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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蓮花帝國

2024-10-04 06:41:19 作者: 吳景婭

  月亮

  我70年代的童年,常常被一種笑容籠罩。它來自西哈努克,一位貧窮、戰亂鄰國的流亡君主。

  

  那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笑容。它是滴水穿石的溫柔,甚而獻媚。但又有不可侵犯的高貴和誠摯。它是一種意志的體現,攜帶著美好的力量去摧枯拉朽,像微風對樹葉的給予——樹欲止,而風不停,落葉如雪,紛紛而下。這就叫無法拒絕。

  是的,誰能拒絕西哈努克?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都將因莫名的情愫,與這位君王、他的國度,以及,他六個妻子之一的莫尼克公主,有漫長的交織,乃至成為童年的符號。尤其是後者——莫尼克,她對當年那個審美視野一片荒蕪的中國女孩,猶如天外飛行物,隱約於天際。她的清晰與模糊,常讓女孩的認知,陷入凡人的絕望。

  現在想來,莫尼克·伊吉,這位被稱為全世界最美的五個王后之一的女人,很像受難版的奧黛莉·赫本,喜歡把比丈夫高挑很多的身子,放置在黑色或駝色的長呢大衣里,留下一段腳踝與楚楚纖足去對付黑羊皮單鞋。

  她的裝扮,與我們指望的艷光四射的王后無關,也與她的義大利、法國身世淵源無關。她是一種低調的優雅,色彩沉穩接近樸素,款式摒棄了所有喧譁的細節。乃至她的笑容,風輕雲淡;舉手投足,無所謂悲喜,隔岸觀火似的看著紛擾的一切……。

  然而,她美得寸土寸金。有關她的點滴,是我們兒時夏夜星空下的口頭文學。幾十年後,我見到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位有名的「花花公子」西哈努克寫到她時,更覺得仙女下凡,也有情有義。西哈努克深情地說:我的秘密武器常常是我無比珍愛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她是我的秘書、顧問、司庫、護士、女主人和大使。他更得意揚揚地說:許多外國政要邀他去訪問,醉翁之意,是想一睹莫尼克的芳容,其中就有粗糙大叔赫魯雪夫;而被稱為「非洲之父」的前衣索比亞的塞拉西皇帝,來柬訪問,忽略了十萬夾道歡迎他的民眾,直接讓眼睛皈依了美人;至於那位花花腸子的印尼蘇加諾總統,一趟趟跑向金邊,一趟趟邀他們去雅加達,也是流連于美人的絕色,難以自拔。

  最後,西哈努克總結說:「有些人的垮台歸咎於災難性的缺點,但有些卻僅僅由於一個夫人」。他贏得人生最後的勝利,是因為夫人價值連城。

  這些莫尼克·伊吉的前後傳,我們都無緣分享。70年代,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公主,有著苦難深重的國家與丈夫。至於她本人,守在擅長運用激動、誇張表情與手勢的丈夫身邊,唯有寧靜與隱約。如植物一般聽從命運。

  但,她卻比丈夫更令我們憐憫。

  她丈夫過於殷勤、強烈的笑容,反而惹得我們這些小屁孩的不耐煩——它給人太多的強迫與壓力,容易刺激出我們大國沙文主義的虛榮心,救世主的膨脹感。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心,對同樣貧困中國的少年,是多麼危險的誤導。

  而她,即使哀愁,也高不可攀,需要仰視。其實,她從沒展示過驚恐或痛苦,她就是一株植物,守著自己的宿命。

  聽說,她也有哭泣。但一旦出現在眾人視線,她如此小心地維護自己面容的淡定,波瀾不驚。

  她讓我們的憐憫變得蒼白,無從實施。

  每每,我回憶她,敬畏仍不可遏制而來,連同我飛向柬埔寨時,竟對這個自以為熟悉、實質陌生的國家有著困惑與遲疑。

  那是有關黃昏的飛行。

  原始熱帶雨林。仍是蓬勃的原始熱帶雨林。無邊無際。

  終於飛機剪破雨林的一條縫隙,我們見到了暹粒市稀疏的燈火。

  那些燈火像夢幻一般可疑,黑森林的黑過於強大、堅實,帶著藍沁沁的光澤,地獄般的神秘。飛機俯衝下去,藍光迅速地被黑森林吸收——柬埔寨、吳哥像住了魔者的瓷瓶,打開後,誰知得到的是恩謝還是吞噬?

  然而一切都在請君入甕。

  我竟是無畏。

  因為,第一眼的柬埔寨,朗月高懸,東南亞廟宇風格的暹粒機場,屋頂的飛檐像舞者戴著金指甲的手指,翹起,拈住月亮流淌時的聲響。它讓我想起吳哥巴戍廟那些微笑著的石像,暗夜裡,會不會換一種表情?只是,風清月白,還有什麼表情比微笑更能感恩於現世的安穩與靜好?

  果然,有許多端坐的石佛在機場大廳各角落迎著所有的來者——微笑。他們都低頭,眉眼順從,承受的模樣。臉上的光影極為斑駁,雜糅著月光與燈光,似乎預示著這個國家景象的多元——

  首先是機場低調的奢華讓我們大為吃驚:竟很有品質,甚至詩意。我們有些懷疑:貧窮只是人們對這個國家長期的誤讀?

