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八百里秦川
2024-10-04 06:40:47
作者: 吳景婭
讀八百里秦川,便是在讀《詩品》中「雄渾」的章節:「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
黃土高原在北,秦巴高地在南,兩襲氣勢恢宏的龐然大物咄咄相挾,竟讓八百里渭河平原魚兒般自在游弋其中,浩蕩而廣袤,不能不謂具有橫絕太空之氣概;幾乎與天相齊的一馬平川上時時黃沙沖天,狂暴而殘虐,佇立其間的白楊、苦楝依舊修長著身姿,蝶飛著銅錢大的樹葉,讓一隻只臨危不懼的眼睛穿越飛沙去瞭望很遠的地方,去洞察包涵萬象萬物,又不能不謂之「具備萬物」了。
如果你正巧有一本唐詩在手,懷揣了其中的許多詩意,你或許會在這「雄渾」的氤氳中讀出幾分「纖穠」來。特別是仲春時節,溯嘉陵而上,翻過秦嶺,你便發現春意剛在這裡駐足。八百里秦川上,綠的是麥苗、紅的是桃花,黃的是油菜花,溫順的渭水緩緩穿過平原,步履輕盈地去了潼關,又去了黃河,而那渭水兩岸的人家或依木椽夾打成尺多寬牆的土屋而棲,或傍嵌進山窪的孔孔窯洞而息,門前也一樣植柳種花,養雞餵鴨,安適而清新的天地,讓你去疑心造物主的老眼昏花,竟讓人間工匠剽竊了他的作品,在這黃土盤踞的地方又造出一個溫柔富貴鄉來。
這便是秦川的矛盾:剛柔如此凹凸相濟,南北這般精氣融合。而秦人的長相便是典型的例子:男人多魁梧、威猛,如賈平凹先生形容的「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見長於下身。」說話從鼻腔發音,言語一出有空谷迴響的嗡嗡聲,底蘊凝重又厚實;而女人,臉龐兒朝北人,圓臉,眉眼開朗,鼻嘴豁達,是南人小家碧玉的纖柔不能摹及的。高挑的身子又是溜肩、窄胯、精巧巧的臀部,修長長的腿,一番南人的玲瓏了。最是一雙善睞的明眸好看,北人的端莊和南人的嬌媚全流逸其間。特別當你從咸陽到西安,不經意往車窗外一望,正巧芳草萋萋的渭水河畔也有一放羊的紅衣女子拿眼瞧你,你的心便被一種很古樸的情感溫柔地蜇了一下,就會去回憶:這「美目盼兮」的眸子曾在哪裡見過,是在那首「一對對毛眼眼望哥哥」的信天游里,還是在一抹粉紅的愛情中……也便相信了「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說得不虛誑,儘管秦川與米脂還相距甚遠哩。
秦川人的飲食也是「雄渾」與「纖穠」的融合體。他們不故作文人的豪放,但的的確確在大碗喝酒、大坨吃肉。碗,土瓷製造,腦袋般大小,無論是飯館、小吃攤還是尋常人家,無論是耄耋老人還是齊桌高的稚童,少有端川人那種青花小瓷碗盛飯的。飲食的內容粗而簡潔,那巴掌大的饃幾乎成為「食徽」,葫蘆頭、羊肉泡饃、孜然炒肉夾饃、羊肉串下饃……饃,無處不在卻千面嬌態,泡在腸頭裡便綿實,浸於羊肉湯中又鮮膩,夾上炒肉或腊味一口咬下去,便有清香沿齒而生,陶陶然間,也像在家鄉北碚的梧桐樹下吃川人的鍋魁了。到底秦川與四川只一山之隔呵。
也許正是地理上的接近,秦人也有精緻的涼皮,其中又以秦鎮涼皮揚名天下,其製作也與川人的大同小異。黑米或白米細磨後成粉成糊,平鍋中攤開,大火蒸出芬芳,凝結成薄薄的一張餅,然後在闊大的刀刃下細如雨絲。
這時,或許有一位說柔柔秦腔的女子用花碟將它們盛起,拌醬油、紅油、味精之類,再重重地加一勺醋之後婷婷娉娉為你端來,你舉起第一箸粉絲時,抬頭正望見店外楊柳依依桃花夭夭的景色,便就著微暖的風,把此情此景此番享受權當了下酒的菜,細細品味,不問身在何方了。
……
