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南山上的艷與寂
2024-10-04 06:42:02
作者: 吳景婭
第一集
冬天裡想起春日的花事,像是誰在叫醒耳朵:春逝是一種可怕的美麗。但又是我無比愛好的憂愁。如同我愛黑夜其實比白天多,憂愁反而讓我踏實和安全。至於歡喜,遇上的時候會忐忑不安、受寵若驚,甚至,滿懷恐懼。
南山的春日之艷的確讓人嚮往。那是一種恍惚的嚮往,身不由己,雖死猶赴——那樣的季節,雨水入夜,晨生雲煙。仿佛,神女轉身,除卻了巫山也是雲雨也是多情。於是,南山的初春還濕漉漉的,清瘦得我見猶憐。轉眼卻五彩繽紛成了新嫁娘——玫瑰園的紫蘭,薔薇園的杜鵑,櫻花擁擠了天空,傾城的驚艷,像天堂般的幻影。但,李貴陽鳥卻穿過花團錦簇,躲進雲層,然後一聲聲喊:李貴陽。也許我們永遠不知鳥類的尖叫會提醒我們什麼。不過,春天突然就結束,櫻花待不住枝頭,匆匆隨了西風。
每次看到南山的櫻花不管不顧地飄墜,心會寒,多少能體貼東瀛人與生俱來的悲情。
許多的花草不過是因衰而敗,櫻花之毀,卻是在絢爛的極致。東瀛人看到了生的侷促、無常,所以放縱痛苦。而我們漢民族卻在其中領略到一種「諦觀」——大美時放棄的頂點快感。漢民族講求現世現報,奉行好死不如賴活。也許以傲慢的偏見來看,我們是不太懂憂傷的民族。但,只要想想我們的老孔子兩千多年前就站在水邊哀嘆:逝者如斯夫。那樣的對生命的痛和無奈,力透紙背,至今還令人戰慄。只是我們學會了包紮傷口,收拾瑣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又如何。
譬如說,真到了冬天,南山寂寞之極,我仍會在某個夜晚,摸到後山埡的一道彎,舉起手電筒,探梅。想起無邊無際的臘梅在天光下也是清冷而開的,便念叨一句古人的詩:只恐夜深花睡去。卻發現,梅真的睡了,還酣然。而花氣襲人,洶湧而毅然,就像許多曾在這座山上來來往往的女人。
第二集
去年聖誕前,我去了南山腹地的黃山「松廳」。它因宋美齡逝世引起的話題而有了熱鬧。雖然裡邊的情形像個匆匆搭起的秀場布景。
「松廳」至少在外表上是很中國很文藝的。但寬且蜿蜒的迴廊,卻是南亞洲的情緒——紅漆木地板,低矮的護欄。重慶又是那麼多雨,被松葉篩下來的雨水會弄濕護欄,徘徊的美人其實是無處可依的。
我卻坐在了「松廳」的護欄上。下午4點的冬陽里,6O多年前的松已稀疏,幾步外的野黃菊,幾步內的暗色青苔,掩不住的時光水漬,淒清、惶惶。只有通往孔二小姐別墅的小徑兩旁,鳶尾狂放而碧翠。很賤很玩命的東西,冬天它不開花。但它一旦舉出長長的花枝,就很風騷。
那種暗地妖嬈,像極了「松廳」女主人曾有的鵲尾淡妝——那是我最喜歡的她的一張照片:正大仙容,有一種友善而和煦的美。不懂美國人為何欣賞另一張劍拔弩張的臉——那張當年榮登《時代周刊》封面的照片很讓人玩味:一雙眼睛暗藏鋒利,紙灰畫出的眉卻舉重若輕;而紅彩的唇,緊閉,像紫金城的大門,拒人千里。其實,當時的這位東方美人充當的是一位落難公主,向富豪們伸手呼叫SOS,所以封面上寫了這樣的話:她和中國知道忍耐意味著什麼。
我們一直知道太陽的背面是月亮,卻不知月亮的背面有怎樣的得失?一座城市的淪陷,能夠成全張愛玲的小人物苟且的愛,何況以整個中國的苦難與決戰精神作了底色,風華絕代的東方美人,傾倒一座白宮以及羅斯福、馬歇爾這等正義男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想來,那竟是宋美齡的極艷——她像一朵火玫瑰怒放於中國重慶的南山,又像轟響的戰機,盤旋在美利堅的上空。但,這架戰機在美國以及周邊地區待的時間似乎太長,讓人懷疑她把那裡當作了娘家——逃避男人或挑戰男人的娘家。
有時月亮的背面真實得讓人害怕,就像今天我們如此憑弔的「松廳」。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最緊要的幾年,它其實是寂寞之宮,經常被女主人——那位喝美國奶長大的女兒,撂到地老天荒的故國,人去了他鄉。裡面壁爐二三,不過是虛擬,如同女主人看上去很美的婚姻。
