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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阿姆斯特丹的緋色表情

2024-10-04 06:41:11 作者: 吳景婭

  進入阿姆斯特丹的時候,火燒雲燒紅了半邊天。夜上濃妝原來就是此情此景:船塢上依舊清晰的花朵,酒吧露台上的紅男綠女,商場門口正猛烈地熱吻著的肥男人和瘦男人……

  阿姆斯特丹給人的並不是聲勢浩大的都市感,也不是放肆的燈紅酒綠。它只是有些迷離。當深絳色的房樓、白門窗組合的色系映入水影,天光和燈群也映入無處不在的水影時,波光動盪,城市就有了曖昧的眼風。

  在來阿姆斯特丹的路上,這種曖昧的情緒一直籠罩著我們滿車的人。花街、櫥窗女郎、成人秀、性用品……,一溜串香艷的詞語煽起的荷爾蒙欣欣向榮,語言的往來有了神秘,笑容的交流有了暗示。毫不諱言,我們像赴一場夜宴似地趕赴阿姆斯特丹。對感官娛樂的嚮往,讓我們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沒什麼羞恥的。在一個熱愛肉慾享受的國度,我們怎樣的蠢蠢欲動,也就是暗流洶湧而已。

  帶我們去花街的地陪差不多還是個孩子。2O歲,北京人,正在海牙大學攻讀國際關係法。他有一張天使般乖巧的臉龐,秀麗的眼睛清澈無比。他帶領我們一票人進入花街的領地,有著亢奮地稱職,不時,還給大家講一個葷段子,引來一陣爆笑。他在爆笑中顯出了與他清純的面容極不相稱的狡黠得意。

  

  我們像進地下洞穴樣摸入成人秀的表演廳。剛一坐下,音樂就轟然響起,很搖滾地從二樓更高處的地方砸下來。兩尊男女裸體組成一個極其誇張的性造型,出現在燈火闌珊處,突兀而劇烈。女人是白人,一身疙瘩肉體型卻像男人般壯碩,動作起來,屁股上的一塊紅印格外奪目。男人是一個巨大得像蜥蜴的黑人。他的雙手在女人身上搓揉時,簡直像大型動物在作某種食物吞噬運動,不惹你的情慾,反讓你恐懼。

  場子的門帘不時被撩開,一撥撥新客進來,一撥撥舊人出去:這裡是流水場。坐下的人似乎也沒有安定的,侍者不時遞來客人需要的各種酒水飲料,濕乎乎的小方巾在暗色的空中來回穿梭,弄出一道道白花花的拋物線。

  等第三撥人群進來時,場子裡差不多成了鬧鬧嚷嚷的北京大茶館。這群高聲打著彈音說俄語的人,一來就拱到台子前,像遮天蔽日的烏鴉,寬闊的黑,放肆的黑。幾個彪悍的黑衣侍者把他們一個個抓過來,狠狠地扔到後面的座位上,場子才有了短時的安靜。

  台下的騷亂並沒影響到台上的人。應該說,其實他們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所有的動作都有敷衍的嫌疑,連裝模作樣的纏綿也沒有,更別說演繹深情。我甚至見到俄國人涌到台前時,男裸似乎給女裸開了一個玩笑,像辦公室的男女所慣常有的。女裸笑出了聲,還很響地打了—個屁。

  當燈光再次暗下來時,追光下的裸體是一個孤獨的女人。音樂重來,是聖桑的《天鵝之死》。女裸體在哀傷得無以復加的旋律中,妖惑地炫耀她的胸、腿和私處。其實,她的身體已在強烈的燈光中枯萎,像水土流失的禿崖,把自己脆弱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尤其是她向著我們做出擁抱的姿勢,要撲將過來時,兩支細胳膊怎麼都像天鵝掙扎時展開的羽翅,徒勞地呼喚。

  我有點想哭,胃痙攣得一陣陣疼痛。這個女人仍在無休無止地折騰自己,台下有人打起了哈欠。坐在我前排的一位被父親帶來看秀的初中男學生,竟響亮地嚼起了爆米花。

  我們本該看一個半小時的秀,才4O分鐘,一票人卻糊裡糊塗出場了。男人們知道真相後激憤地向地陪提出抗議。女人卻說,這麼不敬業的秀不看也罷。男人們在女人的不屑和譏笑中,走向簡易廁所,排起了長隊,等待另一種釋放。那真的是簡易廁所,只能遮擋最關鍵的部位:男人的頭部和表情從矮牆中伸出來,隔著運河,也清晰可見。好些男人在裡面耽擱了不少時間,陶醉的、雙唇呢喃地耽擱著。據說,花街上只為男人準備了廁所。

  其實,花街的一切都是為男人準備的。把女人裝進櫥窗來透明地出售,真的比黑燈瞎火中的摸索更有戰鬥性。但我敢說,當惹火的三點式內衣成了這裡的工作服時,你會發現女人過於暴露無遺的肉體真是破綻百出,堪稱美麗胴體的,少得可憐——

  有一個妓女長著一種大象和水鴨子結合的身材:腿,壯碩、粗糙,頭卻小而扁。嘴翹出來,一笑,滿臉的五官就緊張得不夠用了。還有一個北歐型的妓女,我覺得差不多要用噸來描述她了。她是女版的史泰龍或施瓦辛格,一米九左右的高度,威猛得殺氣騰騰。她的胸部像掛著兩個風雲變幻的足球,胸罩卻楚楚可憐的小巧,每一次她抬起手,吸菸,你都會感到那「足球」是多麼的懷才不遇,它只想蹦跳出來,如果,這條花街上的女人可以全扒光了出鏡的話。

