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大門無形
2024-10-04 06:41:23
作者: 吳景婭
朝天門適合遠眺。
站在江北嘴或南濱路的某個角度去望,隔著一河又一河大水,隔著一種天之涯地之角有限與無限的空間,以及前世今生的煙雲與迷惘,朝天門會在水聲中嘩啦而至,倏忽間又遙不可及。朝天門龐大的建築再不是一個固體,一個地標,而是一種上天入地的奇異想像,水天結盟的行為藝術。
朝天門讓人難辨雌雄。秋冬水瘦,它站立的姿態一覽無餘,像雄性士兵一般盡職盡責地站在那裡,骨骼粗大、肌肉結實,巋然,充滿鬥志;春水奔涌,它伸出自己的尖角,似一把利劍刺破揚子嘉陵二水的糾纏,讓濁者自濁,清者自清;夏季,它往往面臨著汪洋傾城的考驗。於是低頭、華麗轉身,恰恰變為一枚輕盈的葉兒,溫順自在地與暴虐的波濤同嬉戲共存亡,斜睨洪峰的來去。
若論識時務為俊傑者,非朝天門莫屬。六百多年的星移斗轉,多少樓台被歲月這把砍柴刀砍個七零八落。而朝天門總會在歷史的接縫處,抖落過時的塵土,重裝上陣,舊貌換新顏,去引領新時代的時尚。朝天門總在扮演呼風喚雨、指點江山的領袖或英雄角色。你要讀懂重慶,首先便要讀懂朝天門。朝天門是重慶的扉頁、卷首語,甚至,是重慶為城的大標題。
(一)
細讀這個重慶城的大標題、扉頁或卷首語,有三位男人的身影會在字裡行間飄飛。戴鼎,一個在如今的電腦上再也無法被「白度」的傢伙,隔著六百年的歲月,已無法去揣測他高矮胖瘦的模樣——是會像現在一些貪官那般禿頂、形容醜陋,掉著一個十惡不赦的啤酒肚呢,還是會像在朝天門打拼的小老闆,精瘦的身條,兩眼賊亮,走路虎虎生風?但可以坐實的是,他曾是重慶城最大的野心家,很擅長見風使舵、溜須拍馬的官場文化。明洪武四年秋,盤踞重慶多年的大夏王朝剛灰飛煙滅,作為掌管重慶城明衛指揮使的他即刻仿明都南京,壘石築城。他要打造一個山寨版的金陵石頭城來向疑心重重的朱元璋表決心。但,他還是來了點小創意,讓十七道門沿江迤邐而立,像謎語般九開八閉。十七道門,道道若虎踞龍盤,氣勢不凡,而眾門之首當屬朝天門。戴鼎便拿這門當寶貝,成為他向遙不可及的朱元璋致敬的大排場。看看吧,一門朝天而立,朝滾滾長江東奔之水而立,其寓意昭然,那「天」便是朱元璋、是天朝金陵。而朝天門也成了迎天官、接聖旨的指定之所。
戴鼎從不掩飾他要巴結朝廷的那點心思,可謂結結實實、一點不偷工減料地修建了朝天門,以至於把它修成了壁壘森嚴的重重機關,由大城門、瓮城、三門洞組成,「朝天門」三個字便刻在瓮城門楣上。可以想見戴鼎的得意,他在山高皇帝遠、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地域創造了氣焰囂張的官場文化、官場建築,讓如此聚天地靈氣的風水寶地經常幹著「迎官接旨」的勾當。是時重兵把守,草根免進,連商船、民船也不能靠朝天門碼頭半步。朝天門對老百姓而言,不過是只聞其名,難近其身的冰冷官場機器。而戴鼎非常享受這樣決絕的霸道,那是一種皇帝的感覺。他希望每一個為官者都能視之如命,把這樣的享受延伸至千秋萬代。
他卻沒想到僅僅三百年後,他的規矩就有了終結者。那便是遂寧人張鵬翮,一位有著人文情懷的清初名相。他到重慶巡察時,聽說了朝天門自古以來的這般陋習,怒髮衝冠,以另一種強權廢出了在朝天門維繫了幾百年的官家特權,把這麼一個風水寶地還給了老百姓,也真正還給了重慶城。