1944年關於老蔣的緋聞很富有娛樂精神:說是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陳小姐」被老蔣金屋藏嬌了,重慶鳥語花香的地方都成了他們調情的歡場。而高貴華麗的「第一夫人」就這樣被無恥地出賣。怨婦的誕生真是防不勝防,縱有美貌、才情、甚至權勢打造的結實之盾,面對男人強權又貪婪之矛時,也只能千瘡百孔。
寫到這裡,我已是於心不忍:想到一位艷光四射而驕傲的女人,要啟動素日旗袍修身、娉婷而行的手足去丈夫房裡「捉姦」,然後像村婦似的捶胸頓足、號啕大哭,就為她設身處地——痛,這樣的羞辱,沒心沒肺。
接下來情節完全是中國版的《亂世佳人》:宋家小妹舉起美麗的花瓶向老公頭上砸去,像郝思嘉在衛希禮書房裡撒的野。我欣賞女人有這樣的霸道,惡狠狠地大聲說不。甚至,像櫻花般的不管不顧,寧為玉碎也是一種高貴。
可惜宋美齡不會,她只能點到為止。除了「忍氣吞聲」,跑娘家似的待在美國賭賭氣,還是得挎著夫君的胳膊到開羅會議那些大場合,去對羅斯福、邱吉爾巧笑倩兮。
這便是一個名女人的尷尬,期期艾艾的恨、欲說還休的哀。倒讓人羨慕起著名的白莎小姐,南山上另一位暗香猶存的女戰士。她也許是第三者的「先驅」,不倫之愛的夏娃。但至少,她對自己愛與恨的表達雷霆萬鈞。為了愛的高貴,竟在文峰塔上以死相祭。她的絲質旗袍拂過塔四周的塵土和明暗不定的光線,花朵般的騰空,再落下,每一秒鐘的過程都暗示著今世的櫻花,揉碎大艷大寂,在所不惜。
第三集
我們內心裡其實是喜歡紅顏薄命的。很私心地希望美人都比若櫻花,大美來臨急流勇退,絕不拖泥帶水。
她卻是個例外,她的存在已超越了我們的審美權限:她活過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活成了祖母們的祖母,卻仍是蛾眉、紅唇、旗袍修身,一停眸,美人百歲還是美人。
有關她的一生,人們愛用「美麗與哀愁」來解構。細細算來,她的大美時節恰恰是抗日的烽火歲月,血與火交織的廢墟上,她的從容、慈悲、奮爭,甚至有點造作的小女人的鬼把戲和撒嬌,都亦正亦邪,優雅而妖媚。她用讓女人仰視卻疏離的面容覆蓋了男人,那是一種性感的誘惑加上知性的征服,很母性也很情人:陳納德、馬歇爾、威爾基,不是成了她的騎士、追星族,便是緋色的男主角。連「古板」而傲慢、渾身散發著殖民者氣息的邱吉爾,一見到她,也會忘情地喃喃:這個驕矜和嫵媚的女人,的確讓人極為心動。
然而,女人如花花似夢。她的美麗何其短暫,哀愁卻是時光漫漫,漫長得連傳奇都步履蹣跚了,誰還有多餘的光陰去纏綿?於是,她不再說話。曾經在美利堅國會山口若懸河的嘴,一抹淡笑便讓所有的秘密、風流和痛苦塵封。她的安靜,得到歲月的諒解和寬恕,並差點就遺忘了她。她竟活過了1O6歲。最後,壽終正寢。
大結局
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最後的文字時,另一位芳華絕代的女人,在2OO3年與2OO4年的接壤口,突然撒手。梅艷芳,斜睨的媚,低頭的悲,如此貼切地註解了張愛玲的那種手勢的含義——淒涼的,哀婉的。她的烈焰紅唇,陪襯她恨嫁的心,那是不能補的天。只好命若櫻花,粉碎也粉碎得如詩如畫,最後舞台上的呼風喚雨,不過是杜鵑啼血,一叫,春歸。
人的命,像宋美齡那樣長也不夠長,像梅艷芳那樣短也不算短。二者不能作比。艷與寂、悲與喜、生與死都是我們做不了主的事情。就像宋美齡所說的,上帝讓我活著,我不敢輕易去死。上帝讓我死,我決不苟且地活。
……
上帝也讓我等芸芸眾生以悲慟或常態之心送走一代代的美人,然後,各自生活。
當我離開「松廳」幾乎下完了整個石梯的時候,回頭,電話鈴響了,像那種鳥在雲層里喊:李貴陽。這是一個素淡日子,臘梅的活著或死亡,都會一寸寸芬芳了空氣,整個南山有著排山倒海的清香。我歡喜這樣小恩小惠的幸福,美人的生死又與我何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