划去,最後的一點光亮也被歲月迅捷地吞沒。

  這個世界的推陳出新,全得靠所有事物的消失來完成,包括我們的父親、縴夫、舊的羊角鎮與我們自己……消失就像水流必須去的方向,很殘酷,卻也浪漫與美好。所以,我們更多的時候必須選擇遺忘,遺忘苦難與哭泣,遺忘曾經的成功與輝煌。當我們具有了強大的遺忘功能,才可能浴火重生。

  父親登上時光之舟消失了。場子裡的人在唏噓、落淚,舉行心靈的默哀式來送別曾經代表我們人類與大自然博弈的勇士。卻又在頃刻間點亮燈火,迎來一場狂飆般降臨的年輕搖滾。瞬間的交替,猶如飽餐了母親屍骸的大馬哈魚的嬰兒們瞬間長大,正氣吞山河地要重返海洋。我們在黑暗中吞食了父親的骨血與傳奇,也將在光明的地界分享和傳承。

  忘了吧。我對消失了的父親說。轉過身去,對著那些扮演縴夫小伙子們舉起的攝像鏡頭,笑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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