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瀘山的豆花邛海的蝦
2024-10-04 06:41:03
作者: 吳景婭
在重慶天空依舊不清爽的夜晚,去看西昌的月,真羨慕世上竟有些人住得離月亮那麼近。隔著山一重、水一重的記憶,總揮不去月輝籠在西昌城城牆頭,悠悠地盪開,久久地駐足,然後才一步一回頭依依惜別的那種情景。
在我的想像中,西昌望月最好的去處是瀘山和邛海了。不是麼?在瀘山,當那暮鼓一擊空山再無人跡鳥語,獨坐寺廟屋檐下、青石坎上,手裡不經意地把玩一杯清茶,只顧屏神凝望西方,月亮也就在你一眨眼的疏忽空隙間飄然而至,一伸手就可擄住束束清輝;而獨撐一葉扁舟盪向邛海的深處,離天上的月倒是遠了,但掬一捧水珠兒向湖面撒去,千萬個月亮便在湖面躍然而生,仿佛輪迴了幾世的月亮都在這一夜與你有緣了。
其實到西昌,只是去望望月,似乎太風花雪月不食人間煙火。行路千萬里,吃遍天下名饌珍饈,才不失「以食為天」的人的本分。於是到西昌的第二天,我就慫恿先生上瀘山、下邛海,因為旅遊書上明明白白地寫了:瀘山的水潔淨甘純,點出的豆花白嫩爽口;而邛海的蝦鮮肥可口,油炸、清蒸都是令人稱絕的好菜呢……
瀘山、邛海位於西昌南郊五公里。瀘山因形似蛙,又位於古雋州南郊,又名蛙雋山。其間漢柏蒼翠、古剎連疊,在平曠的西昌紅土上有種君臨天下、巍巍莊重的帝王之氣。
山腳下的涼山彝族歷史博物館是來西昌的人必要去的地方。山上的光福寺內藏有「地震碑林」100餘通,詳記了涼山歷史上的三次大地震。腳走得疲乏至極的時候,自然要問及豆花,打草的老翁隨手一指,幾重紅牆黃瓦的廟宇如蒲松齡《聊齋》里的傳奇,魔術般地倏然立在你身後的蔭蔭古柏中。
高高的廟門內,一簇簇一團團燦爛的金盞花自個兒在牆角下、天井裡、甚至大雄寶殿的門前開得舒展,那股新鮮活潑的世俗氣,竟暗暗躁動在肅穆清靜的佛國氤氳中,迷糊得人不知身在此岸還是彼岸了……花開得熱鬧處,一陣小女兒吃吃地低笑花蝶般地冒冒失失竄過來。穿過一彎迴廊尋過去,「菜豆花」三個字招招搖搖寫在一扇木門上,兩個小尼姑坐在門邊,正玩得好有趣,我們都走到跟前了,那吃吃的笑還收不住哩。
渴望已久的豆花由她們碗碗捧來,久未親近的山野之氣也隨之而來了。這裡豆花的造型與別處稍有二致,它不像川東一帶的豆花混沌一團,憑筷子去把它糟蹋成滿碗的碎粉,而是一小塊一小塊被清水養在青瓷花碗裡,處子一般靜靜地守著自己潔白一身。若用嘴微微去吹,它不過稍稍游弋一番,仍以一臉的嬌羞本本分分地等著你,任你斯斯文文舉筷,閃悠閃悠地把它們放入蘸碟,再閃悠閃悠送入口中。
當就著那股綿實、嫩鮮、滿齒濃郁的清香去抿一口水酒時,你就會定定去想,點出如此美麗豆花的該是怎樣一雙美麗的手呢?抬頭望望那倆小尼姑,手果然白嫩精緻。也許這兩雙手,去年還拿著麥草倚著竹籬笆心不在焉地編織著八瓣花的草帽,眼睛烏溜溜在等著什麼人呢……而今這些手,只為青燈添油,為古佛撣灰,手舉起,放下就已是山青水綠的下一個輪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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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否就是一本糊塗的帳?既然來去無定,難以把握,何必又要去尋人家的惘悵?何況在這片藍天赤日下,縱有灰暗陳舊的緇衣相擁,小女兒的活潑媚麗依舊蕩漾在她們且紅潤且豐腴的臉龐上,檻內的她們與檻外僅一牆之隔,雞犬相聞。
