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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羅馬的憂傷

2024-10-04 06:41:08 作者: 吳景婭

  七月去羅馬,風乾枯枯地熱。狹窄的街道,碩大的公共汽車,於是,城市有了虛假的車水馬龍的景象。

  愈是靠近古鬥獸場的區域,愈顯出這座城的底色:很殘敗的街市房屋,鴿灰色調,一大片一大片的。偶爾也有玉白和磚紅的建築恍惚而過,但依舊有說不出的黯然。羅馬或許有過它唇紅齒白的時光,但如今,你會憐憫它的古老、它的掙扎。

  其實,我們知道:我們基本是行走在一種廢墟上,目睹著凋零像電影慢鏡頭一樣緩緩從容地展現。但我們中的許多人卻為能在一個千百年前就存在的泉眼上喝口水而異常快樂。從這座修建得如此漂亮、甚至現代的街頭供水點上,我們又溫習了古羅馬的強大——強大得陽光總會充足地照耀在威尼斯廣場上。那些漢白玉雕琢出的獅子有著堅挺的翅膀,一有風吹草動,隨時可能一衝雲霄。

  但羅馬仍是不漂亮。並且,總像潛伏著什麼危險。我在羅馬總是時時捂住斜肩包,捂得兩手是汗,還是不能減輕我對這座被母狼餵大了的城市的恐懼。

  是不是羅馬時不時的猝然事件讓我缺乏預見性,所以我怕?因為整個歐洲實在是太安靜,晝與夜,曠遠的田野與燈火幽明的街市,一切,美而規矩,不會有意外,也讓人懷疑明天與今天真會有些不同。

  而羅馬卻是異數。我想,如果羅馬真有浪漫,那也是它的躁動所致。

  (一)

  在古鬥獸場,剛才還顯得庸常的廣場,突然就腳鈴輕揚,手鼓的聲響像雨滴般的密集,拼命地打在熱辣辣的石磚頭地上。三個黑衣女人邊舞邊唱,肥碩卻輕盈,唱的什麼跳的什麼已不重要,只見到她們的大耳環在陽光下鐵馬金戈似的左衝右突,隨著大胸脯的每一次抖動而旋舞。

  公共汽車站的人聲鼎沸,幾乎全是說漢語言的人喧譁出的。而她離我們還不到三米,卻是誇張地摟著比她矮半個頭的男人接吻。她有一雙修長得不真實的腿,裸露著的膚質是歐洲人難得的細膩。屁股卻大,要把緊裹的短黑皮裙綻開似的。在大熱天,在他們的接吻從牆邊輾轉至電桿邊,又輾轉至一排石階上時,黑皮裙都像一枚炸彈,要在我們眼前炸開。她甚至把身子壓了下去,像鬥獸場上那些強壯的石牆一樣密密實實地壓下去,接吻仿佛無邊無際了。他們進行的是法式濕吻,就是舌頭與舌頭糾纏的那種。那個女人密密實實的壓下去,接吻便有了搏擊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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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發覺這裡女人的風情中都有一種攻擊性。如果說高大威猛的德國女人像轟隆隆開來的坦克,這裡的女人更像小蜜蜂,肉乎乎的、妖媚的飛來,看不見的利刺蜇你,冷不丁的痛。她們看你的時候,喜歡下巴抬得高高的,再從濃密的睫毛下拽出一些眼光來,盯你,再迅速轉眼看別處。她們穿著千奇百怪的吊帶裝,再戴寬大的太陽鏡。我從沒見過世界上哪個城市的女人,像羅馬女人這樣熱愛著太陽鏡。

  我見到一位女人把小鎖吊在頸窩,就成了獨特而硬朗的首飾。她那樣誇張地打扮著,卻靠在站牌下面,哭,像嘔吐一樣地哭。

  (二)

  從羅馬出來,是被世人經常念叨的羅馬大道。路並沒有非凡的表現,不算寬闊,不算筆直,但它也是聲名顯赫的羅馬大道啊。

  已是黃昏,歐洲周末的黃昏,羅馬大道上的車輛都有瘋了似的慌張,速度變成模糊的聲響和光影,擦著我們的車窗飛也似的過去。

  每個人都著急去趕一個目標,轟轟烈烈、爭分奪秒的。當然,也有不急的人——

  我是在車影與車影的間隙,瞧見那些女人。她們都穿著短得可憐的黑皮裙,起碼有15厘米以上高的高跟鞋,讓她們白花花的大腿不可思議的修長。但鞋跟太細了,比手指都不如,上面的人便顯得岌岌可危。每一次車輛從她們面前呼嘯而過,都要把她們像一張廢報紙似的撕碎,再吹走。

  當有人告訴說,她們便是馬路女郎。如果瞧上誰,停車、談價,妥了,就可以把她們帶上車干點勾當時,我們車上的好多男人已亢奮異常,先用熱火的眼睛把她們熱熱鬧鬧地意淫了一把。

  知情人又說,這些女郎全來自東歐,比如讓我們耳熟能詳的羅馬尼亞,阿爾巴尼亞……。她們像蝗蟲一樣狙伏在義大利的各個城市,歐洲的其他國家也有。貧窮而下賤的她們簡直是歐洲的新威脅,當地人對她們的厭惡甚至超過了對土耳其人。這些像蝗蟲一樣的東歐姑娘,她們的美麗也像突如其來的山火,威脅著歐洲嗎?