在百度一輸張鵬翮,便有眾多詞條奔涌而至,可見良心臣相才能名存千古。雖然同樣難尋張鵬翮的畫像,但他的不少詩詞卻能像山河入夢般潛入你心靈的隱秘處。他寫「歧路無知己,天涯畏影單。黃牛千嶂夕,白馬一江寒」。透過他有些冷意瑟瑟的詩,你似乎已看到了天涯孤人的畫面,對這位高官產生一種莫名的同情、體恤——原來他的內心還住著一個多愁善感、悲憫萬物的張鵬翮,並非像他官帽般的強悍。便能想像這麼個集文學家、詩人、教育家、水利專家、外交家於一身的人物佇立於朝天門時的情形:江風或許會吹動他的鬍鬚(假若他也像關雲長一般蓄著性感的美髯),吹動他的官袍,吹動他像江面水鳥倏然飛過的靈感,他也會涌動出二三百年後青年海子的詩情,面朝浩瀚無邊的水域,內心一片春色,開得桃紅李白;或者,他會受朝天門暮色的誘惑,陶醉在一片「漁燈明遠近,樹色隱青蔥」的意境裡,感受真切的家園之感,不再天涯畏影單。因為他永遠不會是一個人在戰鬥,懂得感恩的重慶人早把他視為鄉親。
第三位男人叫潘文華,重慶建市後首任市長。他是位行伍出身的軍人,川軍主將,曾被授予「植威將軍」的稱號,可見他拿槍的手何等果敢決伐。這麼一雙手用來搞市政建設,同樣雷厲風行——拆城牆、建碼頭、修新區,重慶城區的第一條公路、第一所高等學府重慶大學、第一座中央公園、第一個珊瑚壩機場都是在他執政期間誕生的。當然,也是為了拓展朝天門大碼頭,他下令拆掉了朝天門的大城門、瓮城等,讓朝天門成了無門之門。以現在保護文物的意識來看,潘市長似乎有些軍人的衝動,缺乏地域文化發展的眼光。然而,那畢竟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所謂的重慶城仍在鄉野的泥濘中艱難徘徊。可以想見一位渴望作為的市長如何在心急如焚。潘文華有個綽號叫潘鷂子。鷂子屬鷹科,小型猛禽,飛速極快。從這個綽號便能窺見老潘性格二三。老潘長得倒不生猛,眉眼清秀、面善,戴一無框眼鏡,倒有幾分文質彬彬的文人氣質。作為現在的重慶市民,我對這位首任市長仍充滿感激,因為畢竟是他首先用城市文明之光來照亮我們曾破敗不堪的母城。
這三個男人分別扮演了朝天門修築者、改造者、摧毀者的角色,而朝天門也在他們手中不斷變幻著自己的內涵與外延——從橫空出世,大開大闔,到步入大門無形的境界;經歷了大官場、大碼頭、大商地的更迭之路;成了重慶最崇高、氣派,最具形而上力量的一座門。
(二)
朝天門對於每一個體的重慶人來說,可謂悲欣交集。它是重慶人大派對的社交場、歌廳舞,每個人似乎都可以去那裡吼一嗓子,撒一把野;它是渝洲版的灞橋,上演了人世間太多的重逢與告別,黯然銷魂與勝利凱旋。
可以說,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座朝天門,對它的描述無不烙上自己人生悲歡離合的印痕。記得2011年在北京遇見88歲的東方女神秦怡,提及重慶,年邁的她少女般地一偏頭,若有所思。忽兒便宛然一笑說,當年爬朝天門的石梯,哎喲,我的腿喲。那石梯真是掛在懸崖上的天梯。秦怡指的當年是她十六七歲嬌嫩的當年。她是坐著「皇后號」逃離危險地帶,投奔陪都重慶的。她說,當「皇后號」抵達朝天門碼頭時,她一直站在甲板上眺望。十月,山城已有淡霧瀰漫,高高低低的燈光破霧而來,像有靈性的螢火蟲成群飛舞。她在異鄉的天穹下,淚流滿面,透過淚水中去望朝天門,如望見美國紐約自由女神一般欣喜、踏實。的確,重慶是秦怡的新大陸。重慶讓這個舉目無親、怯生生、只想當小學教員的女孩轉眼間成了叱吒話劇、電影舞台的女神,一紅幾十年。而當她在舞台上眼波流逸、萬端風情時,當年朝天門絢麗的燈火便化作了底色。
