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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住在深山與想像中的勃朗特三姐妹

2024-10-04 06:41:32 作者: 吳景婭

  勃朗特三姐妹的家住在英格蘭約克郡布拉福德西北部的霍沃斯小鎮。

  哦,那屬於北英格蘭,寒冷又堅硬的北方。像一塊被凍得僵硬的麵包片,只能用幻想去切開它。去那裡,我覺得是攜了一萬隻烏鴉同行,那些披著黑斗篷的鳥似乎比你更早到達那裡。從山下往上望,黑色的雲像高空里移動的森林,而黑色的森林像一大片飛起來的烏鴉。

  到達已是下午時光,太陽懶洋洋地把少得可憐的橘色光亮,打在一幢幢建於十七八世紀喬治王朝的石頭房舍上。小鎮的格局與建築除了古老,乏善可陳。無數到這裡朝拜的訪客都曾毫不留情地指出它如何缺乏美感,平庸、古板,甚至就是英倫小鎮中的垃圾。很多人都難以理解:劍橋聖約翰畢業的派屈克·勃朗特,即三姐妹的父親,為何要把家人帶向這片寒風凜冽的閉塞荒涼之地,僅僅因為他是聖公會的窮牧師?

  走在小鎮的石頭窄巷和石頭砌成的步道上,我的眼前卻被一道閃電照亮,那是英國另一位女作家墨黑色的身影,夢囈似的,在石頭與石頭的縫隙間飄蕩……維吉尼亞·伍爾芙曾在暴風雪掃蕩霍沃斯的時候從倫敦千里迢迢而來。她像她氣場強大的作品似的堅定說:「等待天氣晴好是對霍沃斯的褻瀆,亦是懦弱。」並一針見血地指出:「霍沃斯表達了勃朗特;勃朗特表達了霍沃斯。」作家與故鄉便是土地和花朵的關係。土地只是沉默的提供者,它承受著任何花朵——高貴、賤,脆弱或頑強的生命對它索求或拋棄。

  走過石頭教堂和據說是勃朗特三姐妹短暫讀過書的石頭房子學校,終於抵達了三姐妹的家——一幢兩層樓的青磚白格窗房子。牆外站著的大樹遮天蔽日,成捲曲狀的枝葉似乎一分鐘前正在醞釀一場風暴的誕生,一分鐘後風暴已襲來,嘩啦啦地在搖動著小樓,小樓的色彩更加暗沉,如夏洛蒂描寫的「簡愛」穿著的那種簡樸的裙衫。

  這樣一座即使在北英格蘭都顯得寒磣的房子裡,卻住著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學家庭:三位勃朗特姓氏的作家姐妹,夏洛蒂、艾米莉、安妮,三顆英國文學史上耀眼的星辰,在北英格蘭的天際橫空出世。尤其是夏洛蒂的《簡·愛》,艾米莉的《呼嘯山莊》都堪稱登峰造極之作,是世界文學史上的豐碑。最小的妹妹安妮名氣雖不及兩位姐姐,但她的小說《艾格妮斯。格雷》《女房客》也在英國廣為流傳。對我而言,《簡·愛》與《呼嘯山莊》都曾是情感成長的教科書,讓我懂得了愛的尊嚴與愛的絕望。

  不知是否因為是下午,參觀者甚少,售票兼管理員——一位化著濃妝戴著珍珠項鍊的女士,盡可穿著細高跟鞋、抄著手,在勃家綠草如茵的院子裡踱著步。噗噗噗,尖銳的鞋跟擦過六月的草,像一把鐮刀在割斷我的思緒。要不,真有那麼一瞬,我覺得三姐妹各自站在門楣邊或二樓的白格窗後面,正靜悄悄地拿眼在觀察著我們這幾個中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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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居里不讓拍照。我細細看過一樓家人共享的餐廳,卻也是三姐妹用於寫作的地方。這裡光線暗淡,桌椅簡陋,貧瘠的物質像被洪水掠奪過的河床,捉襟見肘歷歷在目。但站在那裡,我仿佛又聽到一陣陣愉快又克制的笑聲,一家人之間的。他們總是小聲又激動地談論著在外人聽來莫名其妙的東西——詩歌、繪畫、風景與宗教……他們或者在討論三姐妹的詩歌,或者在欣賞唯一兄弟布蘭韋爾的畫作。他繪畫上的天賦總在他不爛酒時艷光乍現。蠟燭被黑暗深處伸出的一隻手點亮的時候,他們談興正濃。溫暖的光是比寒冽的風和貧窮更強悍的東西,它像上帝眼神柔和的雙眸,看著這家人的歲月流逝,當然也包括了苦痛和絕望……

