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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地角風情

2024-10-04 06:41:00 作者: 吳景婭

  地角的雲瓦灰瓦灰的,很凝重的模樣兒。海,到了這裡,順著長長伸出去的一葉嶙峋礁石陡然轉個彎,像書法家最隨心所欲揮出的「之」字。地角的地名是否就此得了來歷?

  同樣瓦灰色的細碎浪花兒一急一緩舔著天涯邊,海天融為了一體,混混沌沌,鴻鴻朦朦,世紀之初才有的率真。

  地角的風帶有濃郁的咸腥味,那是堤壩上成片成片的魚乾曬棚所致。棚架,竹篾塊鋪成,上面錯落有致地泊著黑黝黝的章魚、魷魚、八角魚乾。雖然它們己棄甲丟鱗、支離破碎,炎炎毒日下成了大陽的俘虜,但依然保持了水中遨遊的自由而歡暢的動感。有年邁的老阿婆蹣跚其中,用大蒲扇驅趕蚊蟲,又用瘦骨蒼蒼的手輕輕翻弄著魚乾,伺候孫兒女樣的細心。老阿婆,.黑綢衣、黑綢褲,背上卻懸一條長長細辮,亮亮的紅毛線頭系在發梢,海風微微起時,一團鮮紅便在魚乾曬棚間蜻蜓般地跳躍。

  地角不過偏居北海的一隅,從市區哪個角落來,也是單車半個小時便可及。但外地人、包括北海的當地人卻鮮有涉足,使與豪華喧囂的「皇都飯店」相距數步之遙的它隱於某種神秘中。去地角,倒有去地老天荒之所探秘的懸念感了。

  同行的韋大姐,多年前曾是潿洲島上的打魚女,對地角這種充滿著漁業文化氣息的地方該是司空見慣。或許是受了我和小雪兩個「川耗子」浪漫情懷的感染,竟也興致勃勃欣然前往,並一改平素的拘謹,隆重地著一身白底碎花的連衣裙,任婆娑的裙裾蕩漾在褐色的腳踝上,腳下隨意穿了雙湖藍色的拖鞋,清爽而樸實的打扮與地角的鄉風鄉情極為呼應。

  拐過一道彎,見一廟宇模樣的房舍冷清清地煢立於山坳里,心想該是漁家心儀的地方——龍王廟了。抵廟門,吱呀一聲從裡面出來一位精瘦的老者,打量我們幾眼便指點對面的山樑一個勁作揖。我想,他或許是廟裡主持,要我們先向東方叩拜後方能入廟門罷。便定心靜氣,肅穆而虔誠地朝遠方一叩三拜。他似乎更著急了,呀呀叫著,仍朝著前方指手畫腳。前方的山樑也是瓦灰瓦灰的,一朵淡雲悠悠飄過,才讓我看清梁子邊竟有各色旗幡獵獵飛舞,旗幡後是座頗具氣勢的廟宇。

  

  與在川中見過的古剎名寺不同,這座廟宇呈現著平民氣,大門上高懸了「大王宮」的橫匾,左右分別為「思罩海角,澤遍天涯」的對聯。青磚牆壁上,艷俗艷俗的色彩描了「游湖借傘」「臥佛聽松」「宗保招親」等傳說典故的圖畫。光看門庭,不像肅肅然虎著臉兒嚇人的廟寺,倒像尋常人家的堂屋。

  空曠的大殿中供了二郎神君、土地公公、楊二公等神像,四周都飛舞著寫有「四季平安」「保佑平安」「一路平安」的錦幛。最讓我稀奇的是,一面牆上擠擠匝匝掛了數不清的鏡框,有精緻貝雕工藝品,有栩栩生動的絲繡工藝品,上用工工整整的紅字寫了「敬送大王宮眾位神靈爺爺惠存」,落款為「李三妹、何大姐、黃阿婆」……。有遠道來的香客正在求籤,不幸抽了下下籤,廟主持一臉悲戚地用難懂的北海話為他念簽語,時髦的小伙倒笑嘻嘻地不在乎,他未必誠心來求什麼?

