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花界
2024-10-04 06:40:41
作者: 吳景婭
20O1年真的很邪乎。
還只是春夏之交,五月天的地氣沸沸升騰,陰陽爭奪,難分伯仲,只是苦了人。
20O1年的初夏,我突然有著焦灼,眉頭的豎紋倏然而生。
我又去了城市裡的那一個角落——重慶沙坪壩公園的紅衛兵墓地。離上一次來已快20年。天,我幾乎要被這個數字嚇出一身冷汗,這些繁多的年與月,談笑間竟是滄海桑田。誰偷走了我的年華?我那樣美麗而生動的年華。
我幾乎懷疑曾來過這裡。當年,這片墓地似乎浩瀚無邊,乾枯枯的荒草人一樣高,鋪天蓋地,蒼茫而孤寂。如今的墓地好像縮小了許多,高牆圍之,多了神秘和凜然。墓與墓之間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擁擠,有了呼吸的空間,有了花們狂喜盛放的地域。
我要細細說說這些花們——重慶春夏最常見的小野菊,它們若是一朵—簇,哪怕站在高天上,仍是庸常的花容、淡賤的姿質。但它們往往是一大片一大片地瘋長在岩崖上、深窪處,它們彼此緊密,它們就有了你不能忽視的審美勢力。
在孤寂的墓地,這種勢力更有聲有色:熱烈而勇敢的金色花朵千千萬萬集合一起,又受了翠綠的葉和莖的鼓勵,似乎都快成精了,何等的妖妖,青春的、沸騰著的。它們讓一片充斥著死亡和憂傷的地方,瀰漫著泥土真實的歡欣,所有植物都奼紫嫣紅,樂得其所。
我竟不知,太多太多的花出現在一個地方,往往是能改變點什麼的。就像野白合在羅大佑的歌里,便能喚回最貧民的春天。
小野菊把這裡變成了花界,變成了難得的淨土。就在一牆之隔的那端,已是房地產開放商的地盤。路邊的野花香消玉殞,懶意的斜陽再照回來時,已是人工花草的得意世界。
來墓地前,我給當年的那位同行友人打了個電話。他的聲音在那端有著遲暮的寒涼。我陡然驚覺,他也快六旬了吧,儘管他的雙手保養得如此軟棉,漆黑得令人生疑的髮絲愈顯至尊至貴。但,聲音是多麼無情地出賣著他的年齡。這些疲憊的,毫無彈性和激情的聲音,怎能讓人相信,它的主人曾以瀟灑的辯才、清亮的情歌擄走了某個大辮子女孩的愛情。
大辮子女孩曾是他的妻,仍躺在「紅衛兵墓地」里。想來年年,巴山夜雨漲秋池,地下的人未必知冷知熱。
而地上的人也早過了小軒窗的時代。沒有了古意的悲愴,自然也沒多大興致去與幾十年前的亡妻夢裡共剪西窗燭了。
而現代人也有現代人的苦悶。這位靠做書生意發財的友人,已離了兩道婚,正為娶第四任太太而忙碌。曾經,我問他,還會想地下的人嗎?他很認真地看著我,很認真甚至有些莊嚴地說:想。那才是愛。現在這些女人都是「肉合作」。
他狂熱地愛好上賭博,一擲千金,昏天黑地。他的黑夜比晝多,牌桌上的歲月總與春夏的風情擦身而過。
我知道他恐怕很難有時間去那一片寂地了。那裡也葬著他的青春和驕傲,以及,曾對命運的無限信任。
他或許是真不敢再去那裡了。
而我總覺得此時的他還該說點什麼,我能夠揣想他攥著電話筒的手欲放還休。果然,他說,想把她的墓從那裡遷出來,在南山花幾萬塊錢,買一塊大墓地。
這不是我想聽的。我甚至害怕他真把她遷到南山去。南山雖好,卻不屬於她。寂地的寂寞是一代人的悲慟,彼此在地下也算有個照應。她若去了南山,恐怕是徹底的孤魂野鬼了。
他不來也罷。這樣的寂地是需要真摯之心的照拂,與一個活得昏天黑地的人有什麼關係呢?
奇怪的是,我在這花艷明媚的墓地,怎麼找也再找不到友人妻子的墓碑。這更讓我懷疑當年是不是真的跟著一個男人去過什麼「紅衛兵墓地」?
而且,我到這裡,再不恐懼、傻乎乎地沉重,而是逛公園似的妖妖嬈嬈地在墓與墓之間跳來跳去,像輕浮的蝶。
下午三點鐘的陽光讓墓碑更顯出破敗、古老。真的是古老了哇。如果不是它們,我基本上會認定這片寂地巳屬於古史中的一頁。但它們多奇怪啊——座墓碑上,白色的粉筆字稚拙而可愛,一排排寫著:黃嘉嘉,我愛你。以我的腦殼保證,我愛你。
可以想像花朵般的少年在這裡嬉戲娛樂時,會撞傷多少小野菊的枝蔓。但畢竟是一種響動,在寂地。並且,少年人澎湃的衝動也不過是為愛而起伏。
出墓地大門的時候,看見守墓的工人把收掇的落葉堆在牆角,點火燒起來。葉,有些濕潤,火不旺,煙霧裊裊,那種煙味有種說不出的清香。灰屑掉下來的時候,塵埃落定。
也許,愛,真的不要很激烈來表達,譬如革命,譬如拋頭顱、灑熱血。倒不如尋一個像墓地這樣的清明之地,以最質樸的粉筆字,獨自呢喃……