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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女人的歐洲

2024-10-04 06:41:15 作者: 吳景婭

  上帝為何造歐洲?那麼廣大的黑森林,阿爾卑斯山的皚皚白雪,以及法國街頭稱得上參天蔽日的中國梧桐……。歐洲令我們驚艷的不是她的富貴,甚至不是她巨碩的文明成就。只有這些——森林、雪山和梧桐的悠然存在,讓歐洲有了母性的光輝和揉碎我們偏見的力量——

  翡冷翠的一夜

  有時,歐洲安靜得像十八世紀。進入佛羅倫斯的那晚,燦燦銀白的滿月一直掛在矮樹叢間,送我們山重水複地走路。……好久都沒看見這樣乾淨而清晰的月亮了,它幾乎是魔力的,它照耀下的我們睜著大眼也做起夢來,望著車窗下面水波一樣滑過去的街市,竟有著曾謀面於夢境的稔熟。

  24點鐘對佛羅倫斯,夜真的很深了,連蛙鳴都能成片。一些人還坐在他們草木豐腴的小花園裡,靜靜地喝著什麼,偶爾小聲地說笑,有一種偷樂著的智慧:更多的街道,燈火通明的櫥窗雖然活色生香,但杳無人影。子夜的空街像龐大的建築博物館,風姿千變的房舍在月色下凸現著葡萄紫的剪影——這種從深沉的紅與藍分化出的色彩,只等車燈的照亮,便剎那芳華——那些有著繁複浮雕的屋檐、華麗鐵藝裝飾的陽台、厚重高大的拱形門……每幢小樓都宛如古堡,卻沒有任何聲響,王子公主去了他鄉?

  佛羅倫斯在徐志摩那裡,被譯作翡冷翠——三個很具有東方美感的方塊字,音韻也是多情善感的。徐志摩曾在那裡的翠山間旅居,觸摸著處子般潔淨的空氣,心中充滿感激:「近谷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的全部正像畫片似的展露在你眼前」。

  這位游離於花花公子與痴情詩人兩種形象之間的年輕男子,在翡冷翠的夜晚,懷想著遠在故國的陸小曼,並以幾乎有些慘烈的女子口吻來發泄情慟之悲: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在愛里,/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五百次的投生?

  這樣激越的狂愛哪能與翡冷翠涼津津的名字匹配?更像是發生在那個叫佛羅倫斯之城的深街窄巷或山野間的事件。就像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一位女人對佛羅倫斯的發現。她像靈敏的狗,嗅到這座城市潛伏的不安分的情緒:它會煽起人的激情以及對本能的尊重和皈依。她幾乎是馬上就得到了證實——雨過天晴的山間,麥田廣闊,向山下伸過去,遠處是朦朧的城市景致。拘謹而矯情的上流社會的露西小姐被有著藍領背景的男人喬治有力地抱住,有力地吻下去,襲擊似的,盪氣迴腸的,石破天驚的。

  佛羅倫斯不給人愛,就讓人血流成河,又如露西小姐沾了血腥的明信片,順著水流漸去漸遠,像一種宿命,更像飛行物的靈魂,在這樣的城市晝出夜伏。

  我們在佛羅倫斯的房間,推開百葉窗,見到的卻是人家的陽台。已不太年輕的一對歐羅巴男女向我們微笑致敬,然後以更小的聲音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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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其實是很懸空的陽台。如果不是離我們如此近,完全可以把它當作暗夜裡朱麗葉與羅密歐調情的場地。為了成全那對已不年輕的男女,我們旋即關上了窗,在佛羅倫斯相當悶熱的夏夜裡。

  我卻在悶熱中睡得很死。本來,是打算聽點什麼動靜的,就像畫家黃永玉早春二月在這裡,半夜竟聽到杜鵑叫,「驚喜得從床上坐起,那是從菲埃索里密林傳來的聲音。……人的善良願望找到了歸宿」。