  而一出機場,我們又面臨判斷的混亂——在十二月夜晚的涼意中,太多衣著單薄的男人,在機場草坪上安寢。他們像樂得其所的候鳥,一片一片占領著開闊地,小小的騷動,更多的適然。車燈掃過時,他們黧黑的臉膛上,雪白的牙齒一露,算是微笑了,水波不興的。也像那些石佛,眉眼安然而順從,承受的模樣。

  接著,車燈探進這座柬埔寨最大旅遊城市的核心地帶。才晚上7點,暹粒卻像老古董一樣沉入死水一潭的暹粒河中。黑暗啊,無盡的黑為底色,偶爾的繁華光亮總是稍縱即逝,那些美輪美奐的豪華酒店反而像過於明顯的補丁,火樹銀花地縫合在暗夜上,卻給人以探險的興奮。

  這裡的夜,在無盡的黑中,竟是不眠的,興致勃勃地深入下去。所有生殖力超強的植物,並沒停止它們的歡愛。低矮的闊葉類的傢伙們,順著高大的不知名的樹木,向天際攀援,進行著絞殺或偷情;參天芭蕉樹掩隱的,是星級酒店曖昧的閣樓。木質百葉門半開半合,可見藤質躺椅與紅檀木闊床。洗澡的聲響與男女的浪笑從上面傳下來,我腦海里晃過的是電影《晚娘》中美人的欲望、男孩的焦灼。

  走在宛如中國八十年代狀況的街道上,會聽到一群群嘀嘀咕咕的聲音從牆角、大樹下發出。他們與機場的露宿者一樣,對待在暗處似乎早就習慣並適然。但對於我們卻是撩撥——那嘀嘀咕咕的談笑,簡直像耳語般的撩撥。我發現已難以承受想像,寧願轉頭去看雞蛋花樹。它奶白色的花瓣隨風輕顫,像迷一般的嘆息。它之上的月亮,不卑不亢,慈悲為懷。月亮讓雞蛋花的異香,深入人心。

  蓮花

  在吳哥的晨風中,我又見到一種輕顫——那是些孤零的蓮花,站在寬闊的吳哥窟護城河中。

  從來都只見到蓮花在池塘里擁擠,紅男綠女般熱鬧。而當它們站在大河裡,竟渺小、柔弱得可怕了,一朵朵的,像隨時都可能發生危機的少年。

  很遙遠,吳哥窟在彼岸,在一切影像都無法誠實傳遞的獨立中,在人與神試圖千呼萬喚的回憶里,在上天入地不可企及的詩歌天堂之上。

  中間,隔著浩蕩的一河大水。它劃分出神話與現實,今生與來世。

  (一)

  那麼,形隻影單站在水中的蓮花意味著什麼?

  它應該叫睡蓮的。而我卻分明感到,它是那樣認真、辛苦地站在那裡,給誰賭氣似的,倔強、無休無止地站在那裡。

  關於這河水,電影《古墓麗影》的表達,很兵荒馬亂——濁浪翻騰,船棹洶湧,亂世的蓮花在黯然的映像中,不知所措。

  這種描述,代表著好萊塢文化對第三世界窮國的霸權意識,不值得信任。

  因為,它原生的模樣竟是安康,充滿欲色,乃至喜劇。

  這要感謝中國元朝一位叫周達觀的使者。

  關於他,史實的記載鳳毛麟角,欠公平的稀少。但他卻以自己的《真臘風土記》,為九至十六世紀的真臘國(現在的柬埔寨)神奇的京都吳哥盛世,留下了唯一的文字資料。那是吳哥消失前灼灼其華的倩影,之後是無邊的死亡、寂靜。甚至,世人已不知,曾有一座金光燦爛的萬頃都城,叫吳哥。

  人們幹了多少欠智商的傻事啊。

  這位甚至比唐僧還要偉大的使者,他完成的事業,不是獨善中國,而是兼濟天下。乃至,在吳哥從人們的意識里差不多消失了五百多年後,法國生物學家亨利·穆奧正是拿著他的書,突破叢林,找到了殘破卻高貴依然的石頭城——吳哥古蹟。

  周達觀,我讀他的名字,讀出一種翩然。

  想來這位出生浙江永嘉的才子,也是翩然的。否則,不敢假扮商人,穿洋過海來到黑雨林的異域。

  他應該年輕,有著年輕的野心、使命感、敬業精神。同時,也有所有年輕冒險家的無所適從:作為被儒家文化嚴格洗滌過男人,面對異邦大膽、出位的風俗,他表現出了乍驚乍喜,暗度陳倉的心態——

  他竟是津津樂道於發生在這條大河中的逸聞趣事:「城中婦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邊,脫去所纏之布而入水;會聚於河者動以千數,雖府第婦女亦預焉,略不以為恥,自踵至頂,皆得而見之。城外大河,無日無之;唐人暇日,頗以此為游觀之樂。聞亦有就水中偷期者。」

  每讀至此,我都會忍俊不禁,要呵呵笑上三聲。

  還年輕的周達觀,被中國的禮教打理得很斯文的周達觀,面對成千上萬的浴女在大河裡縱情——水花里玉體燦爛,次第盛放,他唯一能做的是,目不轉睛。

  豈止是目不轉睛,他還把自己變成了瞭望台、放大鏡,急不可耐啊,一寸一寸看定每個細節,並興致勃勃打聽水中發生的一切。比如,移民或旅居這裡的中國男人,也會趁著亂麻麻的一片,渾水摸魚,與當地女人成就水中好事。而那些被水或其他撩撥得興奮的浴女,要的也就是這樣嘹亮的不知羞恥。她們在夕照下的起伏、游弋、喘息、歡情,不過是蓮花適時而開。

  (二)

  「蓮花之上」這是吳哥最引人遐想的意境。它具象的註解便是——兩泓盈盈的蓮池上面,吳哥窟神塔縹緲而升。蓮影、塔影相戲於水,亂紅輕輕撞動堅硬的石頭,萬古長青的石頭,宛如女人用縴手去問候男人的身體。

  蓮花之上,是神的聖潔、人的繁榮。然而,誰也不會去想蓮花之下的景象。比如涌動在周達觀眼前的浴女們,狂歡之後,上岸,擦乾了水跡的身子,將等待著什麼?