  對了,那個靜默地蹲在角落的小橡木凳,便是給了伍爾芙極大激動的艾米莉的遺物。那是被艾米莉的體溫與荒原雙倍浸潤過的木凳,她曾帶著它仿若牽了一匹馬去荒原遊蕩,構思她的凱薩琳與希刺克厲夫的愛與戰鬥。一張沙發如同一道溝壑橫在那裡。那是艾米莉去世時躺過的沙發。想像一下她的掙扎、嘔心瀝血的痛,從肉體到精神上的,以及像冰河一般被凝固的絕望……一息遊絲尚存的她又如何的不甘?她才30歲,未婚,還沒來得及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但她把自己隱秘而熱忱的情感獻給了自己唯一的作品《呼嘯山莊》,把勤勞獻給家庭,把靜默留給自己。

  艾米莉可謂世界文學的斯芬克斯之謎。一個從沒談過戀愛的人,卻寫出了這世上驚天動地的愛恨交織,人性在愛的戰爭中的淪陷與救贖。她是怎麼辦到的?關鍵的是她在哪裡遭遇過希刺克厲夫?一個在她之前文學史上從沒出現過的人物:壞得透頂又絕望透頂的深情之人。她人生的現實版土最遠便是與姐姐夏洛蒂去過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在那裡她們有過短暫的學習時光。布魯塞爾已是她足跡的天涯海角。在那裡什麼也沒發生過。然而,誰也無法想像她精神的版土拓展到何處?就像我們讀到《呼嘯山莊》的結尾是那樣的意外:「我在那溫和的天空下,在三塊墓碑前流連;望著飛蛾在石楠叢和蘭鈴花中撲飛,聽到柔風在草間吹動,我納悶有誰能像想得出在那平靜的土地下面的長眠者竟會有不平靜的睡眠。」這個結尾也堪稱世界文學的經典。疾風驟雨的愛恨撕裂之後,一切變得風輕雲淡,或許唯有這樣的淡然才能安慰淒涼人生。就像這裡每至八月,紫色的石楠花會開遍整個霍沃斯荒原。那是比普羅旺斯薰衣草更撩人心旌的花朵。它看上嬌弱,細碎,亦平庸。但當它占領荒原的每一寸泥土時,便會淹沒你的靈魂。而艾米莉小說男主角希刺克厲夫名字的含義便是石楠花盛開的荒原。她就這麼任性,「暴力」地強加給讀者她撕心裂肺的愛與憎;

  二樓夏洛蒂房間裡最打動我的,是陳列著她穿過的幾雙鞋子與一條深咖啡色的連衣裙。隔著玻璃,我清晰可見那出自女作家親手縫製的一道道細密針腳,感受到這些鞋衣的體溫,以及它們伴隨女作家行走荒野時,寒風如何鼓動起這布質裙衣,讓它們像鳥翼般飛舞。

  夏洛蒂的鞋履和衣衫也曾讓伍爾芙感嘆不已。她寫道:「照理說,這些物品的天然命運本應是在穿它的人去世之前就損壞了,但是因為它們,雖然微不足道卻倖存下來,夏洛蒂·勃朗特就活了,活得使人忘記了她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她的鞋履和輕薄的裙衫比主人長壽。」伍爾芙真是洞察秋毫:作家夏洛蒂像一尊神,遠在天邊,供我們景仰;女人、甚至是永遠女孩的夏洛蒂,如同我們脆弱的姐妹,在我們跟前哀嘆,為生存操碎了心。