  我一直以為啼血的杜鵑只是中國古詩中的寵物,而它在翡冷翠的山林里也是溫存或心碎的,地球不過同此涼熱。

  第二天路過但丁的家。敲門,厚重的木門咚咚悶響,但丁不在家。從他37歲被流放到56歲死去,都沒能再推開過這厚重的門。

  他曾被佛羅倫斯誣陷、誹謗、驅逐、迫害,卻以萬世的英名造福於故里。他的《喜劇》也被冠以《神曲》,至高無上地放在繆斯的身邊。而他自己的雕像仍是面容憔悴、憂鬱地站在不安分的佛羅倫斯的街頭——

  哎,那些街頭燦若雲霞的景象,大概就是佛羅倫斯的本質了——我從沒見到夾竹桃長成葳蕤的大樹時,它的花朵會像真正的桃花那樣色動千里、妖而濫情……。只是桃花亂落之季,豈只嘆紅顏薄命——詩人也是薄命的,諸如我們的屈原,這裡的但丁。而夾竹桃卻在這世俗的佛羅倫斯活得尚好。它們有著得過且過的嫌疑。卻也和諧,也款款深情。

  聖馬利諾七點半的黃昏

  車在河這邊就能眺望到聖馬利諾了:石質的城牆,高聳入雲的三個堡壘雄踞於三個陡峭的山頭上——一個像爬壁虎似的掛在山崖的國家。我有些怕了,怕危危高懸的東西轟然傾來,壓碎一個漫長卻宜人的黃昏。

  車盤山而上,很多地方路兩旁的景色卻仿若森林,有著浩瀚的綠意,遮住了屋舍的煙火。再往上走,人都像攀上天際,斜睨山下,廣闊而縹緲,那個叫義大利的國家也敬而遠之了。

  聖馬利諾包裹於義大利的衣襟里,像梅子核有著它的尖銳和無畏。當然也有小心翼翼地馴良。它與世無爭獨善其身。它以61平方公里、還不如中國一個鎮子大的面積以及2.4萬的人口,維護了幾百年的和平。

  穿過城門,雖然仍是厚實的石牆,但已有迤邐的嫵媚。順著牆角艷麗怒放的各色鮮花,抹去了石頭牆的古老和堅硬,聖馬利諾有了感性和春色。教堂的鐘聲不期而響,在七點半的黃昏,像一種歌唱,順著風滑過去了驚動。一群白衣女郎走過,身姿性感,笑聲妖嬈。

  幾十米的城牆下,竟有寬綽的廣場。放置了許多大圓桌,純白的桌布、墨綠的餐巾,銀色的杯盤刀又像百合花的靜謐。一切都似乎在等待,大提琴斜倚在空凳邊,鋼琴的琴蓋已掀開。晚鐘之後,這裡該是什麼樣的場面呢?

  我們離城市的繁華地帶愈是接近之時,路更是陡峭,我們仿佛走進迷宮似的城堡,縱橫的小巷子深不可測,一家又一家的飾品小店蜂巢似的藏在巷子裡。你走過,店主人溫和地微笑,從不主動兜售。我也偶爾去了二三店,與店主比比畫畫地討價還價,雙方都很得趣,珍惜著這一生一世稍縱即逝的緣分。

  我在錯綜複雜的巷子裡,與女伴失散。黃昏之色就要遁去,我形隻影單地奔突在陰影愈發濃郁的深巷。我大聲喊:冬子,巷子裡頓時晃動著好多笑意,衝著我全部叫:冬子。聲響在巷子裡穿來穿去,從異國人嘴裡喊出的中國人名字,也像一種歌唱,在已有涼意的夏夜,撞擊在石質的房舍間,輕輕顫抖。

  月亮終於升到古堡的尖頂,雅致的光輝不動聲色地流瀉而下,在疊疊房舍的疊疊花園間,微波凌步。

  我突然明白,我鄉情般地愛上了這裡。在以後白髮蒼蒼的歲月,我會像一片無助的落葉懷想根須一樣,想念著這個地方。

  果然。

  我從歐洲回來後,一位旅居德國的朋友講起他在聖馬利諾度過的夏天。「晚上,山頂上所有的小店關門後,人們都下山來住。城堡也就是空城了。」我聽得浮想聯翩,想那巍巍的三座古堡的身影,以及牆垛、以及花樹,均被月光投入到仙境,明明暗暗的舞動,卻無人知曉——多麼清寂的世界,神秘得不可言喻了。

