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寂寞潿洲島
2024-10-04 06:40:57
作者: 吳景婭
坐在海堤上吹海風、看星星、聊天的時光雖然蠻愜意,到底做不到心靜如水、超凡脫俗。人在海島上能住多久呢?
潿洲島是林仔的家,在海的那一端,望也望不見的。林仔倒是時常清晰地在眼前,一個純真善良得像梅花鹿般的少年,他躲在濃密的長睫毛下的眼睛是清澈的湖泊,處子般的湖泊,你忍心去觸摸以紊亂它的平靜和完整麼?更不要說玷污了,以至於我常常在想:碧玉般漂浮在北部灣海域中的潿洲島,不過是一個少年的投影——黝黑的、精瘦的,帶著亞熱帶地區特有的奔放和野性。
林仔離開我們報社時是夏夜,無電、悶熱的房間像煉獄。我和林仔坐在黑暗中,聽著怕羞的雷聲在極其遙遠的地方跺著腳,虛張聲勢的樣子。燥熱的南風成了精明透頂的賊,只在窗外探頭探腦地張望就是不進來。林仔就說,他要回去了,考完自考再回來。他卻不知考完試他回不來了。下午,承包這家報社的老闆告訴我,已把林仔炒了魷魚,原因是小伙子不靈醒。的確,林仔不夠靈醒,有種老實的笨,說話慢蔫蔫,辦事蔫蔫慢,不像四川的小伙子精明、幹練而麻利。但林仔能吃苦,矮矮瘦瘦的人扛起一張大床架子,一樓到四樓;林仔不滑頭,叫他幹啥就幹啥;林仔還詼諧,他教我們用白話叫他,一不留神就被我們叫成了「郎仔」,他好高興,占了天大便宜似的得意。帶我去珍珠夜市溜達,見了熟人便滿是詭譎地一笑,人問:這是你女朋友?也笑著點頭。人罵:怎麼找個番鬼婆(北海人對外地女人的貶稱)。我也罵:小狗崽子,占起老大姐的便宜。他還是咧嘴一笑,黑黑的雙唇間露出亮晶晶的一口白牙來。
但林仔仍該被炒魷魚。老闆說。報社池子小,養不了無用的魚。我無以反駁,我不得不承認老闆的決定非常正確;我不得不憂鬱,像林仔這種無用的好人在一個漸漸開放、先進的都市,在一個愈來愈只講實效沒有溫情的時代該如何存在、如何謀生?
然而此刻,我無法把這些嚴酷的真相告之林仔,無法戳破他在那個閉關自守的島嶼所形成的良好自我感覺和滿足,更不敢擊落他對我們這些外來者以及由我們帶來的思想、行為方式和社會變化所持的信任、友善、崇拜、無條件接受的心態。但是,我無可奈何地成了老闆的同謀,我們共同商定了對一種美好善良事物的背叛。因此,我抬不起頭去正視林仔,哪怕在黑暗中,我的眼睛也是怯弱和羞愧的。至今,我已記不清自己最後對林仔說了什麼,倒是很深刻地記住林仔走時說的一段很文人氣的話。他說:潿洲島乍看平淡無奇,仔細琢磨大概是中國最後的有品味的處女地了。許多人去了沒找到感覺,我想,你該去的,你會找著什麼的。
在認識林仔之前,我已聽說過潿洲島,而且還聽說北海流行著這種諺語:不到潿洲島就等於沒來北海。但我對它的認識也只限於書刊上提供的理性資料。它們井井有條地介紹說:潿洲島是我國最大的死火山島,與北海市的銀灘煙雲相望,相距36海里。島上草木茂盛,冬無寒氣襲人,夏有海風送爽,氣候宜人。春秋兩季這裡百鳥囀鳴、鶯歌燕舞。全島31公里島岸線,有18公里是平坦寬闊、沙軟浪平的沙灘,還有13公里是怪石嶙峋、千姿百態的熔岩景觀。以此而觀,潿洲無疑是「人間蓬萊」,美麗得奪人眼目。我卻不明白為何許多人去了找不著感覺,不為它的美折腰。因此,我想,我真該去潿洲島看看了,為林仔的那一番話,為人們對它截然不同的評價。
七月,狂躁的西南風停息了,我也打算去潿洲島了。林仔並不在那裡,他考試回來,果真無法再在報社謀一份卑微的勤雜工的飯碗。在已經情況不妙,偃旗息鼓的北海,他四處流浪,苦苦尋求能掙一二百元養活自己的工作。可以想像他是多麼艱難。但林仔依舊對我友善有加,一如既往鼓勵我去潿洲島。他寫了一大通他在那裡父母、親屬的名字,並向我保證他的家會讓我有賓至如歸之感。