  (三)

  初到柬埔寨時,這裡女人給我的感覺是一堆雜亂映像:黧黑的臉,身體,卻愛穿雪白的緊身T恤。白色對她們的黧黑毫無補救,反而榨出她們身體決絕的乾瘦,毫無風致、令人心碎的瘦。尤其在大街上,見到許多同樣瘦精精的男人,用破舊不堪的摩托,帶著兩三個燈影式的女人在車流中左突右旋地飛奔,坐在最後的那些個,黑乎乎的雙腿總懸在空中,蕩來蕩去,突然就用猛烈的弧度轉過來,看你,黑頭髮也是猛烈地甩過來,眼神卻蒼茫,你便知道她們的興趣不在人間。倒是她們都喜歡把亮晶晶的發卡聳在亂發之巔,隨著摩托的風馳電掣,那種亮晶晶的東西在破破爛爛的暗城上弄出嗖嗖幾道光亮。

  這些女人與你隔山隔水。而在她們表情木訥、不苟言笑的背後,卻又讓你覺察到似乎隱藏著某種真相……

  亞熱帶地域的夜晚,總瀰漫著情慾的信息:飽滿的月亮,像青春的乳房一樣從不安寧,照到哪裡,哪裡就躍躍欲試。比如照在廟宇式的房舍上,它佇立水中,倒影零亂,便讓推窗的人心猿意馬了。而水的另一端,是寬綽的台榭,柬式民族歌舞在午夜開場。

  穿得姚黃魏紫的男女演員,端著道具簸箕穿過閃爍著燭火的芭蕉林,像一群來自黑暗的使者。他們彼此調笑,還有很親密的肢體碰撞,一個女人突然如夜貓般尖叫。

  真正在舞台上,他們卻表情木然,不少表現男歡女愛的舞蹈,男女之間連眼神的對撞也匆忙而簡潔。

  不過,穿著華貴、繁複柬式盛裝的女子,有意想不到的豐腴——肥墩墩的屁股,聳成山巒的豐乳。她們的舞蹈手在婉轉,很細微,腳卻有一種奇怪的激烈碎步。頭上戴著像吳哥窟神塔式的頭冠,巋然不動。唯一可以顧盼的眼睛,卻毫無風雨,更別說有挑逗的笑容了。不過,偶爾也有眼神橫過來——一種靜水深流的逼仄。

  她們飾演的美女往往面臨魔王妖怪的淫威相逼,卻沒有我們「喜兒」般的呼天搶地、掙扎、憤怒,給好色的權貴一記響亮的耳光……只是用肥嘟嘟的手臂左遮右擋,戴著長長金指甲的手,蓮花般地開合。那樣的拒絕,反而有點半推半就的意思。

  這是讓我不可思議的反差:大街上的她們,被美式T恤、牛仔褲弄成了平庸、單薄的可樂女人,在世界文化大同的擠壓下變成了西方速食時代的克隆產品。那是比醜陋更可怕的東西。而艷麗的柬式裙裝卻像改變灰姑娘命運的水晶鞋,魔法一點,釋放出藏在她們身體隱秘處的騷情——

  那便是她們的舞蹈,上半身不動聲色,雙胯卻激烈扭動,大腿開合、起落,如沐春風,不知今夕何夕地放肆與迷失,猶如月圓月虧的變幻,風生水起的滄海桑田。

  在吳哥廢墟的牆上、柱子上,「阿普莎拉」女神們也是這樣毫不害羞地抬起肥碩的大腿,「搗攪乳海」般翻騰著身體的春秋與大愛大恨。關於大腿的舞蹈,到此,嘆為觀止——比性感更深情,比放蕩更神秘。

  而另一種「阿普莎拉」,靜立,卻歡欣地開放著美輪美奐的身體,讓豐乳突破石頭,呼之欲出。她們也在舞蹈,於無深處,輕搖手臂,拈花、舞蛇,別有一種性感,閃爍。

  (四)

  我覺得,從一個民族的舞蹈風格,可以觀照他們的性愛精神,這在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中也得到佐證——

  吳哥時期的女人們,性慾洶湧,性觀念相當先進積極:她們產後一兩日,便要求與丈夫合歡。若被拒絕,便幹得出決然休夫之事;丈夫遠征,不出半月,她們的怨言滔滔而至:「我非鬼魂,如何孤眠?」;家有女兒,父母必祝之「願汝有人要,將來嫁千夫」。甚或,請來有身份的人,敲鑼打鼓眾所皆知地解決女兒的初夜。

  這些尋常女子的「淫」不過是飲食男女,煙火人生。想想吧,一個個如紫檀木質感結實肥碩的女人,向男人索歡時,撅著闊厚的嘴唇,兩眼翻飛,黑白分明,也就是尋常人家的另類調情了。

  而權貴女人的「淫」,卻可以威脅與恐嚇到男人的生存,甚至浸染到神話傳說的美學意趣中去——

  吳哥城的空中宮殿,飄搖的瓊樓玉宇,石梯高聳入雲端。它是癩王夜夜必寢之所,也是他的畏途。那裡雲遮霧繞,星辰可觸,石巷深深深幾許,九頭蛇精正輾轉難眠,慾火難捺,她等著他的到來,每夜。她需要地動山搖或春花秋月。

  甚至,她不顧他的感受,包括委屈,連塵世虛擬的愛也省略,直接要了性——規定他絕對服從。否則,她滅他,包括他的王國。

  這個神話傳遞給我的信息卻是不沾血腥的玫瑰色,幽默到骨子裡去了。你這樣去想吧,一位身患麻風病的君王,白天要帶病堅持工作,夜裡還不能先魚水心愛的女人,必須硬著頭皮,爬上天路,去神秘兇險的異類那裡承歡。

