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飛天

2024-10-04 06:40:44 作者: 吳景婭

  熄滅電筒,如果再關上石窟門,黑暗中也許我便能更真切地聽她們的聲響——

  有風自冰涼的窟壁徐徐生出,似乎有隱隱的影子御風而動,狹窄的窟頂豁然洞開,無限延綿為浩瀚廣闊的星漢……纖雲輕風托起她們五彩斑斕的霓裳,飄帶迎風飛舞,狂草般地在澄澈的宇宙間裊裊抒情,充滿了自由的歡愉。我的耳畔全是她們吐氣如蘭的呼吸,我的頭、身體全鋪滿她們灑下的花瓣,甚至,我已窺見她們散花時所擁有的輕盈姿勢——細細纖指如含苞欲放的花蕾,而飄逸的身子又是一道玄機彌深的禪意,唯一世俗的便是粉紅的一雙雙赤足——完完全全的肉慾的美麗。

  我聽見有樂遙遠而至。不是美玉碎裂的琵琶,錚錚發聲的古箏。也不是含怨如訴的排簫、羌笛。它是我從未經驗的,介乎於薩克斯管和鋼琴之間的樂器,低沉、黑色,如喘息般地起落,間或帶著懷才不遇的聲嘶力竭,更多的卻是一腔執迷不悟的熱忱……很沉重地擊打著,一下、兩下,作為這些飛天的背景,很沉重地擊打著。

  然而,這一切都離我那麼遠,我高高伸立的手臂什麼也觸摸不到,即使給我最真實視覺的色彩,那些鈷藍、石青、石綠、硃砂,那些情緒高漲的土紅和沉默憂鬱的墨黑,都在頃刻間化為雲煙,置我於迷途之中,我知道,我無法走進敦煌……

  其實,這正是敦煌明淨如水的秋天,我剛剛在莫高窟牌坊前那條不再嗚咽的涸河中溜達了一上午,看順著河道迤邐的石崖上如蜂巢般的殘窟;看金燦燦的一枚枚白楊樹葉在秋陽中閃閃發光,以及那些掩隱在疏枝中悄然而立的高僧舍利塔。

  而此刻,我駐足在321石窟的壁畫前,凝視著已由原來的銀硃和白粉氧化變成棕黑色的飛天。這是初唐的傑作,可謂敦煌飛天中的美中之美。她們是剛從天宮憑欄伎樂群中投身下凡的天女,有著豐滿圓潤的面龐,婀娜多姿的體態。投向人間的那一些微笑,無不盛滿著虔誠而深情的宗教使命感,又泄露出世俗小女兒的無邪、活潑。這有著謎一般魅力的笑靨,不單給人以浮想,簡直動人心旌,沉甸甸的生命便被它溫柔地拿去,濡化成了悠悠自如的雲,捨去一切牽掛冉冉升騰,游出了三界,再回眸俯瞰孤立於洞中的那個「人」……

  這不就是常常徘徊於我夢中的情景麼?這不就是被我貶為「慾念」的東西麼?在我無法防禦的時候它們偷跑了出來?難道都歸罪於這些飛天的誘惑?

  我不知道飛天形象的創造是否也緣於一個畫家想飛的夢?從有關書籍上讀到:飛天與佛同來自古代稱為「天竺」的國家,「在印度,梵音稱飛天為犍達婆,又名香音神,她們出現在樂鼓齊鳴、天花亂墜的佛說法的莊嚴時刻。她們居住在風光明媚的天宮十寶山中,不食酒肉,專采百花香露,散天雨花放百花香……飛天和西方極樂世界的往生靈魂一樣,誕生在七寶池中,都是蓮花的化身。」

  

  單從這一段描寫便可以看出,枯燥的佛教卻賦予了飛天如何至善至美、充滿著生命力的形式和內容,要不我們活得極沉重的祖先,會把飛天從漢魏一直描繪到西夏、元代,自新疆、敦煌到雲崗、龍門處處都有酥胸袒露、天衣飛揚的飛天倩影?

  而敦煌則是飛天薈萃之地,莫高窟的492個洞窟中,便有4500餘身飛天「滿壁飛動,萬古不停。」我們那些沉默善思的先人啊,雖然受制於溫柔敦厚、哀而不怒的儒家傳統,沒有以奇異的哥特建築那高高伸向雲端的尖頂來祈禱一種心智的解放和自由,卻在這些如行雲流水般飛翔著的飛天身上,寄託了千百年來想飛,想「坐地日行八萬里」的渴望。

  只是我很困惑:為何我們的祖先會選擇敦煌,選擇一個遠離通衢、繁華的蠻荒之地來描繪與表達自己的遐想和祈願?

  拽著這個困惑走出莫高窟,任它們被飛馳的車輪碾得粉碎,再隨呼嘯的朔風遍荒野去遊蕩。

  回頭,又望見三危山,夕陽如血,嘩啦啦地潑灑在青猙猙的每一寸岩石上,整座山像一堆沖天燃燒的大火,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紅了每一粒飄飛著的沙礫和那些悄無聲息、獨向黃昏的一堆堆墳冢。

  哦,我幾乎是這時才注意到那些墳,它們略高於大地,墳尖以細沙壘成,圓弧形的墳腳以硬石塊鑲邊,只是作為墳最原始最簡陋的形式存在。偶爾,在一二墳頭上還可見幾葉搖動著的紙幡,也是悄無聲息地緘默。卻使之與那些野墳荒冢有了區別。

  這些墳塋縱橫交錯,像蓮花似的一朵一朵地飄浮在茫茫大漠上,似浴了血的睡蓮幽幽冥冥放射著神聖的光芒。鄰座有人問:「這都是些什麼人?荒原幾十里的。」我四顧茫茫,唯見剛才還咄咄逼人的大陽剎那間便被鐵青色的三危山吞噬,大地被陰冷冷的氣息攫住,凝固成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三個月後在重慶,一個冬雨慘慘的夜,聽喜多朗的《敦煌》,猛然聽到了那低沉、黑色,如喘息般間或帶著聲嘶力竭的旋律,全是懷才不遇,全是夢囈一般的尋覓,全是執迷不悟癲狂的熱忱!熱忱!我屏住呼吸抓住這段旋律不敢撒手,甚至已感到全身在戰慄——從喜多朗那長若飛絮的絲絲銀髮亂舞間,驀地見到了他們的影子,古代的、近代的、現代的,全長眠於三危山下的那些莫高窟畫師、畫工的影子。

  我無法解釋自己為何這樣武斷,冥冥之中,似乎只相信曾讓我驚訝和感慨的那些荒冢,便是這些畫師、畫工們最後的家園——

  他們來自喧囂浮躁的塵世,跋涉萬水千山才在敦煌尋找到了寧靜的精神歸宿;他們曾匍匐於冰冷的自然之下,認真地臨摹人生。即使今天,在他們為灰為塵的軀體內必定有一種東西,蛻變並衝出堅硬的石塊,如飛天誕生於蓮花之中,自由、歡欣地飛越三危山,與那些飛天重疊一體……

  而喜多朗最後的音符配合了這最後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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