七月,我去了。上島的時候,潿洲島睡著了。雖然只是午間的小憩,但俯在它耳邊喊是喊不醒的。連海也貪睡去,放棄了慣有的蕩漾和喧鬧,島子靜謐得宛如一座廢墟,供人瞻仰的古希臘雅典神廟什麼的……只有熾白的太陽中天懸著,毫無倦意精神抖擻地大放其光和熱,火烈烈地烤著島上的一切,植物和動物,快被點燃似的,仿佛擊打出猛猛的聲響出來,像金屬和金屬的遭遇,而且是橙紅色的聲響。
靠近碼頭,是小小的街市,想來它該是潿洲島最繁華之地。果然,鎮政府、衛生所、信用社、郵政點都在這裡了。街,狹小而曲折,一座房子總是躲在另一座後面,由石板路平平仄仄引導去。房子大都以石頭混土壘成,二層居多,樓上住家,樓下便是鋪面。鋪面依舊古風儼然:木板門內,賣糖果,深蟹色的木柜上排一溜青花瓷罈子,間偶有兩個大玻璃瓮子,一個裝著暗紅色的紅糖,一個裝著亮晶晶的冰糖;木板門外,竹床上堆滿日用小百貨,老人用的線頭、銅頂針;男人海上用的風燈、漁網、竹斗笠;女人用的護膚霜、透明絲襪和衛生巾;小孩子追逐的「劉德華」「梅艷芳」風情萬種的畫片還有該年流行的磁帶們。也有一兩家裁縫店,裡面掛著衣衫也是時下流行於北海的吊帶背心裙、豐肥的裙褲,花色卻是小鎮子的特色,扎眼兒的艷麗。
鋪店門口坐的多是白髮皤然的老婦人,躲在陰涼處,靠在竹椅上,微閉著眼,一左一右搖著大蒲扇,人走過也只拿一眼瞧瞧,又睡去。
在信用社,我找著正吃午飯的林仔的堂姐。她身材高挑,腰很細,眼睛像極了林仔,漆黑而生動,打扮完全符合北海市區人的品味,肥大的裙褲穿在她身上再美不過了。
她帶我爬上幾乎成90度的陡峭山坡。
經過山坡時,我在看山坡右側的懸崖,看那些被13萬年前爆發的火山擠壓出來的岩紋線條,奇異而怪誕,像一幅幅畫風前衛的圖畫;還有從岩頂上傾斜而下的一簇簇仙人掌,正值開花結果的時節,鵝黃的是花,鮮紅的是果實,生長在手臂一樣四處舒展的碧綠上,很像一種恩賜的姿勢——迢迢深遠的年代上帝對這座火山島賜福的姿勢……;我們又經過一望無際的甘蔗林。甘蔗還未成熟,一人高細細的枝杆淹沒在柳條般的綠葉中,搖曳起來就是浩瀚的海,讓人的眼睛欲做這無限綠色中最生動的魚。間或也見著一兩塊紅沉沉的地上種著劍麻和一種數不出來的植物。那植物形態很好看,像一把把小傘握住纖柔的新娘手中,飄過來又飄過去。
綠色的深處便是村莊。也是一座座石頭壘起的房子。比起山下漁民的房子造型玲瓏,並用精緻的石條鑲嵌出圖案各異的窗戶來,山上蔗農的房子就顯得粗獷而質樸,門就是門,窗就是窗,沒有任何裝飾。然而院落卻是美的。幾幢石屋就構成一院,丈多高的仙人掌、仙人球、仙人樹和許多罕見的熱帶植物織就了籬笆牆,高大威猛的木菠蘿樹像曠遠的獵號,轟然返回來找不著位置,只得尷尬地站在屋角,任一樹肥碩的果實瘋長。木菠蘿樹上掛著吊床,奶娃子在床里憨睡,旁邊有婦人躬著背吱呀吱呀從井裡壓水上來,林仔的堂姐就長聲吆吆地喊:大伯娘,來客了。
回過頭來的是林仔美麗的母親,她白皙而秀麗,簡直不像我常常見到的當地那些又黑又瘦乾癟癟的老太太。她對我的到來表示出超乎尋常的熱忱:提來水讓我沖涼;捧了王老吉讓我解暑;端出稀飯、鹹魚干讓我充飢,然後嫻靜地坐在長條凳上看我一口一口地吃飯。
院子自然是靜的。她告訴我,林仔的父親下山買燈泡去了,院子只剩下她一人守著。我好驚訝,原來這麼眾多的房子和寬綽的院落平時也只有倆老人帶著個嬰兒。她說,是啊,是啊,年輕人,讀過書的人都是些撲燈的飛蛾子,專去那熱鬧的地方,這不,都去廣東、北海賺錢了。她打開一間間房子,說這是大林的,那是為二林結婚準備的……房子在黑暗中沉悶著,濃郁的木質味夾裹在深沉的霉臭味中撲鼻而來。雕龍繪鳳的大衣櫃、時髦得複雜的梳妝檯、包有棕紅色西皮革的轉角沙發都在各個角落呆頭呆腦盯著我看,像一群穿著新衣卻別彆扭扭、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的鄉下孩子。
為林仔而建的房子在別處,離大院有好幾十米,孤單而玲瓏的一座小院。我在此住下來。
