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灞橋的柳
2024-10-04 06:40:50
作者: 吳景婭
橋的古意已蕩然無存。幾塊憨憨的條石托起鴿灰色的水泥預製板,踩在上面依舊有「空空」的悶響,但木橋所具有的拙樸呢?青石板橋特有的裊裊清韻呢?
這是煙花搖動的三月,江南該是濕漉漉的江南。在鶯飛草長、梨花春事的時候,江南最易相思,最易滋生離愁別恨了。而明麗的長安卻讓每個角落都藏不住悲傷,即便是像灞橋這樣的地方,也是火紅紅的太陽照得周遭的溝、渠、塬、梁一派亮堂,一派的粗獷豪放。如果說橋下那條乾涸的河床蜿蜒得還有幾分溫柔,但雜草亂石的充塞也讓它失去了細膩。
我真納悶,古人為何選這麼一個充滿著山野之氣的地方來凝淚無語,執手相別,生發「多情自古傷離別」的蒼涼悲嘆?我甚至懷疑,遠古瀰漫於灞橋的那種傷感纏綿的氤氳,皆因這裡遍生一種枝幹清秀、葉如米粒的楊柳……
在我狹隘的浮想中,柳是南國少女,該在那些芳草萋萋、波光瀲灩的池水映出的一漣漣倒影。或許是南國溫潤的氣候兼之秀麗的湖光山色的薰染,南國的柳,葉兒瘦削細長,如窈窕淑女的纖纖玉指,又若翩翩雨燕的剪剪之尾,要不賀知章怎麼有「不知細葉誰裁出」之說呢?
灞橋的土顯然為貧瘠乾燥所困,乾裂裂的溝壟養楊槐、苦楝尚可,最浪漫也只養得起野葵,柳在這裡便成了奢侈。
令人費解的是,灞橋偏偏有柳,且婀娜多情的姿容一點也不遜於南國的同類。特別是剛剛從三月的薰風中抽出的嫩芽子,粒粒渾圓、鮮活,處子般的綠,掬之便若一捧浸得讓你心寒的春水,從指縫間一掠而過……當你站在灞橋上,望見一株株一排排的楊柳向東、向東,隨乾涸的河床曲折,在褐赭色的溝壑間一路跋涉一路輕盈,向西、向西,又織入煙雲伸向灰濛濛的天涯時,你便會恍然明白灞橋為何能走進歷史,並在其中擔任了重要的背景……
好久以來讀李益的詩句「楊柳含煙霸岸春,年年攀折為行人」總讓我心中置疑:灞橋何以柳多得供人取之不盡?臨了灞橋才知,這一切遠非天意,而是人為。
想像遠古的灞橋定為飛沙走石的蠻荒之地。某一天一位詩意盎然的騷客,從遠處帶來第一枝柳條贈予將要遠行的摯友,以表苦苦相「留」之心。可惜柳枝依依仍讓朋友揮淚而別,唏噓之餘,這位偉大的發明家便植柳於橋畔,以待朋友來年的回返。誰知有了植柳者,便有了攀折人,年年攀折年年植,楊柳不是無情物,無心插栽尚可成蔭,何況這柳絮柳葉上點點滴滴都是行人淚呢。
人生的哀慟莫大於生離死別。或許是飽經了數不清的戰亂、紛爭、運動的纏繞,世上還有哪個民族比我們中華民族更會營造其間的悲劇氣氛?!
在死別面前,我們柔弱的手無縛雞之力,那似乎是上蒼的頤指,所以孔明揮淚斬馬謖也好,垓下的霸王別姬也好,皆是命運的一念之差,濃濃的悲哀中融進了悲壯,讓死者死得其所,生者生得心安。但我仍對死別不能心悅誠服地釋懷,特別是每每夜入深處,挑燈讀到《山海經.海內經》中有關廩君與鹽神的描寫,便要欲哭無聲、冷淚縱橫了。
廩君乃吾巴人開國之君,為了給我們尋一片水草豐美、宜室宜家之所,痛別家鄉,乘船從夷水至鹽陽。我們這位祖先定是位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的男人,要不怎會「鹽水有女神謂廩君曰:『此地廣大,魚鹽所出,願留共居』。廩君不許。鹽神暮輒來取宿,旦即化為飛蟲,與諸蟲群飛,掩蔽日光。廩君不知東西所向。使人操青縷以遺鹽神,曰:『纓此即相宜,雲與女俱生』。鹽神受而欣然纓之,再為飛蟲,廩君即立陽石上,應青縷而射之,鹽神死。天乃大開。」廩君復乘船下及夷城,終於尋著石岸曲,泉水亦曲,岸上有平台的山城而居,創造一個偉男兒該創的大業。
我們的廩君是無可指責的,正如我們常常歌頌的:成功的男人後面都站著一個犧牲的女人。只是我很想揣測,當那個多情的鹽水女神如一片殷紅的花瓣從雲彩間墜落時,是否仍為自己的愛無怨無悔?很想體驗,一片殷紅花瓣飄飄融於泥土的剎那,帶著如何的屈辱和心酸?……即使隔著霉氣沉沉的歲月,隔著先秦、後漢、盛唐、晚清許許多多的年代,我仍要在淚眼依稀中去真切觸摸喲——這全是淒涼的死別,血淋淋的,摻不進絲毫悲壯的死別。這正是人生的殘酷,一個人賦予另一個人的殘酷。
那麼面臨生離呢,我們是否就多一點主動,多一份自信?其實,生離於我們,要麼是通向死別的獨木橋,要麼就是一座龐大的迷宮,任我們在其中去追逐永遠也逮不住的影子。誰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你能肯定下次相逢的人便是上次說再見的那個人,就如你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我的好友惠是一個強悍而勇敢的女人。在她15年的婚齡中,便有10年與心愛的人天各一方,隔著一座山巒。山雖高不過喜馬拉雅,但也是瘴氣濃郁,野木橫行。從惠流放的農場到丈夫流放的農場,有時得從月明星稀的拂曉走到月明星稀的黃昏……
惠說,她常常於月黑風高的深夜強迫自己從丈夫的被窩裡爬出來,踏著一路的傷心和恐懼返回自己的農場,以對付翌日的點名……;惠說,離開時她不敢回頭,知道她心愛的正佇立在荒野目送她淒涼地走。朔風吹她愛人早生的白髮,一縷一縷起起落落,深夜裡遙望去就像天際的寒星……
惠大概於1982年攜丈夫返回我們重慶。在遠離喧囂的北碚城,他們臨江而居,其間還生育一子,那時惠已三十又八。再見到惠是彈指一揮的十年後,惠告訴我了一個吃驚的消息:1987年,也就是他們夫妻相聚的第5年,她心愛的斷然與她離婚,原因是大學教授的他愛上一個活潑俏麗的女學生。
再見到的惠、蒼老的惠正打點行裝,準備遠離這座傷心的城市,去布滿陽光的深圳尋自己的結局。惠的頭髮亦花白了許多,一縷一縷起起落落,白天望去也恍若寒星……
在春雨瀝瀝的北碚街頭,我執惠的手,這裡無柳,倒是兩排遮天蔽日的法國梧桐葳蕤而豐茂。雨擊在剛剛生出的闊大新葉上,一聲是一聲,不顯悽苦也不顯惆悵。我想,畢竟灞橋很遠,灞橋的古意已蕩然無存。即使有柳,年年抽芽、吐絮的柳,也只惹花蝶,不招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