  他是忠於職守的君王,也是被淪為性奴的男人。男人在性事上,有了承受,他們身體中天賜的進攻道具,在代表天地人和的蛇靈面前,唯有謙卑,懂得了回報與恩情。

  我很愛周達觀的這些點滴記錄,不因它們表達了女人的強勢,而是多麼美麗的真實。它在揭示吳哥女人的真相,也許是生為女人的真相——

  用身體來享受性與男人,不只是為傳宗接代,而是女人的權利、榮光、歡欣,天經地義。女人再不是凹形的受眾,被攻擊、痛並服從。她們有了迎的姿勢和再創造的活力,如同熱帶森林索要了雨水、陽光,反過來又製造了雨水和陽光賴以互動的滿山遍野。她們對男人的嚮往,宿命而已,不是誰把誰踩在腳下,讓性交成為器官勞動的體力活兒。要的是愛人眼神如水,手感細潤,每一次的歡情,天地人和。

  作為現代女人的我們,在性這樁事被折騰得琳琅滿目的如今,恐怕也少有理直氣壯向男人索要性享受的,倒是無師自通地跺腳撒潑地向男人要名分、錢財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我們與男人漸行漸遠。

  所以,吳哥時期的女人已無處可尋、難以模仿。這群只屬於自己的女人,她們的貞潔奉獻給了自己,她們的幸福取之於本能,摒棄了欲說還休,猶抱琵琶的矯情、蹉跎。她們與男人赤誠相見。

  (五)

  於是,一個尊重女人性慾、並視之為崇高的帝國才爆發出非凡的創造力——

  哪怕今天的文明已成高科技景象,登月潛海,把地球修理到牙縫。但,面對吳哥,我們仍要端然敬畏:那個在十三世紀已登峰造極的文明永遠讓我們無法釋懷,它的建築、雕刻藝術、城市管理、人們自由幸福的生活狀態、包容與善意都是非人間的——那天際闊大的作為,柔情蜜意的細節,瀰漫著外星人的氣息……

  然而,也是無常的上蒼,竟讓它創造的吳哥盛世,在五百年多前的某一天,霍然消失。

  誰都不知它們消失的方向?那些敢於在大河裡集體赤裸、打情罵俏的女勇士,那些撅著闊唇向男人無窮無盡索愛的怨婦,都霍然消失,似乎在同一天集體遠走。

  活著的吳哥上天入地了?抑或,全凝固成石頭?縱有斷壁殘垣回憶著人類繁榮的遺夢,但,石頭就是石頭,不能出聲,更不懂歡顏。哪怕巴戌廟崇山峻岭般的石佛兢兢業業地微笑千年,也是虛幻,喚不回一個活著的吳哥流光溢彩。

  (六)

  吳哥洪荒。

  吳哥之外,柬埔寨的女人活在一場場的亂世中:暹羅人來了,法國人來了,越南人來了,紅色高棉來了;暴政來了,瘟疫來了,飢餓來了,絕望來了。女人豐腴的身子逐漸乾癟、變薄、消融,只剩下驚恐的眼睛,像生不逢時的星子,布滿高棉的天空。

  我曾在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柬埔寨史料時,讀出森森冷汗,大悲盤旋——

  在紅色高棉執政的近四年中,每天都殺人如麻,其中包括太多太多的女人。她們死前集體遭到強姦、輪姦,受盡羞辱、非人地折磨。然後,被蒙上眼睛,被亂棍打死。一絲不掛的屍體血肉模糊,在荒草的瘋狂間,零落成泥——

  常常,我一凝神,她們如在眼前:赤裸、戰慄,身子因飢餓瘦得風一般地虛無。面對男人,面對這些兒子、兄弟、父親和丈夫——她們曾誕生和給予過的人類,她們曾唇齒相依血濃於水的親人,她們的身體已失去感召的力量、對接的密碼,恐懼與悲號都變得可笑,她們與男人無法相認。

  於是,強暴與殺戮,她們手無寸鐵地承受,毫無尊嚴地承受。但,也像大地一樣悲壯、寬廣而仁慈地承受。之後,殘陽悽美。死寂之處,花,淹然百媚。

  (七)

  倖存下來的柬埔寨女人與她們的女兒,不再像她們遺傳基因該有的那樣喧譁與強悍。她們漠然,一大片大片黑壓壓地漠然。苦難這個詞被她們翻譯成承受。她們恍惚地斜睨著人間,悲歡離合都無聲無息。

  這樣的象徵,在廢墟吳哥內外處處可見。我在女王宮就見著一個當地女孩。她是廢墟上最鮮嫩的符號了,卻穿著殘黃的、極不合身的連衣裙,腳上是辨不出顏色的破拖鞋。細細的手臂、腿,被蚊蟲咬出斑斑血痕。她也是恍惚的,眼神淡淡看著花花綠綠的遊客,憂歡茫茫,吝嗇著笑意,手持一朵蓮花,偶爾,一嗅。蓮花無香,那只是一種溢香的動作。

  她既不乞討也不兜售。誰也不知她天老地荒似的呆在一座廢墟要幹什麼?

  我很好奇,不相信嫩綠的孩子已失去笑能力。真的不甘心,用手抬起她的下巴,用笑吟吟的眼睛一次次去點燃她的眼睛……終於,她笑意顫顫盪開,像靜水受不了投石的騷擾與用心。到底,人類獨擁的笑容,是種子與果實間的愛與傳奇。

  我又想起莫尼克·伊吉。當年,真沒見到過她開懷大笑,哪怕稍稍用點力氣的笑。

  青春時,她其實一直活得傷感、尷尬與不堪。她的法藉義大利人的父親,二戰中突然失蹤,生死茫茫,最後再沒出現;有中國血統的母親博夫人雖與皇室有來往,但攀援的委屈,冷暖自知。她縱然在某次金邊法文中學的選美活動中打動了年輕的國王。但見異思遷的西哈努克好像更把心思放在他表妹諾麗亞身上。他竟可以第一天與表妹擁有盛大婚禮,第二天又與她拜天地。國家規定他可以妻妾成群。只是太后又規定,誰也不能是他正式的王后。