房子依舊是石頭的,每一間都寬大高深。窗戶卻小,一塊木板用棍子支撐起的那種,看外面像井底窺天。院裡遍植芭蕉,幾十棵,矮肥的樹承受著沉甸甸的果實,一副喜不可支的樣子。豐滿的闊葉偶爾風騷地飄舞,飄舞起來就把凝重的石頭房子吞噬。午睡時隔牆聽風吹芭蕉,沒有雨打的那種清韻,也是煽情的聲響,涼津津的聲響,把酷暑的夢也變成涼津津的,赤裸裸地滿房子跑,沒有了束縛就知道天有多高……
入夜的時光卻是痛苦難熬。電力不足,燈光昏暗,更帶不動電扇或電視機什麼的;院子裡有口井早已枯乾,沒水洗澡,又不好意思下大院去打擾林仔的父母,只得拖一張涼蓆鋪在門前的相思樹下,躺下去墜入黑暗,進行風浴罷了。
相思樹只剩下剪影,貼在瑩亮的星星與月牙子間,優美地戰慄著。潿洲島有許多這種被稱為台灣相思樹的植物。它們為何有如此纏綿悱惻的名字,一說是樹上的每片葉雖能找到與自己完全相同的另一片葉,卻被枝條永遠分開,所以相思;一說是此樹只開鵝黃色的小花卻不結果。苦命的花兒日夜思念著自己不知去向的果實,所以相思。而在我看來,偌大的潿洲島就在永不停息地綻放著一種幽幽的情愫,滿天飛揚起驚心動魄的相思,那是一個海外孤島對母親大陸刻骨銘心的思念呵。
想到這些時候,林仔的父母已提了風燈和一大串芭蕉坐在我身邊。林仔的父親瘦而衰弱,失去了一隻眼睛的臉子笑起來楚楚可憐。他很少說話,偶爾也就彆扭地笑起,讓人不忍一睹的笑容。最後他說:多留幾天好嗎?林仔的母親也說:真的,多留幾天吧……四目里又是讓人不忍一睹的懇求。
然而第二天我就離開那裡到山下的鬧市去了。我是大俗人,恐懼冷清、荒僻、貧窮和寂寞,也像飛蛾子撲向燈光一樣追逐著喧囂、繁華、富貴。我沒有力量和耐性在一個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外界信息、沒有世俗享受的地方去審美,去返璞歸真物我皆忘。
我幾乎是逃跑的。我對兩位善良的老人編了一大通必須馬上趕回北海的謊話。我逃跑,是我不敢再正視老人們的善良和自己的虛偽。
我住進山下的榮利度假村里,這裡有電視、有卡拉OK和如織的紅男綠女。白天我和才邂逅的遊客一道去看百年的天主教堂。那也是石頭壘起的哥德式建築。歲月仿佛是從它們身上流走的,斑駁的水痕每一紋都鐫刻著曾有的艱辛和落寞。耶穌的面容已在這鄉氣十足的教堂里變成古老,卻依舊悲戚而堅定地高高聳立著;然後我們去拾貝區照相和游泳,在那湛藍純淨得猶如初戀的海水裡,褪去在都市裡裝扮出來的各種面孔,掙脫了桎梏,才知道海有多深;……晚上,我們去大排檔吃石斑魚、青蟹和大龍蝦。這些海味在北海昂貴得讓我等工薪階層不敢問津,卻在荒僻的小島以低廉的價格換取了都市裡大款的享受,可見快樂往往與錢風馬牛不相及。開大排檔的是年輕的水兵和他湖南來的未婚妻。他們也說,在島上呆不下去了,明年北海火車通了,就去火車站做生意。
又是一個夜。船下午三點就開走了,沒有船來的海島就是徹底寂寞的海島。坐在海堤上吹海風、看星星、聊天的時光雖然蠻愜意,到底做不到心靜如水、超凡脫俗。人在海島上能住多久呢?
於是歸去。臨走時,突然在碼頭又碰見林仔的父親。我一臉尷尬地站在烈日下聽著他依舊懇切地說:跟我回去吧,回去吧,再多住上幾天,多住幾天吧。
我的淚流下來。淚眼婆娑中是那一壁被擠壓燒灼成絢麗、燦爛的岩紋。那是13萬年前潿洲的疼,那曾是多麼激烈又寂寞的痛苦的爆發和清算。意外的是,它竟誕生了美麗——汩汩流淌出來的潿洲島是美麗的潿洲島呵,多麼天然、純樸而生動的家園。然而我在這裡不會找到什麼的,我知道自己又一次對美好的事物進行了背叛。
回來的那年底(1993年年底),國務院作出一項決定,將把潿洲島開發建設成主要為外國和港澳台地區的遊客提供觀光服務、具有特定功能的綜合性海上娛樂城。潿洲島將不再寂寞了。然而在未來繁華而富貴的潿洲島上我們又能找到什麼呢?……
林仔的父母已於決定下達之前來到北海跟隨三個漂泊不定的兒子,家園已漸漸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