  這就是阿姆斯特丹的妓女,大麻樣的東西,神秘又罪惡的草本植物。可她們曾經是凡·高一生的最愛。他的名畫《悲哀》是為妓女西思而作。像達·文西在蒙娜麗莎的微笑中迷路一樣,西思老而丑的面容,下垂而乾涸的乳房激發了凡·高的無限憐惜。他摯愛著這個正凋謝的女人倍受摧殘的面容。他的錢已少得可憐,卻熱情洋溢地養著她和她的孩子。而她則像被馴服的野獸,依靠著這個朝不保夕的男人,讓可憐的、被勢利人世拋棄的他,得到了最低賤的溫柔——來自社會下層的活法,並找到了做男人的強悍以及樂趣。

  凡·高,總讓人有說不出的滄桑之哀。

  一票人還要轉到另一條巷子去看。我決然不去了。剛才也是在一條黑乎乎的巷子見到的她,讓我有了極不舒服的感覺。那是最幽暗的地段,淡淡的尿腥臭埋伏在一些角落,更讓人感到這裡的骯髒、危險。她,站在艷紅的燈光下,黑胸罩、黑三角褲,襯著黧黑的身體,似一朵黑得透不過氣來的花朵在黑暗中,風華正茂。

  地陪說,這個長著一張亞裔面孔的女孩是越南人……。我很懷疑,她是否到了這裡做妓女的法定年齡,她真的像身體還沒發育成熟的少年,小小的乳房仿佛是擔驚受怕的小動物,一有動靜就會逃遁似的。

  越南就出這樣楚楚可憐的瘦女孩。那年在下龍灣的酒店門口,暗色中蹲著老頭和女孩。老頭面容和善,有點像我極為敬愛的胡志明伯伯。但他有著一種無以言說的淒涼感。他用結結巴巴的中國話一遍又一遍地對我們中的男士懇求著什麼,好久,才聽懂了,他大概說的是:中國哥哥要不要小姐。那是他的孫女,很乾淨的。他們沒有導遊作中間人,價格也很便宜的。他是中國人的友好兄弟。他的中國話便是在部隊時向中國人學的。

  我們看住了那女孩,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發覺她的青嫩。尤其她故作風騷地對我們滿臉堆笑時,也是孩子的一派天籟,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純粹……

  但她的姐姐和妹妹到底走了比她遠得多的路。在異鄉,在比其他妓女路段差得多的一隅,你會感受越南女子的侷促:我們這些同為亞裔面孔的女人趴在櫥窗邊,像參觀動物園的猩猩、獅子,用挑剔的眼神掃射了她身體的各個細節,又以不屑和高貴的表情,離開。她也離開了櫥窗到後面的別室,猛然地,把門摔得山響。

  我知道我們冒犯了她。她賤,但野白合的生存也有尊嚴。

  我決定將來永不參觀妓女。我在這樣的決定中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思考性問題:

  首先擔憂的是,人類淋漓盡致、毫無顧忌地玩弄性遊戲,總有天老地荒的窮盡,因為上帝只為我們裝配幾許的敏感器官。當它們成了一堆嚼不出果酸的蘋果,上帝啊,要製造怎樣浩大無邊的春藥才能拯救人性的本能……

  我簡直被自己的思考嚇住了。但眼前卻是旖旎風韻的阿姆斯特丹。花街其實蠻漂亮,小橋流水恍若周莊。水也是好看的樣子,那麼多神秘的燈色丟進去,不過是更妖冶的人間煙火。

  我向旁邊同車的男子要了一支煙,給我打火的時候,他身上乾乾淨淨的體味讓我有種曠遠之感。我的性覺醒遲晚得可憐,大學三年級了,到學校禮堂看電影還會拎著報紙,用來隔離男人坐過的熱板凳,以防懷孕。一次,某男堵住我,揪著我的鼻子說:小傻寶、小傻寶。……迎面而來的男兒氣息,乾淨、清朗,幾乎窒息了我。怎麼說呢,他有些邪邪的挑釁也是用漂亮的眼睛說出來的啊。那種年頭,像這樣讓人心旌搖曳的男人比比皆是。而如今,我們愛過的男人已人到中年,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

  阿姆斯特丹的早晨八點,風車村的居民還沒起來。這些懶散的傢伙,他們就是起床了,還會一口一口慢品著咖啡,而不會為遊客的到來打亂自己的好時光。他們留下了一座安靜而美麗的村莊任我們任意享用。

  大陽無雲遮擋,男人樣的粗獷豪放。強光打在綠色的原野上,晶瑩的草叢、褐色的木欄,高大豐茂的蘆葦簇擁著水邊的風車,讓它轉動的姿態如帝王般的從容。

  這裡真的是天堂一樣的地方,美得乾淨而安詳。

  窗口洞開,白蕾絲花邊的窗簾拂在一邊。銀髮夫婦坐在窗口,望著遠處,興致盎然地小聲討論,地老天荒似的。

  遠處有什麼呢?我也看過去:不過是風車在亘古地轉動,天藍得驕傲而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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