  我們自己也有經不起笑的童年,那種被雞毛蒜皮的苦難嚇住的童年。

  結果到了莫尼克的晚年,卻在電視上見到她與西哈努克載歌載舞。他們唱《懷念中國》:「啊,親愛的中國,我的心沒有變」……比情歌還咬人心肺,因為它是我們童年的證明,一去不復返的憂歡。而載歌載舞的她,笑得滿山遍野似的,畢竟她是一個無從把握的花花公子的終結者:他在若干場合宣稱,歡天喜地地擁護一夫一妻制。

  莫尼克的奇蹟無異於人類行走於月球。要讓男人長期專一、忠誠,這幾乎在幹著修正男人基因的工作,何況面對的是柬埔寨那種舊式君主制國家的君主。美人承受了男人理直氣壯的不忠誠,皇權賦予的不忠誠;承受了流亡、擔驚受怕、幾近囚禁的漫長歲月。等來的是美人老矣,銀絲滿頭,身型臃肥,老人斑扎眼地晃動。可幸運的是,美人終於等來了自己的老去,而不是更可怕的下場。這個水不揚波的女人,沒有後援,沒有強悍,也失去了青春和傳統意義上的美貌。可卻讓一個調皮的男人愛得如此綿長,迷戀、依賴、心心相印,共同擔負了命運讓他們擔負的一切。漫漫的幾十年後,莫尼克公主終於成了她夫君名正言順的莫尼列王后。

  誰說歲月都是沒心沒肺地負人?

  她的征服,唯有慈悲。歲月讓寧靜致遠。她讓不可能唯一的,成為唯一。而只有唯一,才能永恆。

  柬埔寨的女人就這樣潤物細無聲麼?

  還讓我無法忘懷的是塔普倫寺兩尊被巨碩樹根與歲月囚禁的「阿普拉莎」女神。她們豐滿的身體、誇張的乳房,被蠻不講理的樹根扭曲、變異,支離破碎,成一堆無用的亂石。她們的神情似乎也愈來愈沒了女神的飄然出世,被時光打磨得素淡,像現世大街上奔波生計的大嬸大媽。

  她們真是不倫不類!

  可你無法輕視她們的微笑——若有若無、謎一樣的、像懷春少女的笑,那般詩意與青春。與巴戍廟闊大的「高棉微笑」不一樣,她們承載了心事,想著某個遠方,然後嘴角萬劫不復地一抿。

  那是蓮花之下的深情。

  我默念起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詩,感應著蟬鳴轟然,幾乎震耳欲聾——

  這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啊,

  不為修來生,

  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憐憫

  那個地方叫崩密列。

  去那兒,來回不過四五小時,卻有天老地荒的遙遙之感。

  它在旅遊地圖的大小吳哥圈之外。途中,無數悄然而生死未卜的鄉村,無數紅蓮驚艷的池塘。放了學的柬埔寨兒童穿著白衣藍裙的校服,在黃沙飛揚的公路上自顧自地走路,唱很難聽的歌,神情凝重,像一群提前衰老的小動物。隔著車窗,我突然有了抱他們一下的衝動,那個意思就叫憐憫吧。

  而依舊被豐盈的熱帶叢林包裹的崩密列啊,咄咄逼人。它的廢墟感更空前絕後。它的神秘恐怕連上帝也回答不了:為何高棉帝國在吳哥建造了那麼多浩瀚、驚天動地的絕世建築群後,又會跑這麼遙遠,再建一座規模宏大的城池?

  我查了許多資料,原來,崩密列是一座皇家陵園。

  多麼奢侈而驚心的死亡排場啊:它是豪華至幾乎寸土寸金的大都城,並遼闊,有些無邊無際了。那種仿佛只有外星人才能打制出的窗雕柱刻,花紋精緻到毫釐不差的不可思議,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透過它們,看著葳蕤的大樹與蔥綠的闊葉荒草沒心沒肺地存在,真是驚心!

  想當年它大包大攬的富麗——巍巍東西南北四大門,不過是供屍體的出入;幽深美麗的花園、迴廊,蟋蟋蟀蟀響動著的也是鬼魂的足音。地下的人是否會偶爾爬起來,從雕刻了繁花的窗柱往外看呢?那時森林還在遠處,他們能見到的是花團錦簇的時光以及與這樣時光毫無關係的守陵人面孔。守陵人在這裡,生與死、年輕與衰老都陪伴著死亡。小悲小喜無所謂生趣。鬼魂們會憐憫麼?說:這些可憐的人啊。會說嗎?會的。死人自由的靈魂會憐憫生者被桎梏的身體。

  其實,這裡的主宰從不是人,更不是鬼魂,而是強悍威猛的——樹。你看,人曾讓無比巨碩的石頭像幼兒手下的積木,怎樣折騰怎樣有情有義,竟可以像綢絲般的柔軟,舞動於天空,不可思議地飄飄欲仙。這樣的建築,的確最大限度地裝飾與緩衝了人最後的虛榮與恐懼。

  但人卻忘記了歲月的意思,哪怕要死亡了,有幾個人真正明白歲月的真實性?

  也就是柔弱的樹木與根部,自然界的雷電雨雪、抑或牛羊那樣溫順的動物也可欺負一把的東西,卻藉助光陰的力量,滴水穿石,推倒了樓宇、門閣、園林、花廊,推到了人的驕傲與自以為是,讓一切豪華瑰麗的排場翻天覆地,塵歸塵,土歸土。

  這就是吳哥的憐憫麼?有著大戶人家的居高臨下。它是一部世界版的《紅樓夢》,讓人看清一切虛榮的下場——人再盛大輝煌的陵園,結果,仍是地獄的雜亂無章……

  我們在雜亂無章的地獄裡——許多像宮殿般的陵墓頂上爬來爬去,如同找不到來路的壁虎。我們在戰戰兢兢地聆聽死亡的心聲。每次,觸到如蛇似蟒的樹根,都驚心狂叫,如錯握著鬼魂的手。

  我被陰森森的氣息攝住了,連語言與笑都失去,甚至困惑於來此的初衷,只想儘快走出這夢魘之地。但,這裡仿佛是無路可走的迷陣,無盡的亂石,無盡的陷阱甚至死途,我的下一步該踏向哪裡呢?