  但在這個人人都忙得像元首日理萬機的周末,幾乎沒見到有一輛車肯為她們停下。面臨愈來愈深沉的夜色,她們的搔首弄姿會顯出孤獨和滑稽。還有那細得決然的高跟鞋,更會讓她們的等待,傷痕累累……

  我還不如調頭去看那些隱約的古城。在離羅馬大道遠處的高坡上,古城的影子掩映在艷黃的花色中。年輕的花葉和古城矗立的石頭教堂、尖頂房舍有著舉重若輕的呼應。但縱橫的小道竟是無人的。古城在黃昏中的模樣,突然讓我有了極其熟悉的感覺。不誇張地說,簡直是與生俱來的熟悉。這讓我生出莫名的憂傷。而細想想,又是不得知的。

  就這樣去了熱那亞。

  (三)

  港灣城市的熱那亞多少是義大利的現在,多少讓人感到新生活的熱火朝天。我們住的賓館才開張不久,面孔和色彩都像極了我們中國許多縣城裡的「星級們」,突兀地盛大著,有一種很光艷的俗氣。

  我們的車在這裡拋錨了——在一個毫無個性景致的地方。我們在義大利的太陽下沮喪,想著和國內一樣的心事。但兩三分鐘後,情況就完全不一樣:我發現了她們——

  這個賓館來了許多的東歐姑娘。

  現在我已能金睛火眼地在服飾打扮、妝容,甚至塗抹的香水味道上,迅捷地把東歐與西歐的姑娘辨認清楚。

  這些姑娘一撥又一撥地占領著廁所,對著鏡面,誇張地打造著妝容。在歐洲,女孩化這樣濃的妝真是少見,何況她們用的化妝品恐怕都有些劣質:塗上眼睫膏的睫毛幾乎凝成了鋼針,造做得可怕;白花花的粉抹上臉,更暴露出毛孔的粗獷。

  有一位長得很清純無辜的女孩,她穿著很艷麗的粉紫吊帶,一俯身,皎潔而纖瘦的後腰畢現。蹦跳出來的,還有一對不可思議的大乳房。它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衣不蔽體的吊帶衫往外春光乍現。……其實,她俯下身,是要用大紅色的口紅去塗抹紅色人造革靴子上,被踢掉的一塊皮色。她的手臂上竟也像泰森一樣紋著毛澤東的頭像。只是我們神采奕奕的偉大領袖,在她細得可憐的手臂上,變成了很消瘦的中國南方的老頭兒。

  我目睹著這個把自己裝備得像好萊塢肉彈女星的女孩,妖媚又凜然地走向大堂。而又很快發現,她和她們並不是走向男人,像我們國內慣用的術語——坐檯,而是來應聘該酒店服務員的。她和她們打扮成那樣,因為招考官清一色是男人。而她們一二百人應聘,最後的幸運者不超過2O名。

  那夜,我的睡眠又成了問題。上帝註定不讓我在義大利睡一場安穩覺。比如昨晚,我在熱那亞凌晨4點依舊的悶熱中醒來,卻看到了終生難忘的一幅晨景。原來,窗外離森林如此之近,月亮這個文學意義上的角色又如期出現。它的淡輝讓森林瀰漫著冰藍的霧氣,靜謐得讓人窒息。突然跳動的松鼠使樹枝不可承受似的,它毛茸茸的尾巴是決然地打擾了露水……。山巔的地方,教堂鐘樓白色的尖頂像船桅一樣從大海的浪涌間升起來。一種來自雲端上的問候,居高臨下,恍如春夢的憂傷就挾裹其中,難以言說。

  我在那個時刻霍然明白有關羅馬大道古城的記憶是怎麼一回事——很小的時候,看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裡邊的地下工作者薇拉姑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的歐洲美女。她兩條金黃色捲曲的大辮子上,蝴蝶結像四月天的春風活潑又青蔥。她微笑,唇紅齒白地唱: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裡加入游擊隊……任外面白色恐怖、腥風血雨,薇拉的浪漫如故。勇士、山巒、春天的元素,讓易脆的生命有了無限的美好。後來,美人薇拉被義大利鬼子抓住、姦淫,最後殘酷地以絞刑殺害。在絞刑架下,她,依舊唇紅齒白地微笑,風吹拂著她的頭髮,臉龐秀麗而貞潔。她告別的家鄉太像羅馬大道的古城那樣的地方,甚至連其中的小道都幾乎一樣,薇拉騎著單車,風也似的飛過,漂亮的裙子像天外之物。如果她活在現世,不知會用什麼牌子的香水?但只要她飛過,就一定會有暗香隨風而動的……

  (四)

  回到國內已兩百五十多天了。有時想起羅馬,也就是一堆平庸而蕪雜的碎片。好在有一個鏡頭總讓我忍俊不禁:

  就在鬥獸場前面的君士坦丁凱旋門,就在我等正搔首弄姿留影又留影的神聖古蹟之地,一個穿得花花綠綠的吉卜賽女郎走上前來,撩開大花裙,蹶起肥屁股,狠狠地就尿了一泡尿。她抬頭,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神情甚至高貴,像轉世的埃及豔后,重返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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