  夏洛蒂是姐妹中唯一結了婚的,與一位她父親極不喜歡的窮牧師。他們應該很相愛,愛得極其安靜的那種。因為夏洛蒂之死便源於他們一道跋山涉水、興致勃勃地去看山澗里一座瀑布。回途中,遇大雨,夏洛蒂受了風寒,肺部感染,死時僅39歲,腹中已有六個月的身孕。

  勃朗特家共有六個孩子。比夏洛蒂年長的兩個姐姐早夭,剩下的三女一男均未活過40歲。留下他們當窮牧師的父親——老勃朗特活到了84歲,在失去所有的親人之後。在無以言說的孤獨中,他活著,無法想像地活著。小屋外是霍沃斯春秋冬三季深不見底的寒冷,噩夢似的風。他卻很少關門。因為門外的天空上站著他的信仰和兒女們的身影。

  或許,是小樓外那條通向荒原的小道時時給他一種幻覺:他的女兒們又戴上布帽,拿著披肩,挽著彼此的手臂開始向遠處進行她們每日的散步,這差不多成了她們人生天天的功課……她們規規矩矩地走路,甚至像上了年齡的人有些慢吞吞的,眼睛裡更多的時候靜若湖水,很少因外界的變化燃起火焰。而老父親每日目送女兒們在這條小道上漸行漸遠,也成了他活著的功課。這種習慣讓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從未察覺。

  站在勃朗特家的後門,望著這條現在被稱為「勃朗特姐妹小路」的步道在六月的霧靄中像溪水一般流向煙雲的密集處,路兩旁是長滿青苔的石頭彼此擠壓,壘成半人高的牆,沉重又沉默地伴著「溪水」向遠處曲折而行,我想到了剛剛看到的三姐妹畫像帶給我的感受:畫家筆下的她們無一絲女人青春的嬌麗,仿佛一出生就活成了憂心忡忡,面對這個世界總帶著疑惑和驚愕的表情,她們是被什麼東西嚇住了嗎?

  當然不會!

  她們的作品已伸張出她們的力量!只是她們的力量就如同這條被亂石壘成的牆束縛了的「溪水」,只能以一種隱秘的熱情暗自飛濺出浪花。無疑「簡愛」是夏洛蒂倡導的愛要有克制、有尊嚴最好詮釋;而希刺克厲夫更像是在地獄裡點燃一把火,把艾米莉內心深處的沸騰,直接推向了100度……

  這一家人在世上最後謝幕者竟是他們的老父親。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仿佛對當初他帶領全家來到霍沃斯有一種恍然大悟。它像神的手指,把勃朗特三姐妹指向封閉、貧困、寒冷,充滿著絕望與死亡氣息的荒原,然而卻一點點壓榨出她們的想像力,讓它們像新鮮的檸檬汁一般,又甜又酸,清香撲鼻。最後竟如泉眼通暢了,汩汩流出熱牛奶一樣的東西,滋潤著三個女孩或女人的靈魂。想像,給了三姐妹無垠的天空、大地、海洋、城鎮以及情愛傳奇,文學自天而降……她們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活了幾生幾世。正如伍爾芙說的,「無論生活多麼嚴酷,艾米莉和夏洛蒂是勝者」。勝者當然也包含了小安妮與他們活到地老天荒似的老父親。他們用想像甚至戰勝了死亡……

  走過勃朗特故居前的教堂,發現它與墓地其實是連為一體的,均為石材,結結實實地頂天立地。顯然,伍爾芙也曾在這教堂和墓地間徘徊過,她會不會像我一樣被突然煽起翅膀向教堂尖頂衝去的一隻灰母鴿嚇了一跳?

  這個教堂是夏洛蒂受洗和結婚的地方,死後也葬在了這裡。勃朗特家裡的人幾乎都葬在了這裡。他們的生與死,相隔的距離僅僅幾米遠。或許會是那些橫七豎八、見縫插針、躺著站著的墓碑會嚇伍爾芙一跳的。她形容:「高而挺直的墓碑似乎突然衝著你拔地而起,猶如沉默的士兵。」

  石楠花已在教堂與墓碑間的角落裡零星閃現。

  這還是六月。

  八月,它們會像暴風雪一般掃蕩霍沃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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