抗戰時,我外公外婆也扶老攜幼帶上一家十幾口從北京輾轉來到重慶。朝天門也是他們踏入重慶城的第一片土地。「重慶人好哇,碼頭上好些人買洗臉水,外鄉人來,一下船便能洗把臉,照照鏡子,不至於蓬頭垢面進城」。外婆是北師大畢業的女知識分子,把面子的尊嚴看得比肚子的溫飽還重。當年重慶人在朝天門的這樁柔情買賣給她這個下江人留下了終身不可磨滅的好印象,以至於抗戰勝利後還鄉,她笑吟吟地把自己的幾個兒女留在了重慶讀書、工作、婚嫁,開枝散葉,於是才有了我這個北中國與南中國融合的女兒。
朝天門在重慶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那批人記憶庫里,是一部情節複雜、沒完沒了的連續劇,可能是勵志片、言情片、青春片,也可能是火光沖天的戰爭片。
我的一位當過知青的朋友,每每說起朝天門常用五個字來形容——「家園的大門」。17歲身形單薄的他是從朝天門碼頭出發,去下川東的奉節當知青的。他說,離城那天,當汽笛一聲響,輪船把水面犁出驚心動魄的一片白浪,朝天門像往事似的無處可覓,船上的女人幾乎是在集體哭泣。男人眼神惶惶,唯有沉默,心裡一遍又一遍溫習朝天門的模樣,像怕走丟的孩童拼命去記住父母姓甚名誰。而當他每一次回家探親,依稀望見「紅港」大樓在煙雲間聳立,總會恍然覺得那裡有人在焦急地等候著他。雖然一瞬間便清醒過來:自己的父親還被關押,母親重病在床,兄弟姐妹散落他鄉。但仍喜歡把這種幻覺一遍遍享用。朝天門讓他有了被等待、被需要、被溫暖的感覺,忘掉自己與這座城曾有的恩怨,而恨不得跪下來,一級級去吻朝天門的石梯坎,因為它已成為他心目中的長輩、智者、偶像與精神領袖,它寬闊的水面仿佛是一種令人動容的肢體語言,告訴所有的歸來者:歡迎回家。
(三)
朝天門於我更似一堆強弱不定的音響——碼頭上此起彼落的汽笛聲,扛著大包的力哥走過閃悠悠踏板的吭哧聲,上下船的旅客推推搡搡的抱怨聲與叫罵聲。而最讓我浮想聯翩的是當年纜車叮叮噹噹爬上爬下發出的聲響。那很像一種雄鳥求歡時的鳴叫,春情亢奮,誰也無法阻擋它的進攻。
前些年我常於仲春之夜坐在朝天門碼頭那坡梯石坎上發呆。那真是個發呆的好去處:一眼望去,水天浩蕩,遼闊的空間似乎能承載遼闊的心事。尤其是在星滿蒼穹的夜色里,已看不清兩江交匯的奇異之景,唯覺黑漆漆的大水化作千萬匹閃閃發光的綢緞在腳下嘩啦啦翻滾。這水聲有時像風塵女子在放嗲、有時又童言稚語,有時一片天籟,令人禁不住心馳神往。一瞬間,便覺背後有動靜,恍惚見著一二小和尚提著燈籠匆匆而至。燈籠上明明白白寫著「金竹寺」的字樣。小和尚的面容在燈影中真實無比,包括那淌在臉頰上的汗珠。
重慶民間一直流傳著「金竹寺」的故事,那是漁歌唱晚中最神秘的一章。雖版本眾多,卻萬變不離其宗,都是在敘述一個重慶力哥、即現代山城棒棒軍的祖師爺如何受人之託,從成都跋山涉水捎一封書信給朝天門金竹寺住持的神奇經歷——
千辛萬苦的征程對力哥倒是小菜一碟,令他痛心疾首的是,來到了朝天門,面對汪洋一片的水域,他已無路可走。上哪裡去尋金竹寺的蹤跡呢?他有些絕望了——這該死的大河難道要摧毀一個重慶男人的信譽麼?