  他鑽了出來,洞穴?還是破裂的石頭縫?總之,他像鬼魂一樣地鑽出來了,向我微笑,拳頭大小的臉,鼻子像標點符號似的不經意,嘴唇凹下去,凹至雙頰的深淵裡,整個黑乎乎的面孔像快下雨前無比混沌的叢林……好在還有精神抖擻的眼睛像柬埔寨的國旗一樣繽紛,算是整個人唯一的招展了。

  他把笑容進一步誇張。在一團模糊的臉上,笑,顯出了奇怪,甚至,很駭人。但,殷勤,逼仄的殷勤。

  他將手伸向我,我連想都沒想也把手遞給了他,因為一切都山窮水盡似的,我無路可走。

  我只能依靠他——這個笑起來醜陋、恐怖的當地男人。我的手遞給他時,真像攥住死亡了幾百年的枯根,沒有水分、未來與信任。而我們正爬向一個洞穴的入口,必須穿越一座被深埋於地下的長長走廊,只有孤零零的我,與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

  穿越,漫長,無比的漫長,因為無比恐懼。這裡也是無路的,亂石成堆,只能摸著石頭前行。我一隻手被他死死地、很敬業地攥住。另一隻手,我用來兇悍地捂住自己的肩包。

  黑暗,沒完沒了,瘋狂而傲慢,有了垂死的氣息,扼住人咽喉。好不容易有隱約的光射進來,卻陡然讓我重溫他醜陋與恐怖的笑容,那是比黑暗更叫人心驚肉跳的事情。我試著唱歌,發出的卻是嘶嘶的像馬受傷的哀鳴,連自己都怕了。倒是他溫和的聲音讓我心存僥倖與感激。我發現,聲音遠比容貌對人的穿透力強大,它容易平等,至少偽裝與整容遠比容貌與思想難度大得多。醜陋的人卻有和平的聲音,多少是上帝的公平。更可貴的細節是,他不把自己的聲音放大,那樣會製造強烈的回聲,嚇住我的。而像給嬰兒哼搖籃曲一樣,用柬式英語哼著won、two、three,指導我腳步的進退。我既恐懼又享受這黑暗中的天籟之聲。願意相信,它是承諾與友情。

  陽光終於像宏大的瀑布嘩啦而來,淹沒我的頭、身子、恐懼及絕望。我的眼睛宛如重新誕生,不帶任何偏見地看著光天化日之下的斷壁殘垣——廢墟仍有人間情義,攜帶著前世的親切啊。再看他,他穿著像軍裝一般的草色衣服,人瘦削得如同一堆被曬枯了的木柴,抽菸的姿態完全是弱者的方式,更別說笑容了,它怎麼可能嚇人呢?很小心翼翼、很溫存著呀,近乎獻媚。

  我們坐在崩密列最大的一座帝王陵宮前聊天:他有四分之一的華人血統,當過兵,一支手掌被地雷炸掉。他舉起給我看,光禿禿的手臂是比我想像更絕望的枯枝,被星星點點的陽光照耀,顯出一種憂傷與孤獨。它落下來時,我見到另一隻手——也就是剛才很敬業攥住我的那支,即刻去安撫它,像一隻鳥去為另一隻鳥梳理羽毛……

  然後,他又舉起光禿禿的手臂一指,朝著正午太陽聚集的方向。他激情飛揚地說:那就是古代通往中國的官道。你瞧,它多寬大。

  看得出,他很想繼續當我的嚮導。但身處青天白日很安全的我,已不再需要他了。我用中文和英文給他講了這個意思,他不知是沒聽懂或假裝不懂,繼續跟隨我,嘴裡熱忱地滔滔不絕。我給他吃重慶的麻辣牛肉乾,他專注地吃,被辣出極端痛苦的表情,仍吃,仍痛苦,嘴角擠出笑,說著我已聽不懂的英語或中文。

  因為我再沒心思聽他講話。太陽當頭,看一切都像上帝一樣明察秋毫。他有著真誠與狡猾,慈祥與可惡。更是可憐。以至於我反覆考慮,要不要給他一二塊美金,以示感謝、憐憫。或者,解決一個麻煩?

  又是一次漫長的穿越,有關心靈的。我神態與言語已有了不耐煩,他的執著快惹惱我了。給他錢,是否意味著我在一場人性的博弈中敗下陣來?我像要教化柬埔寨人素質的教官,堅守著原則。可他卻根本不關注我的臉色,反而笑得更體貼、更用心,步子也加快,生怕被我撂下。我們較勁、互探虛實——有幾次我都很怕、很擔憂他會伸出光禿禿沒有手掌的手來,以悲愴的名義,向我索要一二塊美金。有幾次覺得他該如此幹了(可惡的傢伙,他在毀掉我對柬埔寨詩意的感覺以及對人性的堅信,又一次讓我重溫醜陋、恐怖的笑容,他懂嗎?)……但我錯了,他只是突然低下頭,疲倦似的沉默了一小會兒。

  他跟隨我走到太陽偏西之時,我仍患得患失沒把錢的事想清楚。

  崩密列的大道上,坐著二三堅定的乞討者。其中,有一瞎眼、雙腿皆無的中年男人——又一個地雷受害者。他像大樹被掠奪了枝葉、只剩低到塵埃中去的樹樁頭兒,牢牢抓住輕浮黃沙下的泥土。然而,幾乎被沙土淹沒得只剩下頭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仍以人的形態拉著中國二胡,一曲又一曲,旋律不悲不喜,只有悠長,把黃昏死死拽住的悠長。白色的牛犢聽也不聽,它焦急地在尋找白色的母親。這些崩密列的神物,它們的生死早已註定了是一場犧牲。但此刻,山清水秀的,它們活著,就欣欣向榮地彼此愛、尋找、依靠。