一頓豆花飯下來,人,仿佛也禪定了一番,好些年的恩怨愁結都在幡然醒悟中頓然而釋。拍拍花裙上的塵土,趁著偷來的片刻輕鬆,奔邛海的蝦而去了……
邛海,不過在瀘山可望又可及的地方,懷著莫名的情愫與瀘山遙遙相對。它不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海,只是一高原湖泊罷了。海子邊,古榕樹極多,野渡也極多,舟上卻有正抽著煙嗚噓吶喊打著撲克的男女船主候著客,船篷五顏六色均用塑料布繃成,煞為時髦,只是少了「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古趣,那樣的景致大約已在唐詩宋詞中做完了吧。
「海子那邊有蝦吃喲。」搖我們去太陽島吃蝦的男子,黑油油精瘦瘦的身條兒,突兀的顴骨上,深深嵌進眼窩裡的一對星眸向你投來幾分狡黠又幾分滑稽的眼神。當他向我們指點遠處一片依稀可見的綠地時,說話間竟溜出幾絲閩南客家的鄉音來。
海子湛藍湛藍的,天氣好暖人,槳兒撥動水,一聲急一聲緩、一聲粗一聲細地響著,大漠的星光下彈幾曲琵琶也就是這個韻味兒了。這陣子卻陶醉著你想眯上眼睛,枕在船舷邊,做一個夢。
突然槳不響了,有風徐徐而來,有小女兒吃吃地輕笑徐徐而來,那種笑法仿佛是瀘山上的小尼姑子轉世而來的。我駭然坐起,環顧四周,蒼宇之下,僅我們一舟三人而已,那笑聲莫非來自水底?再側耳聆聽,槳聲又擊碎了寂寞,哪裡去聽得什麼動靜了。
問船主,船主見慣不驚似地笑笑說:「海底埋著一座城哩。」這種傳說過去也聽過,只是從沒上過正史。見我疑惑,船主又得意地說:「城淹的那年,我們祖上才從福建遷四川,一過湖,總有繡花鞋自水底漂上來專門會他,好不要臉的女水鬼喲……」話還沒聽完,我竟扭過頭去死盯住水面,只覺得清澈碧綠的紋波下,真有那麼雙年輕美麗又哀怨的眼睛冉冉升起,在水底那個殘垣斷瓦的寂寞世界上徘徊盤旋……一種對青春、生命的渴盼揉成一縷一縷的哀嘆,滲過水麵,向著瀘山那些風鈴大作的樓角飛檐撲將而去……打坐已久的小尼姑們會不會被驀然驚起,貼著陳腐的木窗去仔細聽聽這一聲又一聲的嘆息?
過湖吃蝦,蝦依舊鮮美可口,心緒卻再沒有先前吃豆花時的坦達豁然。到底人世間的林林總總煩煩怨怨糾糾纏纏的雞毛小事不是那麼容易丟開的。滾滾紅塵醜惡也罷、兇險也罷、虛無徒勞也罷,在浩浩的寰宇中,它總不失為一盞魅力四射的燈塔,引導著來去匆匆的靈魂去塵世做一次有牽有掛的凡夫俗子,去搏鬥一回,痛苦一回,享受一回,再赤條條地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世間萬物除了自然之手能對人生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外,還有什麼東西能真正超度眾生?
那夜,我們與瀘山之月邛海之月都擦肩而過,但蝦依舊鮮美,世俗的人生也很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