  但認真而虔誠來此乞求的卻大有人在。一對老阿公阿婆,互相攙扶著爬上高高的石階,入得宮門即顫顫巍巍仆倒在蒲團上,面對高高在上的諸神,深深低下頭去,良久,起身,老阿婆從皺巴巴的黑絲帕中取出兩張拾元的鈔票,鄭重地投入「功德箱」中,又獨持一炷香來到宮外的香爐前,小心翼翼地插上,面朝大海跪拜,閉上一對渾濁的老眼,口裡念念有詞……嘩嘩的海潮聲洶湧而來,像性情暴戾的男人,擊退一切平和的聲響,讓滿世界都迴蕩著他那粗獷、毫無節制的怒嚎。海,其實還隔得很遠。但擊打礁石的浪珠兒似乎如狂風上天似的,會潤濕她的雙腳,會潤濕大王宮前每一寸泥土……而她。只顧做自己的祈禱,灼灼烈曰下,專心致志,一點也不馬虎。我看看表,她已跪了半個多鐘頭。我猜想,遙遠遙遠的海上,一定有她的兒子或孫子在與風浪搏鬥……

  這時,水天由半下午的瓦灰變成了橘黃,像鍍了金的一襲袈裟,天變得更高深,海變得更闊遠,反襯著老阿婆愈發瘦弱、渺小,如一星浮塵懸於天地間。但她的身影讓人生出莫名感動,聯想起大王宮裡有著那麼多「平安」字跡的錦幛,那麼多誠心誠意獻給神靈的禮物,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它們似乎幼稚可笑。但置身此景,你會深味一種人類摯著、倔強和熱忱的精神。你甚至會這樣想:面對如此虔誠的敬意,大海真的不心存愛心與畏懼麼?

  夕陽朦朧著眼昏昏欲睡了,我們也將回家趕晚飯。踩著長長的影子,享受微腥的海風,彼此以沉靜的目光交流著不可言傳的感受。影子中,數韋大姐的細長而婀娜,足以證明她常自詡的「年輕時身子苗條得好看」是千真萬確的實事。天邊徘徊的晚霞醉進她的眸子裡,深凹的眼睛便是一泓流溢著五光十色的古井。「韋大姐做姑娘時,一定是靚妹,好多人追的靚妹。」我和小雪情不自禁被滿臉生動的韋大姐吸引了。「那倒不是」,韋大姐幾分嬌羞,不地道的普通話更是忸怩得可愛。「嗨,說起做姑娘時啊……」大姐的上半截子話未完,下半截子的話已被海風吹得老遠老遠……「那時,喜歡上一個教書先生,人樣兒俊俊的,長得挺精神。我們同在大隊宣傳隊唱歌、跳舞,他還教我學珠算……後來呀,他去了南寧省城讀書,又分配在那裡教書。我在島上仔細一想,南寧那地方肯定遠遠的,怕是要到天邊了。那種熱鬧的城市我一個島上的妹子又能去幹什麼呢?便托人帶了信去,要他好好安心在那裡教書,碰到模樣靚心腸好的妹子就娶來做老婆。要他莫擔心我,我會好好打魚、織網、過自己的日子……那年秋後,他的回信託人捎來時,我已跟了現在的老公……」

  大姐的故事散散淡淡,隨著悠長悠長的漁村小巷曲曲彎彎。村里已是掌燈時分,暖暖的燈光從一家家門縫、窗簾子邊泄漏出來,偶爾還挾裹著紅線女悠然婉轉唱著的粵劇。街口,銀髯飄飄的老阿公牽著牙牙學語的小孫兒在等候出海未歸的親人;葡萄架下,一家子正開晚飯,七八隻黧黑黑的手巧巧剝開著貝殼,螃蟹……

  潮聲很近,依舊灑洶地唬人。但聽著潮聲的人們怡然過著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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