  而拉二胡的人也沒去關注牛的動靜、人的來去、以及死亡的遠近,他想看也是看不見的。只是自顧自地投入,像舞台上演出那樣前拊後仰為音樂痴狂。而面容反不見悲喜,幾乎像亘古的石頭,不開花也不結果,唯有承受。

  那個跟隨者突然向我說再見,用字正腔圓的中國普通話。他決然地消失在黑森林中,幽靈一般地迅速,帶走了拳頭大小的臉,奇怪的笑容,也許還有失望或被傷害的心,甚至是尊嚴……

  我像棄兒般地站在沒有了他的大道上,四周空曠……

  回到中國,上網查詢,才知他們就是靠幫助人走過亂石陣、走過黑暗討生活的。我要了他的勞動,卻不做回報,還以輕蔑、猜疑、包括嘲笑去對待一個勞動者的正當欲望。

  人骨子裡都有興致勃勃扮演貓那樣獵手的欲望,只是獵住的對象,始料不及。

  我多不幸,因為區區一二塊美金,欠了柬埔寨一個永不得翻身的債。

  橘紅

  我選擇了日出月升兩次去膜拜了吳哥窟。它是整個吳哥古蹟的城中之城,皇冠上的無極。

  我用膜拜這個詞,是內心已堆積了幾乎一生的虔誠與思念。

  但,當它在晨曦中一半鉛色一半紫漸漸顯影時,我竟水波不興:以為早就稔熟它,如同稔熟自己身上的隱秘記號和那種十拿九穩的愛情。

  黃昏,真正走近它,走近它的高不可攀,卻突然感到自己宿命的可悲:它是我無緣平等的不可一世的君王,無以描述與企及的玄靈空間。

  五座神塔啊,多麼恐懼的龐大與高度,仰頭,再仰頭,直衝雲霄的石梯構築了來世的誘惑。

  石頭,經常被我們輕笑的傢伙,在這裡,在吳哥,卻彼此親密無間、絲絲入扣、化平庸為神奇,然後推波助瀾往上爬,誰也阻擋不了沉重的它們上天的欲望。竟然,它們就輕盈地站在雲端之中了,蟹青色的冷調,擁有歲月賦予的不可侵犯的莊嚴與神性。

  它們有塔的外表、山的內核——印度教中的須彌山,諸山之王。還有個美麗的名字:曼陀羅。它是宇宙的初始,也是終極,更是中心之所在。

  印度教與佛教都有壯麗的山崇拜,唯其高深,與欲界的人、畜、地獄、餓鬼遠離,山才能震撼人的視覺,以達到靈魂的征服。

  我一直都很容易被山征服,包括這次,我承認被深深地震撼了,靈魂都快出竅了。

  高處的東西,讓人不勝寒。因為建得如此感天動地的吳哥窟,不過是高棉帝國鼎盛期的蘇利耶拔摩二世用來供奉毗濕奴的神址,更是他為自己修造的陵園。他想像自己與毗濕奴合二為一。

  我對毗濕奴這位印度教中三神組合之一的神,很私愛:他掌管著繁榮,維護著世界,以三步之行便可量出地界與諸天的大小。他的家國韋昆塔在遼遠天邊的山坡上,全用寶石、金子築就。他可謂有權有勢有錢的大人物,卻浪漫,反對暴力。並且,與蓮花惺惺相惜。他的肚臍生出蓮花,蓮花中又誕生了梵天;他的夫人吉祥天女也是在天神與阿修羅攪動乳海時,坐於蓮花上,出世。

  那樣的情景讓人怦然心動——善與惡彼此拔河、撕拼,混沌的亂世,美人卻以蓮為舟,從容登場。而愛蓮的毗濕奴已愛屋及烏,他望見了吉祥天女的漸行漸近,他們有了像蓮一樣忽略骯髒、朝夕盛放之愛。

  世上怕再沒有比他更愛蓮的人了。他居住之地,韋昆塔下有五大池塘,蓮花濟濟一堂。他置於白蓮之中,像羅丹的「思想者」,思考並創造。而幸運的蘇利耶拔摩二世則只需要建造了,按照神的旨意。他的吳哥窟不就是毗濕奴家居生活貼切的模仿嗎?雖然,它又是一場死亡排場,但,嘹亮、坦誠、不自欺欺人。

  死亡,是吳哥窟宏大的主題,也是鋪張的細節。蘇利耶拔摩二世對死亡的態度智慧而浪漫,他看清它的巨大與深刻,並讓它化為高不可攀的神塔,因為我們對死亡永遠一無所知,便將永遠恐懼、敬畏、付出、眼含熱淚,無以討價還價……

  我們中國人往往用碩大和廣闊來化解對死亡的恐懼。碩大的土堆,踏實地安放在廣闊的土地上,我們入土為安了,只需安眠,不相信登天,甚至沒給靈魂的升騰準備像吳哥窟神塔那種高聳入雲的石梯。

  而吳哥窟對死亡的表達遠比我們多元豐滿、仁慈而遼遠。

  它懂得絕望,甚至把這種絕望雕刻於世上最大的迴廊浮雕上——東西南北各八百米長的浮雕藝術,美輪美奐,講的是印度史詩《摩訶婆羅達》與《羅摩衍那》的故事,澆的卻是整個人類愛恨情仇的塊壘。