也是在月華如水的夜晚,也是在力哥對水發呆的朦朧中,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有一二提著「金竹寺」字樣燈籠的小和尚來到他身邊。接下來的情節堪比好萊塢的神話電影——朝天門的大水陡然分開,出現一條筆直的石梯直抵水底,那裡佇立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力哥像詩人但丁緊跟貝亞德神女般跟隨著兩位小和尚,終把書信交給了這裡的住持。住持問他何以謝?這位憨厚者答,不用謝。若是可以,砍寺中一截竹子予他便可。他是力哥,靠棒棒求生。送信的忙亂中,他丟失了自己的勞動工具。
他果得一竹棒棒,心滿意足重返陸地,只當自己完成了一種功德。待回首望,仍只見一河大水波濤洶湧。再一細看自己的竹棒棒竟變成了金棒棒。他被驚嚇得不輕,才知神奇的朝天門讓他遇見了仙人。
想來「金竹寺」的傳說在重慶流行了好幾百年了吧,它幾乎在影響重慶人對神話的態度: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甚而鍛造了重慶人的浪漫氣質,他們真的相信每一片水域下都可能藏著另一座重慶城。今年初春在南山上,一幫文人就著幾瓶高度酒澆灌出的亢奮「侃大山」,便有一男作家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也見過「金竹寺」。那時,他還是朝天門年輕的碼頭工人。大旱年,水往江心撤退,幾乎成了小水塘。他下去游泳,一蹬腳,身子竟被下面建築物的飛檐擦破皮,血流不止,只好上岸。待傷愈再下水,卻怎麼再也找不到那水中的飛檐了。另一男詩人當即表示贊同。說自己年輕時與女朋友談戀愛,一宿宿泡在朝天門的石梯上,干一些普天下男女都會幹的事情。夜半,江風疾吹,竟從水下傳來一陣陣敲鐘聲,驚了他們的好事。是誰在那裡敲鐘哇?急湍的水流、成精的魚,還是忙著趕路的時光?或許,就是「金竹寺」自我的發泄——它受不了人們的不相信。男詩人站起身,眼裡閃動著奇怪的光,把一隻手伸向眾人,激動地一再重複地問:誰在那裡敲鐘哇?我需要知道。
我的一位女朋友也是「金竹寺」傳說的堅信者。她是朝天門大正商場搞服裝批發的女老闆。十多年來,她總在凌晨四點披星戴月趕到自己的店鋪,下午四點趕回家為老的少的做飯洗衣,晚八點準時上床睡覺。每天,向著朝天門的進發之路,都是危途——她數次被搶,差點被強姦。但她咬著牙堅持了下來,把自己從一個下崗、悽苦無依的單身母親拯救為住聯排別墅、送女兒出國留學的獨立女性。她最喜歡世界著名女建築師扎哈的名言:強悍的人生無須解釋。但她做起生意來卻懂得柔情似水,人家稱她一聲姐,她就實實在在當人家是妹。她說:為什麼那麼多的重慶人都靠在朝天門做生意做發了?還不是沾了「金竹寺」的光。千萬別當它是說著耍的神話,它是在教重慶人做人呢:偷奸耍滑,你就只得個竹棒棒;守信堅持,便會得個金棒棒。
每每置身於朝天門批發市場,我都會百感交集——它像這個世界上最碩大無朋的奇妙機器,吞進了無數噸的渴望、欲求、汗水、痛苦的淚以及拼搏時的呼喊,吐出的也許是財富、勝利的笑容,也許就是無奈與絕望。但,更多的人仍選擇不撤退;它像一列單程列車,閱盡重慶城這三十年的光陰,走過春色也走過苦寒天,對每一個被擠下車的旅客都抱以同情卻又束手無策,只顧著無所畏懼地的前行、前行。
那麼盤桓在朝天門的「金竹寺」傳說意味著什麼呢?可以說這個重慶城最絢麗迷人的故事,在這裡、在重慶人打拼的聚集地經久不息地流傳,是為了揭示、感召、傳播一種幾百年來積澱而成的朝天門精神。它也是重慶人精神的內核之一。它更在提醒所有的重慶人:假若你站在朝天門碼頭離水最近的地方,望著滔滔大江東去,一回頭便會發現重慶山高坡陡、地勢險惡,是沒有多少地盤與機會供人們去虛情假意、狡詐、算計、迴旋、前怕狼後怕虎的。重慶人必須耿直、誠信、勇敢、吃苦耐勞,才可能在這比上青天還難的地方活著、活得欣欣向榮、生兒育女、千秋萬代。這,便是重慶人的命。
細數數,滿世界都沒有哪個地方的哪道門敢以「朝天」命名,唯有重慶敢。重慶人命大福大,門朝天開,朝自己的心窩子開,朝自己艱難的命運與不屈的人生開,那無形的大門便成了天下最厲害的一張嘴,最滔滔不絕的語言——代言重慶,時時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