遼闊的八百里秦川讓西安城舒舒服服擺開一個「田」字。以鐘樓為圓心,輻射出東西南北四條大道,四座城門和城樓各霸一角又遙相呼應,再加上一圈城牆區別出城內城外,西安便成為全國大都市中規劃科學、布局合理的典範了。其實,這種格局的形成受益於那個輝煌達到封建時代頂點的唐王朝。當時的長安城南北有11條大街,東西有14條。街道整齊、樹木成行,兩邊有排水溝。皇城南邊的朱雀大街,寬闊平坦;宮城的大明宮含元殿宏偉磅礴,是當時的著名建築。龐大的長安城完全具有一座國際大都市的氣勢,也極符合中國美學有關「雄渾」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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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得惠於這博大得能包容一切的地理優勢,秦人的性情也似乎有包容一切的平和與親善。每每去商店、貨攤買東西,一口難懂的四川話常讓售貨小姐春眉高蹙,便想,該挨罵了,誰知那一雙杏目微微一睇,紅紅的雙唇輕言吐出:「你說啥?」那「啥」用平聲去咬,輕而短促,美麗得似一朵稍縱即逝的夜曇花;西安的老人更是慈祥可愛。一日與朋友們上城牆玩得時空皆忘,滿天星斗時才發現城牆大門已關。於是烏噓吶喊地硬把看門的老人從秦腔的痴醉中拉出來,當老人不急不躁,哼著秦腔慈眉善眼地來為我們開門時,我才大悟西安人為何面紅而體健者居多,和善待人也是其長壽的秘訣吧。
秦地朋友對我的這番評價卻以一絲狡黠的笑回報。「秦人的平和是占了面容憨厚的便宜,其實他們天性強猛而躁動,否則上古怎能掃六合而一統天下呢?」他的這番自我剖析後,倒讓我真想領略領略秦川人的躁動了……
十四的夜,月就差那麼一隅便圓滿。披衣倚窗,月也倚著窗欞不去,怕是走得疲乏了,去四川的路到底太遙遠。結果月亮去了一叢白楊樹林中。
其實那裡已被一盞百多瓦的燈弄得亮堂堂的。十多人扯圓的場子上,二男一女低頭調著樂器,其餘的人噤了聲,連咳嗽也斂著嗓。突然竹板就那麼「侉」地一下,靜穆的夜便被擊得粉碎,追隨而來的梆子、板胡聲尖刺刺的,若瓢潑大雨般一聲催促一聲,逼得人魂游八極,魄飄四方。而魂也好,魄也好,總是超越不了華山頂上的那朵雲頭,臨潼那邊的黃沙便在這個時辰被霍然驚起,呼呼在始皇陵上盤旋,讓躲匿在深坑中的兵馬俑們,再也不能一臉的漠然和超脫,或涕泣漣漣,或怒目奮起……
男角上場了,不太整齊的藍布衫,沾著泥點兒的解放鞋,脖子一揚,昏天黑地地高聲喊起。喊的啥詞啥曲一句也聽不清爽,問旁人,「吼的啥?」「高興吼啥就吼啥唄。」「啥人在吼?」「啥人高興吼都可以吼。」我便虔誠地啞然了。男主角吼完一曲便捧著帽子繞場一周,討過聽眾的水電幫襯錢,一角兩角隨你拿了。
女角又上場了。不著胭粉的臉子被醬紅的風衣襯得兩頰的土黃。風衣很過時,紅花襪套下偏配雙白得耀眼的合成革皮鞋,一看便不是西安城裡人的打扮。再琢磨觀者,有老翁含大葉捲菸側耳聆聽的;有面呈倦色的農婦一邊撩開衫子奶娃崽,一邊心不在焉聽著的;也有血氣正旺、前途未卜的少年斂神屏氣地被誘入某種情感糾葛中,亮晶晶的眸子早已淚水盈眶了。
女角唱到了揪心裂肺處,黛色的眉挑上髮際,如兩頭盤在牆頭的青蛇拼死掙扎著,那一呼三嘆的呼叫就在這掙扎中奪路而逃,急急地去白楊深處尋自己的路;又若一根快繃至極限的琴弦,讓人要捂住耳朵不去聽「嘎」的一聲斷裂了。
川劇里也有呼天搶地的高腔。但那拖聲悠悠中總帶有對人生的詼諧和幽默,淚,是笑著瀉出的,苦澀里便融了些許的平淡;而秦腔儼然是一出人生的正劇,悲哀、不平、抗爭都因這大喊大叫直抒而出……
這難道就是秦川人的躁動麼?這難道就是歷史屢屢選中這裡,一代興起、滅亡,另一代又興起又滅亡,周而復始地血跡遍地、烽火連天、歌舞昇平、狼煙又起,卻從不氣餒、服輸,永遠生動、蓬勃的真正註解麼?
夜色下,那金字塔般飄浮在這黃土地上的十三個王朝帝王的陵墓都一一縹緲,但秦川大地實實在在被踩在腳下,嘭彭兩腳,有悶沉沉的迴響,有沙塵沿足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