  那些像海洋一樣的薰衣草

  從巴黎出來,又是無邊無際的田野,廣闊而平坦得仿佛是天空的兄弟。

  田野寂然,只有寥寥麻雀不慌不忙地飛過。微不足道的投影掠過收割後已簡潔的麥地,比凡·高那幅著名的油畫——《鴉群飛過的麥田》還具備哲學意義。鳥兒飛過,天空真有擦痕,地上真有印跡麼?未必。風會來的。風一來有時便會抹去生命自以為是的永垂不朽。而風總是會來,田野隨時都可能充滿動感和變數。我就在離巴黎僅僅4O分鐘的地方接受過疾風的洗禮。那樣的風,像田野的叫聲和翻身的動靜,把路邊一人高的荒草,一大片一大片從太陽的陰處刮到陽處,瘋狂卻充滿遊戲的情趣,每片草都像置之死地而後生。

  風停息的時候,會突然發現金黃田野竟然種植的是向日葵。它們是玲瓏而嬌小的,屬於觀賞之類品種,沒有許多年前我在中國西域見到的那些向日葵所具有的野性和衝擊力。我一直覺得向日葵是我另一種站立的姿勢,像凡·高的靈魂:掙扎、呼吸、嚮往和吶喊,以大艷麗、大熱烈的色彩。

  但等我見到紫藍色的薰衣草瀰漫于田野,在雲朵覆蓋了陽光的地方靜默地存在,心裡更有一種肅穆之感。

  甚至是沒有—絲風的推波助瀾,薰衣草的闊遠也給人海洋似的大動盪——天光的陰明讓草色變幻莫測,有了振興,有了頹然,紫得不深入,藍得不通透。只有那種獨特的芬芳,挾帶著土地的氣息堅定而濃烈地撲面而來。

  我對這麼大片大片薰衣草的存在是沒有任何審美經驗的,它突兀、奇妙,又有著傳說似的親切。其實,在看到它以前,我對歐洲的景色已經有了抱怨:歐洲,太安靜、缺乏變化的歐洲,它的麥田、山巒、森林和河流,總是以過於奢侈的豐盛和過於沉默的精神表達著自己的訴求。它讓你的視覺舒緩時,卻有了前所未有的忐忑不安——

  當我們正興沖沖地急於打破一切往前趕,什麼都要新的、大的、複雜的,貪婪於奢華時,歐洲竟停息下來了:農耕社會的簡樸、克己、寂靜卻從容的氣象重現這裡——在歐洲人老農民式的停歇中,你似乎發覺他們在等待著什麼——

  那是一部法國電影,名字是中國式的禪意和法蘭西的浪漫:《雲上的日子》。裡面有段敘述,說,非洲的一些土著人走得太快時,便會停下來,等待靈魂。他們怕太勞頓奔波把靈魂拉得太遠了,找不回來了……

  也許,雲上的日子就像這樣吧——衝著一望無際的薰衣草發呆,看著紫藍紫藍的海洋滄海桑田,漸成雲煙……

  上帝為何造歐洲?因為愈來愈喧囂肥碩的亞洲,它膨脹的物慾、聲色犬馬的夜生活更接近男人的本質;而學會沉靜的歐洲,更像女人似的寂寞並心存感激。上帝啊,如果你對女人還有一分憐憫,就讓我們擁有如此優雅的品行,愛上這樣靜然、簡單、天人合一的人生,然後心安理得地老去。

  上帝為何造歐洲?上帝要讓我們知道當薰衣草無欲卻浩蕩、海洋般的浩蕩時,比海洋更浩蕩的還有心靈。

  ……

  在列支頓士登的那夜,皇宮在我們的頭頂上,俯瞰著臣民們殷實地活著。對面山彎的房舍已燃起燈火。又是朗月當空,山重水複,我總是與最平常的事物悲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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