  死亡,從每一道石頭的雕刻與受難中迸濺而出——戰爭,你死我活,勝利者高高舉起敵人滴血的頭顱,而戰死沙場士兵的母親,卻抱著兒子呼天搶地。

  死亡在此時此刻,經過了千百年文學藝術的過濾,仍如剛剛發生的那樣血腥撲鼻,殘忍而悲哀,並借了夕陽漸近的足音,製造出鋪天蓋地的音響效果——迴廊、石柱,每一個角落都是呼號,誰也逃不掉死亡的追捕,高貴者與卑微者都被死亡洗劫一空。芸芸眾生向上天伸出呼救的手。但天上空空蕩蕩,神在哪裡?也許,就是他們盡職盡責地待在天上,見著人們因貪和愚蠢胡作非為,也只會幸災樂禍地冷笑、袖手旁觀。他們要的就是人類發抖。自作自受。

  而吳哥窟的另一面,又以柔情蜜意歌詠著死亡的合理性。它對凡人「好生厭死」的俗念不屑一顧,把生死視為一體,如同手心手背的翻覆,山陰水陽的照拂,缺一,另一面便不成立。

  它毅然把死亡推到高遠的極致,蟹青色的塔尖像堅挺的陽具直插雲天的柔軟處,天地交歡,死亡又意味著綿延不息地誕生。

  在這裡,死亡還是人生最活色生香的盛大派對。是的,一切都盛大而體貼:影影如雲的菩提樹亦盛大無朋,掩蓋著過往狼煙;比吳哥任何地方都多的仙女雕刻,像浪花那樣繁榮。她們本來就是浪花的女兒,來自水的乾淨與激情,豐乳肥臀,搖動腰肢,愛意款款,凝望那些池塘之蓮,穿過污淖,宛如蝴蝶掙破蛹的囚禁,迎著黑暗來臨前天光最後的沸騰,二次為生。

  坐在虹橋上的我,目睹這一切,心領神會。

  許多天來,我經常獨自坐在五百多年前的廢墟上,聆聽各種聲音。

  我聽到樹的語言,在塔普輪寺的巨樹與巨樹之間。樹的悲哀,人哪裡懂得——它們身不由己,從出生的那天起,它們就做不了自己的主,由著鳥們或狂風把種子帶向這些人類製造的盛大廢墟中,在宮殿與陵墓的某個夾縫間落腳謀生。它們剛發芽就得為死亡做準備,堅硬的石頭常弄得它們痛不欲生,天羅地網隨時都可取其性命。它們是屈辱卑賤的物種,甚至不如一雞一魚可自由撒歡。但也沒比它們更壯觀與自尊的生命兵團了。它們像偉人那樣高不可攀地站立,高瞻遠矚,沉著堅定,幾百年的時光彈指一揮間,人類概念的生死與它們何關呢?就是整個所謂文明的毀滅,也不會打擾它們繼續勤勞勇敢地向大自然表達愛與忠貞。

  也聽到有人唱歌,北歐的一家人,像《音樂之聲》中的父母與兒女。他們在森林裡咔滋咔滋踩響地上厚厚的落葉,最小的男孩,摔了一跤,額頭被不懂風情的樹根蹭破了皮。他的和聲,帶著哭腔,五歲的歌聲很漂亮地在森林與廢墟間迴蕩,在已死亡了幾百年的文明上迴蕩。

  我欲辯已忘言。傍晚的天空正從金黃變成橘紅,像一種預謀,愛恨交織的預謀,艷不可遏的霞光慌慌張張要落下來,仿佛都聽得到落下來的聲響了。

  這是柔腸百結的黃昏:激情、期待,一隻女人的手種滿了金盞菊,忘了收穫;一場永遠達不成的愛,因愛得太過刻骨銘心而擱淺。吳哥垂下頭,低眉順眼,夢囈中神態,在陳述一個真理:沒有什麼比死亡更永恆,也沒有什麼比死亡更短暫——

  因為遠處華蓋般的菩提樹冠下,橘紅仍驚人地活躍。一群僧人你打我鬧,年輕的笑聲便是與死亡最好的和解。

  我想起下午在聖劍寺,45歲的同伴被一位21歲的和尚愛上了。

  從沒見過男人用如此灼熱的眼睛去追逐女人——勝過語言追逐的虛構、肉體追逐的簡陋。他與她照相,緊張的臉快崩潰的紅,手卻悄悄地伸過來,汗津津地、神聖地抓住她的手臂。甚至向我們的男伴打聽她的身世,低聲咕噥:我喜歡她。

  我們被他弄得捧腹大笑。他瘦小,神情在少年與男人間徘徊,並忽略我們的嘲笑,篤定、從容地表白,他說:看她一身花裙在曲曲折折的石巷跑來跑去,就喜歡了。潔白的牙齒讓他的語言顯出了真誠,而詩一般的描述更讓我們看到死亡的廢墟上,活潑之花穿越幾百年的遺忘,重新復活。我們噤了聲。

  也許冥冥中,他一直在這裡等她。等來了,時空卻全都亂七八糟錯位了,愛變得滑稽,他註定成為笑柄。因為愛這東西,已是財富、地位、年齡、美醜的等價值交換,有著秩序、標尺與聰明。誰傻乎乎地情難自禁、奮不顧身、死而後已,誰就是與普天下原則作對的神經病。

  激速的時代教我們掌控了愛的冷暖,可毫髮無傷地愛得有理有節,不再淪落為愛的肥料,轉身又成了廢墟,永別了生機勃勃的意亂情迷。

  他偏不。他享受著愛的本真。所以,看我們的表情,已差不多換作了憐憫——

  原來,造物主安排我們的大悲還不是終極的死亡,而是活的過程太粗枝大葉、潦草無趣,彼此不信任、不呼應。有一個人在某個地方生生世世候著你,你卻永遠不知,永遠缺席。就像靈魂般的吳哥,它矛一般地刺穿了我們,可又有什麼用呢?

  還有他,在我們的沉默中採取這樣的姿勢離開——眼已迷離,不見悲喜,裹了裹橘紅的袈裟,翩然而去。那灼灼的橘紅,在吳哥此時的天空也得不到知根知底的回答。而蓮花在黑夜到達之時,選擇了又一次死亡,它承受——死的永恆與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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